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欧又去给他的岳丈周守道观看,守道也跺足太息不已。
然而,茝香却对景欧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叫他不要灰心,再接再厉,一次不中,再有第二次,不如耐心守候。
于是,景欧深自勖勉,朝夕用功。
茝香在旁伴读,往往深宵始寝,和以前他的母亲篝灯纺织寒夜勤读时景象依稀,而境地不同了。
那知,第二次乡试的时候,景欧依然不进,十分懊丧,以为自己和功名无分。其时,秦老先生也已捐馆,周守道说他女婿脱颖太早,以致奇才天妒,命途偃赛了。
从此,景欧仕进之心渐渐淡薄,每日吟诗饮酒,聊以自娱。
在宜阳城内有一家著名的酒肆,唤做一壶天,家酿的好酒遐迩闻名。
陈景欧既郁郁不得志,以酒浇愁,遂天天到一壶天来买醉。
有一天,他在酒肆中结识了一个能饮能奕的和尚,便是龙门山的黄鹤和尚了。
黄鹤和尚代他相面,说他不是个富贵中人,将来另有奇遇。目下命逢晦塞,且有祸殃,嘱他明哲保身,不要多管闲事。
景欧知道黄鹤和尚是隐子佛的奇人,十分相信他的说话,两人顿成了方外之交。
黄鹤和尚喜欢喝一壶天的好酒,时常到宜阳来肆中狂饮,景欧无不奉陪。有时邀到家中,竟日奕棋,景欧也到过龙门寺去,过从颇密。
不料,这年冬里景欧的老母毛氏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病中,景欧夫妇朝夕奉侍,调理汤药,十分辛忙。
景欧常当天求祷,为母延寿,无如毛氏的病非常厉害,沉疴莫救,不得不抛下儿媳,驾返瑶池了。
景欧哀毁不类人形,身体也十分瘦削,百事消极,哀痛无已,专心代他亡母营葬,筑墓于宜阳南门的郊外。
不知怎样的,是不是老天故意戏弄他,掘地造墓的时候,忽然掘着了十多巨瓮的金银。
真是意外之财,梦想不到的。大家十分惊异,都说是这碧羽翁降福于孝子,可见作善者天必佑之了。
景欧得到这注横财,便成了小康之家,把他亡母的墓造得格外完美。
设席祭奠的时候,又哭道:“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
他又筑一卑陋的小屋在墓旁,终年住在墓上,伴他亡母的阴灵,直到一年期满,方才回家,终日戚戚,对人没有笑颜。
他说母氏劬劳,做儿子的不报答她的大恩,半途弃养,这个悲痛永永不能除掉了。
恰巧其时宜阳令樊摩古是个循吏,知道里邑中出了孝子,又是个博通文学的秀才,所以异常器重,特地亲自到陈家来拜望景欧。
景欧方请画家代绘《挑灯纺织图》,纪念他的亡母,便请樊令题咏。
樊摩古是夙喜吟咏的,难得有此好题目,就做了一首七言长歌,表扬毛氏的贞节和景欧的纯孝,传诵邻邑,播为美谈。
明年春间,有一天景欧坐在书室里诵书,忽然门外来了一个不速之客,相见之后,方才认得是亡母毛氏的堂侄毛玠,一向住在方城的,和陈家久已疏远。
毛氏在世的时候,毛玠曾和他的妻子到此探望,住了数天而去,以后便没有来过了,因此景欧几乎不认识他。
又见他衣衫褴褛,形容憔悴,知道他一定很不得意。
彼此问询,才知毛玠在去腊曾遭鼓盆之戚,哀伤异常。
不料,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又逢回禄之厄,把他的屋舍焚为焦土,剩他子身一人,托庇无门。
想起了陈家有亲戚之谊,于是向邻人借了一些盘缠,跑到宜阳来,还没知道他的姑母早已去世呢。
景欧见他情景可怜,遂留在家中,供给衣食,又教茝香出见。
毛玠年纪虽轻,礼貌很佳,而且胸中文黑粗通,以前曾在当地即方城衙门里治过刑名之学。
景欧许他稍缓,当代谋一枝之栖,因为景欧一则看他的亡母的面上,理当照顾,二则宅心仁厚,肯拿赤心来待人,不把毛玠当做外人,视如兄弟一样。
在毛玠,自然应该如何知恩报德,哪里知道麟鸾其貌者,鬼蜮其心,蜀道多崎岖,人心多阴险,实在不可测度得到的呢!
光阴迅速,转瞬间春去夏来,鸣蝉吟风,芙蓉映日,景欧被黄鹤和尚邀至山中去避暑,约须勾留十天八天。
临去时,叮嘱茝香好好照顾门户,又托毛玠代为留心,毛玠诺诺答应。
他自景欧去后,长日无事,拿着一副牙牌打五关,甚为无聊。
一天,他在午后睡了一个钟头,猛起身来,见炎热的红日兀自照在西边的墙上,口里觉得干渴,要想出去喝杯酒,无奈身边无有一文。
记得景欧临去时,曾给他一千青蚨,对他说:“如有缺乏,可向嫂嫂去取。”
于是,他遂走到内室来,却见四边静悄悄的没个人影,茝香的房门闭上,房里有些水声,知道是茝香在里面洗浴。
毛玠本是个好色之徒,仗着自己年轻,在方城时常勾引人家妇女,声名狼藉,所以遭逢火灾之后,无地可容,不得已而投奔到此。
初来时,见景欧是个守礼君子,不得不装出假斯文来。
外面看去似乎很诚实,实则他很垂涎茝香的美貌,心怀回测,伺隙而动。
但景欧一直当他是个好人,毫无防备,任他在宅中穿房越户,如自己手足一般,所谓君子可欺以其方了。
此时,他想起“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正是新承恩泽时”的四句诗来,不由情不自禁,蹑足走至窗下,把舌尖舔湿了纸窗,用手指戳了一个小孔,向里望去。
……
茝香方立起身,无意中忽见对面窗上有一个小孔,小孔外正有一只眼睛向自己身上注视着。
不由了一跳,桃靥晕红,急忙娇声喝道:“外边何人?”
这一喝时,眼睛顿时缩去,便听得微细的足声向外而去。
茝香赶紧穿起衣服,走出内室察看,却见内外阒然无人。
心中暗忖,宅内并无男子,只有毛玠在客室,莫不是他来窥浴的么?
正在狐疑之际,见小婢春兰方洗好了面巾手帕,掇了盆子走来。便问春兰:“你可瞧见有什么人到里边来过么?”
春兰答道:“没有人来啊,小婢刚才到井边去,只有毛少爷从客室那里走到这边来的,不知道他可曾进来?”
茝香听了,心里明白,便道:“嗯~知道了。你去把面巾晾在竿上罢。”
自己立在庭中,呆呆思想。想毛玠无枝可栖,穷极来奔,我丈夫怀着好心当自己人看待他,谁知他竟是狡童狂且之流,有这种卑鄙的行为,以后却不可不防呢?
过了数天,景欧归来,茝香却不敢将真情告诉他听,只说毛玠在此好久,终日坐食,断非善计,最好代他找一个事务做做,好使他不再白赖在这里。
景欧听了,以为他妻子算小,不脱妇人本色,遂漫然答应。
又过了一月,恰巧有一天他去拜访樊令,知道衙署中缺少一位幕友,自思毛玠既懂令名,又会办事,难得有此机会,何不代他推荐?便向樊刑说明。
樊令因为景欧所为,深信《左传》尹公之佗取友必端的事故,所以一口答应,请景欧引他来会面,景欧大喜。
这天回家,把这好消息告诉毛玠,毛玠表示很深的感谢,茝香得知,也很快慰。
次日,景欧便引毛玠去见樊令,谈吐之下,很是融洽,从此毛玠便吃了公事饭,做了一位师爷。
可是他依然是个无家之人,仍只好住在陈家,景欧也想待毛玠稍有积蓄,然后可以教他出去自立门户了。
毛玠既为幕友,对上对下都能博得欢心。
他每晚归来,仍就好好敷衍着景欧,色心未死,妄想染指一鼎,往往乘间蹈瑕,向茝香说些风情的话,想勾动茝香的心。
可是茝香艳如桃李,凛若冰霜,对他不瞅不睬。
但是有一天他的机会来了,景欧有事到开封去,家中无人,毛玠购了些酒馔回来,要请茝香同饮。
茝香哪里肯和他勾搭,伪言腹痛,躲在房中不出。
毛玠只得独自痛饮到二更过后,已喝得有些醉意,性欲冲动,心中只是恋恋于茝香,想难得有此机会的,岂可失去?
可恨她有了这样秀丽的姿色,心肠为何如此淡漠而坚硬?
看来,要凭我用勾搭的功夫总是难得成功的,好在宅中除了我和她,只有一个烧饭的聋妈子和一小婢,何不用强迫手段呢?
想定主意,遂又把酒狂喝,索性喝醉了,使胆子愈壮。
等到壶中涓滴不留时,他的兽性发作,把良心蒙蔽住,一切的仁义道德都一古脑儿抛去。
立起身来,寻得一团棉絮,塞在衣袋里,穿上短衣,轻轻走出客室。
黑暗里摸到厨房中,取过一柄切菜刀握在手里,听厨房间壁鼾声大作。
知道那个聋妈子已是睡熟,更觉放心了,一步一步地掩到内室来。
忽见庭中有个很长的黑影,在自己面前一晃,不由吓了一跳,一把切菜刀几乎落地。
立定脚步再一细瞧时,原来是一株梧桐树,被风吹动了摇曳着,不觉好笑,自己为什么这般虚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