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客舱绿油油的过道上,甘棠忽然觉得脚底软绵绵的,脑袋与胃同时翻江倒海,她连忙张开手臂,闭上眼,想要保持平衡。
客舱尽头,是一道需要弯腰才能通过的舱门,出去便是窄窄的船尾,尾波在毫无遮掩的日光下几乎过曝成一片刺眼的白。
妈妈就站在那片白光里,头发被海风吹向四面八方,她急吼吼地招手:“赶紧啊,快来,海鸥要飞走了。”
甘棠的左手攥着一袋在码头小卖部买的餐包,五分钟前,妈妈兴致勃勃绕船一周,激动地喊她去喂海鸥。
甘棠睁开眼,犹豫了一下,刚要迈步,但浑身仿佛被打散重组,头不是头,脚不是脚,她一把抓住右边的椅背,跌坐进空着的塑料座椅,而后扯开面包袋,吐了进去。
那是甘棠十四岁那年的十一月,她从雪已没过膝盖的东北边境小城,跟在爸妈身后,长途车转火车,火车转飞机,飞机转火车,火车转长途车,长途车转轮渡,从北到南,依次摘掉了帽子、围巾,脱下了羽绒服、毛衣与厚厚的棉鞋,换上了一条鹅黄色的连衣裙。
地理课上,老师给她一支笔,让她在一张中国地图的幻灯片上圈出她的故乡在哪里,都去过哪里,是怎么来到了这座东南海域里的小小岛屿,环岛一周也只有五十公里的鹅尾岛。
故乡。甘棠圈出了长春。但她对故乡,就连依稀的印象也没有了。
“哇!好远!”
“冬天是不是天天下雪!”
甘棠顺着自己每一段颠沛又稀薄的回忆,由“长春”出发,手里那支笔穿起了一条连起佳木斯、沈阳、大连、陕西、甘肃、湖北、江西、山东、江苏、哈尔滨、广州、莆田、鹅尾岛的线,南来北往,东西纵横,巴掌大的幻灯片很快漆黑一片。
把笔交还给老师的时候,甘棠注意到老师的脸色不算太好。
“一开始都是城市,后来怎么只有省了呢?是都在省会吗?”老师提问时的笑容在甘棠看来也很勉强。
甘棠低着头说:“不记得具体的地名了,每个地方住的时间都很短。”
说话时,她注视着那张被自己涂黑的幻灯片,觉得自己十几年的人生也是这样一团乱麻,不断迁徙,不断转学,在不同的城市与不同的面孔之中短暂生活,以至于住在哪里,和什么样的人在一起,对她而言都没什么差别。
爸爸的生意做到哪里,她和妈妈就被带去哪里,像两件随身行李。
光是小学六年,她就转过九个学校。她有过很多老师和同学,但几乎没有记住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她听过许多奇奇怪怪的口音,却没能学会任何一地的方言。而越往南走越难懂的当地语言,让她几乎不曾融入任何一个集体。
有一回,她刚转进一个班不足一周,班长收上来的班费就在午休时间丢失。全班默契地将她列为头号嫌疑犯,趁着课间操翻她的书包和抽屉,有人动手,有人放风。但那天她并没有去做操,而是找了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偷吃妈妈给她带的奶油蛋糕和酸奶,回来时恰好撞了正着。
从那以后,她在班里没再开口讲过话,就算是课堂上被老师点起来回答问题,她也照样不开口。班主任找过两回家长,但那时候,妈妈对甘棠有一种无底洞般的溺爱,很难说是纯粹的爱,还是揉进了一丝愧疚,总之她对甘棠的学校表现和成绩从无要求。父母无意配合,班主任便不再费劲。
甘棠每天去学校,都要想象自己进入了游戏里的某座城,身边全是只要不主动触发,就不会开口与她对话的NPC。
最初失窃的那笔班费终究下落不明,就像一学期之后的甘棠,没有再回来过。
这样突兀而糟糕的记忆当然不是常态,大多数时候,日子不坏也不好,所以几乎无法在记忆中留下任何痕迹。
无论转学到哪座城市,哪个学校,甘棠的生活都没什么差别,独自上下学,写作业,无聊地坐在电视机前换台,周末和妈妈一起逛街,得到很多很多漂亮衣服与文具。搬到广东后,妈妈在她的卧室里添了一台小电视,能收到香港和台湾的电视台,她就闷在房间里如饥似渴地看港剧和台剧,看了很多很多刑侦剧与惊悚片。
那时候班里很多女孩子喜欢看张韶涵的剧,包括甘棠,但甘棠并不喜欢她们挂在嘴上的那些偶像剧,什么海豚湾恋人,公主小妹,她一点也看不下去,她最喜欢的是后来禁播的《爱杀十七》。八九岁的她,在整个片子诡异的氛围里,感觉到了某种赤裸裸的真实,某种属于生活的并不愉快的本质。当然,她从没和同学交流过这些,毕竟,她和他们不熟。
念大学时,每当室友提及寒暑假期间忙着参加各种同学会,甘棠都会忍不住想,在曾经那些短暂共处过的同学心中,是不是如她不记得他们一样,也都早已不记得她曾存在过。于是她写了个短篇小说,写了一个人明明活着,却不存在于任何人的记忆之中。宋召南第一次见她,搭讪时说叙述诡计很漂亮的《薄暮》,就是这篇。
其实,她一直都不太知道爸爸究竟在做什么生意,只知道和中药材有关,也能从父母的对话里偶尔听到进出口手续之类的字眼。
那时算是世纪之初,可甘棠觉得,不过二十年,却好像过了二百年,如果是电视剧,滤镜就要从旧旧的橙黄色变成亮白色。
那时候父母脸上的模样总是很快活,让她误以为长大后就能自由自在。
那时候好像只要胆子足够大,足够有想象力,就能找到一条还不错的出路,让她误以为赚钱讨生活与吃饭喝水一样,都是水到渠成的事儿。
总之,她相信爸爸一定是个有胆量又有想象力的人,所以天南海北有赚不完的钱等着他,好像在家里多待一刻钟,就会失去别处的一座金矿。
搬到鹅尾岛后,因为地方小,所以妈妈很快和邻居熟起来,还学会了打麻将。每天,她挂着钻石项链和耳坠跟邻居一圈圈从早打到晚,输个精光也从不皱眉,还会对甘棠说:“你记住,钱没了,不重要,重要的是花的过程开不开心。你就算今天去游乐场,高高兴兴玩了一天,结果钱被人偷了,那也值得,懂不懂?”
但那段时间,甘棠的确是开心的,家也在海边,学校也在海边,随便沿着哪条路走下去都是大海,因为远离大陆,有一种无需参与到世界之中的轻松。家附近有一大片海蚀地貌,放了学甘棠常常独自去探险,穿过外星表面一样的岩石,坐在悬崖边眺望其他的小岛和渔船,天黑前再回家。
台风天里,整座小岛如同飘摇在远洋上的船只,高大的棕榈树像撑不开的帆,被吹得斜向一侧。甘棠扒在窗户边,有一种濒临末日的快感。
小岛上有一座神庙,供奉一尊本土神明,传说常在爆发瘟疫的渔船上现身,医治那些飘荡在远海之上的绝望渔民。每年都会有马来和台湾的团体,漂洋过海地来交流祭拜,几天几夜声势浩荡地搞活动。八月是夏日祭奠,有环岛的火把巡游,放海灯,会有附近省市的游客过来。那会儿,爸爸经营的药材似乎有了些名气,上岛的游客几乎人人都会去神庙掷圣杯,再带一盒“神药”回去。这些都是小岛为数不多的热闹时刻。
神庙在天灾人祸中毁了建,建了毁,甘棠细细读过功德碑,上面记载的年代可以追溯到七百年前。
如今庙里依然有乩童,岛民家有了大悲大喜的事,就会去请降神,甘棠很爱凑热闹,回回都去,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乩童翻白眼,吐白沫。
有一次下了课,她抄近道,从市场里穿过去,看到在庙里做乩童的李乐游烟都叼进了嘴里,却摸遍浑身的口袋愣是掏不出钱来。甘棠立刻上前,给了老板十块钱。李乐游眯起眼睛打量她,她说:“神明附身是什么感觉?到底是真的假的?”
李乐游当时17岁,初中毕业就没再念书,接了三叔的班,侍奉起神明。
“天机不可泄露。”他说完转身就走。
甘棠不甘心,追在后面问长问短:“到底是不是演的嘛?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我以后都给你买烟!”
李乐游头也不回:“你要觉得是假的,让你爸别拿我们的药去发财啊。”
“跟我爸有什么关系?”
李乐游个子高、步子大,不到一米六的甘棠费劲地追着走。
“没有我们,你哪来的钱买烟?所以,”李乐游说着停下脚步,转过身,晃着手里的烟盒对甘棠说:“这不是你给我买的烟,这本来就是我们帮你家赚的钱。”
李乐游说完就加快脚步离开了,甘棠愣在原地,一时没想明白。
她回去问妈妈,妈妈正爱不释手地欣赏着刚从台商那里买来的一只稀有皮包,笑嘻嘻对甘棠说:“别理他,做生意本来就是你情我愿,大家都有一杯羹,不存在什么谁帮谁,大家都是冲着钱去的。无利可图,他们又凭什么帮大家排忧解难,谁也不是活神仙。你现在不懂,也不用懂,少往他们庙里去,他们供奉的不是咱们信的神。”
甘棠自然不懂,但还是压抑不住内心的好奇,她太想知道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明,有没有人能与神对话,是不是真的会有所谓的守护神,能够听到自己心里的悄悄话。
所以后来,她还给李乐游买过几次烟,每一次都要追着问:“到底是不是演戏!神仙为什么会选你?”但直到李乐游去了马来,庙里的乩童换成了他的远方堂哥,甘棠都没能得到那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