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了一个念头,把脚跺了一跺,忙问张老爹道:“老丈可知宫家住在哪里?”
张老爹答道:“便在兵马司前。”
说着话,张老爹早已扶杖而去。程远回到自己家门前,又对着封皮望了一望,跺跺脚,从身边取出十两银子,交给那个下人,对下人说道:“你该知道老爷已被人害死了。我已无家可归,你不必再跟我,不如到别处去帮人家吧。”
那下人接了银子,问道:“那么公子走到哪里去呢?”
程远摇摇手:“你休要管我,我自有去处的。”
说毕,一抹眼泪,抛了下人,大踏步向兵马司前走去。
兵马司前乃是一条很阔的街道,但因为它在城东,比较冷僻一些,一边是人家,一边是沿河,在相近巷口那里有一座高大的房屋,黑漆的大门,街沿石很高,对面河边立的一个很大很高的招墙,招墙里有“鸿禧”两字。
墙后弯转去的地方便是河滩,是隐秘的所在。
这天,忽然有个少年伏在那里徘徊着,好似等候的样子,他脸上微有泪痕,而眉目间透露着一段杀气,不时用眼瞧着那个大门。
墙阶石上立着一个二十多岁的下人,反负着手,向巷口看了一看,口里自言自语的说道:“怎么主人还不回来呢?王大人在里面等得不要心焦吗?”
停了一刻,那下人走进去了,但是那招墙背后伏着的那个少年却依旧守在那里。
这还有谁呢?当然就是那无家可归、蒙冤不白的程远了。
约摸又隔了一个钟头,便瞧见巷口飞也似地有一肩绿呢大轿向这里跑来,四个轿夫抬着轿,吆吆喝喝,好不威风,中间坐着一个蓝袍大褂的老者,嘴上一口八字须,戴着一付玳瑁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翡翠的鼻烟壶,嗅着鼻烟,傲睨自若。
大轿抬到那门墙前,轿夫便喊着:“快开正门,大人回来了。”
在这个时候,程远瞧得清楚,轿子里坐着的不是他仇人宫胜还有谁呢?他就虎吼一声,一跃而出,抢到轿子边,一手抓住轿杠,只一按,前面的两个轿夫早已立不住脚,跌倒在地。
轿向前一倾,宫胜坐不稳,便从轿门帘里跌出来,被程远当胸一把揪住,一手从衣襟里掣出他身边带着的防盗短剑,向宫胜晃了一晃,喝道:“你这胡虏,我父亲与你何仇何冤?你竟敢兴起文字狱陷害我老父,并且害我无家可归,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世间有了我,便没有你。你以为仗着势力便可横行无忌吗?狗贼!你今天逢了小爷,死在头上了。”
宫胜认得他就是程远,此时吓得他魂不附体,急喊:“救命!”
可是程远的短剑早已刺入他的胸腹,鲜血直射出来,泼得程远面上都是红了。
程远拔出短剑,又照宫胜头上砍下去,喀嚓一声,宫胜那颗头颅已切将下来,提在程远手中。
四个轿夫吓得目瞪口呆,有一个伶俐些的早逃过去,喊着道:“救命哪!有刺客杀人了!”
程远仰天吐了一口气,也不顾轿夫的呼喊,他自己提了人头,口里衔着短剑,大踏步走出兵马司前去,宫家的下人闻讯跑出来一看,他家的主人躺在血泊中,脑袋已不翼而飞呢,大轿横倒在一边,忙问怎的。
轿夫指着巷口走的程远的背影说道:“刺客!刺死了老爷!”
几名家人听得老爷被刺客刺死,正是祸从天降,莫不大惊,一齐同轿夫随后追来。
程远听背后有人追赶,回身立定,瞧了一瞧,见他们等到自己回身时,吓得倒躲起来,哪敢上前来捉他,不由哈哈笑了一声,掉转身便走。
大家见他拔步走了,仍悄悄地跟将上来,有一个认得程远的暗暗告诉同伴说:“这是翟家的小神童,武艺好生了得,不知他刺死了老爷,走向哪里去。”
便叫一人从间道抄出去,到衙门中去报捕。可是程远一径走向府衡去,道旁瞧见的人,无不惊讶,跟在后面瞧热闹。
等到程远走至府衙前时,背后已跟着许多男男女女,拥挤得很。府衙里也早有捕役闻得消息,带着铁尺、短刀以及锁链等物走出来。
大家围住程远,口中只是呐喊,却不敢近他的身。
程远冷笑一声,走上石阶,捕役中间有一个老练些的瞧了程远的情形,也有几分明白他的意思,便大着胆走上前问道:“姓程的,你杀死了人,却跑到这里来,莫非自首吗?”
程远说道:“正是,你们的狗官何在?我要见他。”
捕役便带笑说道:“很好,你真是个男子汉大丈夫不害人的,杀了人,束身归罪。待我们领你去见老爷,吃官司保你不吃苦。”
于是他们把程远带到里面去,宫家的下人以及轿夫也一齐跟着进去做见证,瞧热闹的人也都一拥而进。捕役连忙上前拦阻驱散,但是已有好多人溜人里面去了。
青州府得禀报,暗吃一惊,不敢懈怠,赶紧坐堂,吩咐把姓程的带上来。
他心里也明白,程远必是为父复仇,然而不能不问;现在眼瞧着程远挺身上堂,手里提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英风满面,坦然无惧,心里不觉也有些胆怯,便勉强壮着胆将惊堂木一拍,喝问:“程远何故杀人犯罪?”
程远把手指着他说道:“狗官!你们自己做的事情难道还不明白吗?官胜那厮因和我父亲有了一些小仇隙,竟兴起文字狱来害人。我父亲的老命不是白白地送在那所的身上吗?你这狗官真是吃屎不明亮的。我此来为父报仇,杀了宫胜,大丈夫一身做事一身当,特地到此自首。”
青州府听了程远的话,点点头道:“原来你是代父复仇,故把贝勒杀害。但是你该知道,你父亲自己文字不检点,诽谤当今,自取其答,岂能怪恨人家吗?”
青州府的话还没有说完,程远大喝一声道:“狗官!谁耐烦和你多讲,你家小爷已把宫别杀了,报得杀父之仇,随你怎样办吧,这颗头颜也交给你了。”
说着话,将手一扬,那颗人头直抛过去,拍的一声正打在青州府的头上,溅得他一脸的血。
青州府又惊又怒,战兢兢的说道:“反了!反了!左右快把他拿下!”
一边说,一边早已回身逃入堂后去了。
捕役们见此情形,不敢得罪程远,遂上前说道:“程公子,你既到此,请到监里去坐坐吧,这事以后自有发落。”
程远仰天打了两个哈哈,跟着捕役们便走。捕役把他送入监狱,将好酒好肉款他,不敢怠慢。
这时程远已满拟不再活了,安心坐监,听由官府把他如何治罪。青州府备文上报,宫家将宫胜头颅领回缝上尸身,用棺木盛殓,自然怨恨程远,必要使他定一个死罪。
然而大多数的人们都很可惜,以为他是第二个徐元庆,不愧孝子,既然他自首,决没有死罪之理。然而他是文字狱主犯的后人,当然不会轻恕的。
程远在狱中糊糊涂涂地过了一个月光景,恰逢狱中犯人大闹起来,许多狱因都越狱飞逃,乱得不得了,他自然也就趁势一走,不情愿再做傻子,坐着等死了。
他遂逃出了青州城,向冷落的村庄走去,想自已将到什么地方去呢?若去投奔他姐姐,恐怕他日泄漏了风声,依然不能安身居住,反而害了姐姐一家。
还是到别地方去吧,可是身边分文全无,又没有栖身之处。
正在野径上徬徨,忽听背后有人喊他道:“程远,你到哪里去?”
程远回转头看时,正是龙真人,心中大喜,连忙赶过去,向他拜倒,龙真人伸手将程远扶起。
程远刚要把他的事情告诉,龙真人却微笑道:“你不必再说,我都知道了。今天我正从青州出来,在此遇见了你,真是巧事。现在你已是家破人亡,不能再在青州安身,茫茫天涯,将往哪里去?”
程远道:“弟子正为着这事踌路未决,敢请真人指示。”
龙真人道:“你前次要拜我为师,只因我不能住在你家,而且你不能随我到山上去,我遂没有答应。现在你已没有了家,不如跟我回崂山,我当把剑术传授你。”
程远听了,不胜欢喜,又向龙真人下脆,唤了一声师父,说道:“弟子愿随师父同行。”
龙真人点点头,于是程远便跟着龙真人一路回崂山去。
那崂山在即墨县境,是沿海的一座高山,有句古语说得好:“泰山自言高,不及东海崂。”
它的高度也就可想而知了,程远随着龙真人一路上山,看着山上的风景,顿觉胸襟一清。到得一阳观里,龙真人便安排了一个寝处与他。
因为程远于武艺上已有很好的根底,不必再从下层做起。但因程远一心要学剑术,遂把静坐练气之术教导给程远,使他先行自修。
程远遵着龙真人的秘传,天天早晚习练,早晨日出的时候,又至山顶上去吞英吐气。这样过了半年,龙真人方把剥好的柳枝给他试舞,须要脱手即去,招手即来,使用得悉如心意。
当这个时候,龙真人每日又和他讲解一小时。看看过了一年,程远的功夫已有大大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