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僧从香案下摸出两个蒲团,放于香案前,然后示意佟维纲扶着胤禛坐在一个蒲团上。
接着,自己也盘腿跌坐在另一蒲团上,一抬手给胤禛把起脉来。
过了一刻,老僧说道:“阿弥陀佛,施主这是由于长久劳顿,偶染风寒,又加上精神郁闷,一时血气失调,淤浊闷塞所致。”
胤禛一听,心中暗暗佩服,果然医术不浅,一言中的。
但自己心中有事,也就没作声张。
这时,两个小沙弥端着茶走了进来。
老僧端茶向胤禛请了请,又嘱咐一个小和尚去收拾房间,然后略微呷了一口清茶,对胤禛说道:“请恕老衲冒昧,我看施主骨相非凡,不知一向在何处发财?”
胤禛闻之心中一惊,脸上却没任何表情。
“大师言重了,在下金运,不过一商人而已,庸庸碌碌,南北奔波,不敢说发什么大财。”
老僧慧眼识人,看出胤禛说话有些吞吐,且这个“金运”谈吐作派绝非一般商贾,心知此中必有隐情,当下沉吟起来。
片刻后,老僧见胤禛甚是委顿,便问道:“施主能否陪老衲一坐?”
胤禛点头首肯。
那小和尚便收了茶具,放在香案上,退到了一旁。
老僧与胤禛盘跌,相对而坐。
佟维纲见状也退到小和尚身旁垂手鹄立,一语不发。
最初,胤禛虽然低眉敛神坐于蒲团上,但心中却兀自一阵阵地燥热,屋中静寂得连根针落地也会听到。
窗外风拂竹叶沙沙作响,却似百爪挠心,心摇神躁。
勉强片刻后,胤禛猛地感到暗中一股静气从对面老僧合十的双掌中源源直透自家气海穴而来。
初始只是断断续续缕缕如游丝一般,不久就如泪流江河,汩汩而来。
霎时,源源而至的静气冲开全身三关六障,燥暑悄然而逝,渐渐万念俱寂,恍若处于一种空寂的境界。
也不知持续了多久,猛听老僧口诵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请起。”
这一声,恰似当头棒喝,敛神之际,胤禛已觉身子清爽了许多。
胤禛又惊又喜,他也是武学之人,知道对面这老僧武功十分了得,竟能发气摄人,分明已达上乘,怎能使人不惊。
然而,这老僧身携绝技,却心怀慈悲,竟将自己的疾疴除去,故尔又喜不自禁。
他连忙起身施礼:“大师如此功德,使某家感恩不尽。”
老僧早已立起,闻听此话,淡然地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老衲又怎敢谈功德。施人施已,救人救己,不过是为自己多积些阴骘罢了。”
胤禛听罢有些惊疑,似乎感到老僧话中有话,但细观老僧神色,却是坦率无藏,仿佛无意而言,内心深处不由泛起一阵狐疑。
老僧还有他事,不想多耽搁,便率尔一笑,说道:“施主身体尚需调息,不妨在这里将憩一夜,房间已叫人收拾去了,还请施主自便。”
说罢,老僧便嘱咐小和尚给二人带路,自己却佝身低眉,手数念珠,低诵佛号,转身独自从旁门走了。
掌灯以后,胤禛又喝了那老僧使人送来的沙枣柴胡汤,身体已恢复了许多。
闲闷无聊,便带着佟维纲,二人步出了净云寺。
翌日,已是中秋。
如盘的明月,早已皎皎升上了东山,月下湖山,风光别异。
清风袭来,涤去蒸暑,湖波渔火,时闪时灭,梵钟沉沉,渔歌唱晚,桂子初绽,四处浮动着幽幽的暗香。
二人漫步寺东,走了不远,忽然从松林那边隐约传来吟唱之声。细聆之,却是南宋柴秋堂(名望,字仲山)的《双调望江南》。
“长欲语,
欲语又蹉跎!
已是厌听夷甫颂,
不堪重省越人歌。
孤负水云多。
羞拂拂,
懊恼自摩挲。
残烟不教人径去,
断云时有泪相和。
恨恨欲如何。”
那声音悲怆激烈,回荡摧腑。
二人听罢,不由一惊。
正当二人沉吟之际,那声音已停止了。
二人听声知道传自不远之处,便寻着方向走进松林。
过了一片松林,猛见前面月光下隐现出一间小房子,幽幽一线灯光从窗里射出。
二人蹑足近前,正欲向窗里窥望,猛然屋中传出声音来。
“外面何人?有事不妨进屋来谈。”
二人一怔,便转过去推门而入。
只见屋内光线幽暗,四壁除了立着几橱书外,便是挂着几幅字画。
左隅墙下设着一张竹榻,窗前放着一张木桌,桌上青灯一盏,荧荧地照着桌上放着书卷,墨海,水钵等器皿。
屋子的主人是一个少年书生,此时正背对着这边临案专注地挥洒着。
也许是无暇回顾,只是头也没回地说了句:“二位请稍候片刻。”
二人闻之略略吃惊,心想此人居然能从我们脚步声辨出来者几个人,却有些怪道。
又见那书生正忙于泼墨作画,不便打扰,便凑了近去,静立一旁观赏。
奇怪的是,那书生并未用笔,而是以指代笔,蘸黑染水,在纸上任意皴、按、擦、点。
掌指之法十分精娴,随心所欲。
二人有些惊异,那纸上掌的一竖一立,指的一屈一伸,刚柔相济,矩然有规,却以是龙行掌的招数。
点染之间,纸上早已现出一条墨龙的轮廓来。
那书生又草草泼染了几下,那墨龙骤然神彩四溢,跃然欲出,只差点睛出纸了。
那书生用右手食、中二指稍稍一点墨,凭纸略一凝神,突然二指叉开呈剪形,那腕似抖非抖,一颤间,龙的两睛最后完成了。
一旁胤禛与佟维纲都大吃一惊,看出这点睛指法,分明是金剪打穴的指法。
那书生长舒一口,立起身来与二人招呼。
“适才忙于泼墨,慢待了贵客,请多包涵,二位夜间来此有何赐教?”
胤禛与佟维纲这才借着灯光看清这书生的面目,却又是一惊,认出正是那涌金门外卖字问卜的书生。
这才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胤禛心中惊喜,忙施礼说道:“闲步山寺,偶然听到公子吟唱之声,便循声而来,打搅了。”
那书生淡淡一笑:“无妨,还先生请坐吧。”
让了一番,即转身去洗盥。
胤禛立在桌旁,随意拿起桌上一卷书,原来是柴仲山的《秋堂集》,翻了翻便撂回原处。
接着,仔细打量起那幅水墨未干的画,不觉大为惊羡,赞叹地说:“公子博学多才,这幅飞龙图竟成于俄顷之间,真乃神品。”
此话并非虚夸,这四阿哥自幼身居大内,世上珍品尺幅什么没见过?
而且,他自己于诸阿哥之间,也算得是个讲边幅的人,诗词字画,平时较为留意。
今日见这幅指画,笔力开张,气魄宏大,虽是任意点染,却都暗中有矩,神形兼备,咄咄逼真,只怕近百年来,也无此大手笔了。
“先生过誉了。”
那书生盥洗完毕走了过来。
二人桌边坐了,佟维纲却立在一旁。
那书生见胤禛相貌谈吐不俗,也有几分投缘,便问道:“不知,敢问先生大名?”
胤禛:“某家河北金运,公子贵姓?”
书生:“学生姓周,名𬍤。”
二人灯前寒暄了一阵,便抵掌而谈起来。
说得都是些琴棋书画,名士风流。
佟维纲立在一旁,也听得眼界大开。
二人谈着,不觉说到了武学方面,胤禛是个武学之人,那书生也迥非平庸之辈。
因此,二人从少林谈到武当,从峨嵋谈到崆峒,大有酒逢知己千杯少之意。
后二人又一路谈到南派武林的衰微与北派武林的吃起,二人都十分地感慨,不免一阵唏嘘。
胤禛有些感到那书生似无意多谈武林之事,是有所忌,还是不愿多说,一时也搞不清。
于是,便扭转话题,说到了功名上。
胤禛听说这书生只是个贡生,而且语气间明显无意功名仕途的样子,不免吃惊。
“以公子之才学,何愁功名不竟,怎可如此年纪轻轻,便急流勇退?”
那书生闻之恬然,说道:“学生只好读书,却不求甚解,且染翰帖括,非学生本愿。功名富贵,流水昙花。总不如山中操觚,灯下弹铗,落个自在。”
胤禛听罢有些不以为然,摇头便说:“公子此言有些欠妥,学以经世,自古圣贤皆有明训。且逃隐潜匿之徒,不是沽名钓誉的伪君子,就是忧世嫉时,无奈离群索居的疏狂人。我观公子绝非沽名之人,而今皇恩浩荡,四罗俊逸。公子只要潜伏山野,莫非有什么隐衷?”
那书生一惊,旋即坦然一笑,说道:“先生之言,自是有理。只是自古圣明君王,莫不嘉幽隐,奖恬退。古往今来安车蒲轮,屡征不起者不乏其人。此辈并非意在钓誉显名,而是意性使然,古语云:匹夫之志不可夺!正是此理。”
胤禛见这书生一意执拗,志不可夺,不免惋惜地说:“读书守志,自是本分,然读而不用,是谓朽儒,公子如此年少而高才,却孤守寒庐,厮守小道,岂不可惜?”
那书生闻之一笑,说:“先生差矣,子夏曰:‘虽小道,必有可观者焉。且学生自幼闲散疏懒惯了,受不得许多的拘羁,小道自娱,也乐得悠然。”
胤禛见打动不了这书生,也即作罢,话锋一转,二人聊起东南风物来了。
灯前喁喁,不觉已是亥牌时分了,佟维纲看看天时不早了,一旁提醒胤禛说:“先生贵体尚未痊愈,也该早些歇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