时至今日,滇西很多人还记得一个名叫寸树声的先生。
寸树声先生是滇西一位德高望重的教育家。抗战开始,先后在多所髙校任教的寸树声回到家乡腾冲县,创办了益群中学。日军进犯滇西时,这所学校刚刚创办两年,而现在就要遭受毁灭了。
1942年5月7日,也就是惠通桥被炸的第三天,寸树声的弟弟回到家中,告诉了哥哥日本人占领了龙陵,不日将进攻腾冲的消息,寸树声异常悲伤,他被日本人从北京的高校赶出,而现在又要被日本人从家乡的中学赶出。
第二天,寸树声决定全校停止上课。上午,所有学生在礼堂集合,听寸树声先生讲最后一课。这一课,和德国作家都德的短篇小说《最后一课》的情景类似。
礼堂里,学生静静站立,默默不语,气氛悲伤而凝重。寸树声先生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上讲台,他微微昂着头,沉痛地说:“时局的情形你们都已知道了,我们以为不能来到腾冲的敌人已经只离我们三四十里了。我只恨我们没有自卫的力量,恨我不能保护你们!学校从今天起只有停课。将来总有一天学校又能开学上课,但是那时在这里上课讲授的人是不是我,是不是你们就不知道了!……平时对你们所说的话,希望你们不要忘记,你们要在艰苦的环境里磨炼你们的精神,在斗争里发展你们的力量!……我相信每一个黄帝的子孙,是不会当顺民的,不甘心做奴隶的!……”
寸树声先生说不下去了,他哽咽难语。台下的男生低垂着头,眼圈红肿;台下的女生都哭泣起^5。礼堂里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寸树声先生踉踉跄跄地走下讲台,向学生们挥手说:“再见!”然后消失在了滇西5月炽热的阳光里。
5月9日清晨,不愿与日本人合作的寸树声先生泪别老母亲,与同伴十余人,走出家门,准备去往昆明。到了镇口双虹桥旁,寸树声突然看到,桥上聚集了很多送别的学生和家长,黑压压的一大片。他们把寸树声先生送了一程又一程,送出了很远还不愿离去。后来,寸树声先生在回忆的文章中写道:“男女学生的无所依靠的那一幅凄惨的景象,使我常感觉到我所负于他们的超过我所给予他们的。我因为种种的限制,不能携带着他们出走,这是我一生中最大的背德和不信,也将要成为我一生忏悔不尽的罪戾了!”
寸树声一行翻越高黎贡山,告别了家乡。再回到家乡时,已是两年后的远征军大反攻胜利之后。这两年来,寸树声先生漂泊于重庆和昆明等地,依旧矢志办学。他创立的民间教育模式受到了叶圣陶等教育家的赞赏。
5月11日,日军一个中队开进了腾冲,腾冲成为了沦陷区。此前,腾冲县长带着督察潜逃,日军不费一枪一弹就占领了腾冲县城。
腾冲是滇西富庶之地,内地商人从缅甸拉运玉石,腾冲作为中转站,因此腾冲的玉石生意也风生水起,直到今天,腾冲依然如此。缅甸玉,是与和田玉并称的玉中之宝。
不愿意与日军合作的乡间士绅和爱国人士,在日军占领了腾冲后,从县城向北退出,退到了一个叫作界头的地方,成立民国腾冲县政府,德隆望尊的张问德被推举为县长。这样,当时的腾冲就有了两个县政府,两个县长,一个在腾冲县城,一个在界头的山中,一个是日本人,一个是中国人。这一年,张问德已经62岁。
腾冲上了年纪的人现在还能记得那天的情景,张问德在1〇〇多名群众的注视下,面对国旗,宣誓就职,誓与日军抗争到底。此后,这面国旗,县长张问德就一直带在身上,因为他连一间办公室也没有。
张问德在界头坚决抗日的消息传到了滇西各地,热血青年们纷纷来到界头,投奔在他的麾下。张问德又派人与第6军预二师取得联系,得到了枪支弹药。
日军曾经对界头组织了四次大扫荡,年逾花甲的张问德拄着藤条拐杖,带着县政府转战高黎贡山,穿梭于怒江两岸,与日军周旋。日军扫荡结束,民国腾冲县政府又回到界头山中。日军想尽种种办法,也无法剿灭这支由62岁的老人率领的抗日队伍。
腾冲抗日政府,像一枚铁钉,楔入了日军的心脏里。
我见过张问德的照片,一袭布衣,一绺长须,眼神炯炯明亮,神态沉静安详,这完全就是我们心目中古代君子的形象。就是这样一位前清秀才,用瘦削的身体,撑起了滇西沦陷区的半壁江山,让无数人增强了抗战到底的信心。
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人们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一封书信。
日军无法剿灭这支抗日武装,就改为安抚,日军驻腾冲行政官田岛寿嗣给张问德写了一封信。田岛寿嗣,是当时无数“中国通”中的一个,他于1942—1944年任腾冲日军行政班本部长,这个职务相当于“代理县长”。田岛寿嗣在腾冲装出一副伪善的嘴脸,鼓励当地人种植和吸食鸦片,他宣称:“在摧毁中国人的精神上,我的一杆烟枪,绝不亚于148联队的3000支三八式步枪,
为了劝降张问德,田岛寿嗣还给张问德写信,他写给张问德的信件内容是这样的:
崇仁县长勋鉴:
久钦教范,觌晤无缘,引领北望,倍增神驰。
启者:岛此次捧檄来腾,职司行政,深羡此地之民殷物阜,气象雍和,虽经事变,而士循民良,风俗淳厚之美德依然具在,城西南之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也。唯以军事未靖,流亡末集,交通梗阻,生活高昂,彼此若不谋进展方法,坐视不为之,所固恐将来此间之不利,其在贵境如未见为幸福,徒重困双方人民,饥寒冻馁坐以待毙而已,有何益哉?职是之故,岛甚愿与台端择地相晤,作一度长日聚谈,共同解决双方民生之困难问题,台端其有意乎?如不我遐弃,而表示同情,则岛兹先拟出会晤办法数事,证求台端同意解决:
一、会晤地点定在小西乡董官村之董氏家宗祠;二、谈话范围绝不许有一语涉及双方之军事问题;三、为保证第二项之确实起见,双方可用监事员一人在场监视谈话。右列三事,如台端具有同情予以同意时,请先期示复。会集日期,可由台端决定示知,以便岛先时候驾。
至台端到达此本境以后,生命名誉之安全,由岛负完全责任。最妥请不带兵卫,不携带武器为好。如万一必须带武装兵士侍卫时,亦无有不可,则兵数若干?枪械子弹若干?请预先示知,以免发生误会。总之,兹事双方系诚恳信义为前提,请不须少有疑虑。岛生平为人,百无一长,唯不欺不诈、推诚接物八字,则常用以自励。凡事只要出岛之中心乐从而诸口者,虽刀锯在后,鼎镬在前,亦不敢有一字之改移。苍苍在上,言出至诚,
台端其有意乎?临颖神驰,不胜依依,伫盼回玉。
大日本腾越行政班本部长上
昭和十八年八月三十一日具
从田岛的书信中可以看出,日军一再要与张问德老先生见一面,而且口口声声说商讨民生大计。日军的目的并不在于面晤老先生,而在于老先生出面与日军对话,日军则可以拍照大肆宣扬,甚至可以污蔑老先生投降之类的谣言。方先觉将军在衡阳城中就是这样,只因与日军商讨停战,就被日本报纸和汪逆报纸污蔑为投降,直至今日,还有人认为方先觉将军投降了日军。收到田岛的书信后,老先生阅毕,立刻就在夕阳下的农家小院里展纸研磨,一挥而就。老先生的回信是这样的:
田岛阁下:
来书以腾冲人民痛苦为言,欲借会晤长谈而谋解除。苟我中国犹未遭受侵凌,且与日本能保持正常国交关系时,则余必将予以同情之考虑。然事态之演变,已使余将可予以同情考虑之基础扫除无余。诚如阁下来书所言,腾冲士循民良,风俗淳厚,实西南第一乐园,大足有为之乡。然自事态演变以来,腾冲人民死于枪刺之下、暴尸露骨于荒野者已逾二千人,房屋毁于兵火者已逾五万幢,骡马遗失达五千匹,谷物损失达百万石,财产被劫掠者近五十亿。遂使人民父失其子,妻失其夫,居则无以蔽风雨,行则无以图谋生活,啼饥号寒,坐以待毙;甚至为阁下及其同僚之所奴役,横被鞭笞;或已送往密支那将充当炮灰。而尤使余不忍言者,则为妇女遭受污辱之一事。凡此均属腾冲人民之痛苦。余愿坦直向阁下说明:此种痛苦均系阁下及其同僚所赐予,此种赐予,均属罪行。由于人民之尊严生命,余仅能对此种罪行予以谴责,而于遭受痛苦之人民更寄予衷心之同情。
阁下既欲解除腾冲人民之痛苦,余虽不知阁下解除之计划究将何如,然以余为中国之一公民,且为腾冲地方政府之一官吏,由于余之责任与良心,对于阁下所提出之任何计划,均无考虑之必要与可能。然余愿使阁下解除腾冲人民痛苦之善意能以伸张,则余所能供献于阁下者,仅有请阁下及其同僚全部返回东京。使腾冲人民永离枪刺胁迫生活之痛苦,而自漂泊之地返回故乡,于断井颓垣之上重建其乐园。则于他日我中国也不复遭受侵凌时,此事变已获有公道之结束时,且与日本已恢复正常国交关系时,余愿飞往东京,一如阁下所要求于今日者,余不谈任何军事问题,亦不携带有武器之兵卫,以与阁下及其同僚相会晤,以致谢腾冲人民痛苦之解除;且必将前往靖国神社,为在腾冲战死之近万日本官兵祈求冥福,并愿在上者苍苍救其罪行。苟腾冲依然为阁下及其同僚所盘踞,所有罪行依然继续发生,余仅能竭其精力,以尽其责任。他日阁下对腾冲将不复有循良淳厚之感。由于道德及正义之压力,将使阁下及其同僚终有一日屈服于余及我腾冲人民之前,故余谢绝阁下所要求之择地会晤以作长谈,而将从事于人类之尊严生命更为有益之事。痛苦之腾冲人民将深切明彼等应如何动作,以解除其自身所遭受之痛苦。故余关切于阁下及其同僚即将到来之悲惨末日命运,特敢要求阁下做缜密之长思。
大中华民国云南省腾冲县县长张问德
大中华民国三十二年九月十二日
这封回信就是中国现代史上有名的《答田岛书》。它义正词严地历数日军在腾冲烧杀淫掠的种种罪恶,表达了中国人抗战到底的决心和信心,展示了中华民族宁死不屈的民族气节。一时,全国各大报对《答田岛书》均予以刊载。军政部长陈诚称誉张问德为“全国沦陷区五百多个县长中之人杰楷模”。蒋介石称张问德为“有气节之读书人也”。
一年后,中国远征军反攻滇西,张问德率领麾下所有人支援反攻。腾冲光复后,张问德辞去县长职务,回乡种田。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抗战胜利了,我只愿做一平民。
滇西沦陷后的两年里,日军56师团和中国军队相隔一条汹涌澎湃的怒江,可谁也无力渡江作战。
日军在怒江西岸修筑工事,中国军队在怒江东岸修筑工事,双方都做好了大打一场的准备。天气晴朗的日子,即使不用望远镜,站在江岸的这边也能望见那边的一举一动,一草一木。在江水平静的日子里,对岸的说话声和唱歌声也能够清晰听见。然而,在无数双眼睛和无数个枪口下,一只苍蝇也无法飞到河对岸,更何况一支军队!
惠通桥暂保无恙,汹涌的怒江之水阻挡了56师团,也阻挡了日军从云南进入重庆陪都的脚步。
抗战后期,中国有两次在几乎面临绝境的时刻,转危为安,一次是这次惠通桥之战,一次是不久后的石牌保卫战。中国军队无数官兵用血肉之躯,用羸弱之躯,阻挡日军的隆隆战车和穿着皮靴侵略的脚步,力保全国抗日的大后方不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