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甘棠早就习惯了得不到答案,或突然间就再也见不到某些人。
毕竟,对于她曾路过的那些城市而言,她也是突然间就会消失的那个人。因此她很快就不再纠结被神灵附体到底是什么感觉。
在岛上生活两年后,甘棠对庙里的活动见怪不怪,不会再津津有味去旁观降神或祭祀。
这座岛实在是太小了,两年时间,足够甘棠把它的角角落落都走上一遍,足够她像当地土生土长的孩子一样,谙熟哪片海滩最适合赶海捡贝,哪片海域能看到漂亮的鱼群和珊瑚,最适合游泳浮潜。
周末,大陆的游客纷纷上岛,她便和要好的女同学们反向离岛,到陆地上去吃重庆火锅,逛书店,拍大头贴,买老师们看不出来的素颜霜和浅色果冻唇膏,涂透明的指甲油。
高一下学期,开学不久的三月还有些凉飕飕。
早自习时,同桌女孩儿神秘兮兮地冲进来,书包往桌上一扔,把前后左右的几个女孩子挨个拍了一遍,压低声音说:“昨天夜里,我跟我哥去船上拿东西,看到蓝眼泪了!咱们今晚要不要去看?我哥说能有。就在鸡鸣岩那边,我哥可以陪我们一起去,安全的。”
于是当天晚上,甘棠和三个女生一起,裹着毛毯,夹着折叠小板凳,抱着热水壶,打着手电筒,在九点钟排成一列,顺着鸡鸣岩还算平整的石块,往岬角处走去。同桌的哥哥走在最后面,负责保护几个女孩子。
抵达后,她们坐下来,每人都喝了好几口海风,纷纷裹紧毯子。
海面一片漆黑,繁星闪烁的夜空反而更明亮,更清晰。
星辰仿佛鱼群,薄薄的云影像白色海浪,喧哗的大海更像宇宙里的一处黑洞。
女孩儿们开始聊起讨厌的老师和喜欢的男孩子,讲讲这个人的坏话,再相互倾吐一下烦恼,给彼此出出不靠谱的主意。
同桌的哥哥十九岁,念完高中就跟着父母出海打渔。大概觉得女孩子们的话题幼稚无聊,因此戴上耳机,默默听歌,并不参与聊天。
两个小时候,能聊的话题都已聊尽,海面还是空无一物。
几个姑娘坐得腰酸背痛,眼皮渐渐抬不起来,可都等了这么久,谁也不想就此放弃。
甘棠不记得她们是怎么挤在一起睡着了。只记得迷迷糊糊间被同桌的哥哥拍醒,她打了个寒颤,直起身子,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有了,快看。”哥哥依次把姑娘们拍醒。
甘棠率先跳起来,满目随着海浪涌来的深蓝色,仿佛自带一种属于深海的背景音乐。拍岸的海浪泛着幽幽的荧光,她张开嘴,“哇”了好几声,但都没能发出声音。
女孩儿们瞬间困意全无,攥着各自的毛毯,盯着起伏游弋的蓝色光芒,仿佛窥见了属于这颗星球的秘密魔法。
“以前,打渔人要是碰上这种东西,就觉得是海底的鬼火,是不详。”
长大以后,甘棠常常在心烦意乱时闭上眼,脑海中便涌起层层的蓝眼泪。也是长大以后,她才突然明白,人类总是把不该出现在某个地方的某样东西视为不详,但人们忘了,在这颗星球上,制定规则的从来都不是人。也许在大自然的规则里,蓝眼泪是稀松平常的存在,人类反而不该出现在深夜的海边。从此以后,她好像就很少对别人口中的怪力乱神产生恐惧感了。
但在初次目睹蓝眼泪的那一刻,她还是个身处与世隔绝小岛的十几岁孩子,被同桌的哥哥这样一说,便觉得脊背一凛。几个女孩儿也都有点恐惧起来,毕竟幽蓝幽蓝的微光总归有点阴森森。
忽然间,甘棠在蓝莹莹的生物电光之下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缓慢移动,而那些蓝光仿佛随着水流慢慢组成了某种线条流畅的形状。
她揉揉眼,又眨眨眼,抓住身边两个女孩子的手:“那是不是鲸鱼?是不是?鲸鱼被镶了蓝边!”
女孩儿们垫着脚努力去看,而后纷纷摇头:“怎么可能,没有,不可能的。”
“我真的觉得我看到了。”甘棠盯着那一片深蓝,确信有庞然大物在水面之下穿行。
“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鲸鱼。”
“出海也顶多碰上几只海豚。”
“可能就是蓝色的光漂来漂去,形状有点像?”
而翌日,小岛最大的新闻,便是鸡鸣岩搁浅了一头鲸鱼,海渔局和救援队已经去了现场。
中午放了学,学生们全都急不可耐地往鸡鸣岩冲去,有人骑车,有人搭公交,甘棠自然也在其中。
她坚信,那一定是她在凌晨看见的那头鲸鱼。
虽然多年以后,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看见了。
因此她不再说自己曾见过鲸鱼,她改口为“感觉”到过鲸鱼。
鸡鸣岩和甘棠家在同一条公交线的两个方向。二十多个学生伸长脖子等在公交站,足足等了一刻钟,才把慢吞吞的公交给盼来。
车子晃晃悠悠停稳,车门打开,甘棠正要往前挤,却看见妈妈跳下车来。
她也一眼看见了甘棠,一把就拉住甘棠的手腕:“赶紧回家。”
甘棠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妈妈拽去了马路对面的公交站。
“我要去看鲸鱼呢。”甘棠甩开妈妈的手。
但妈妈不容反抗地再次攥住她的手腕,那一瞬间,甘棠甚至觉得那不像是妈妈的手指。
妈妈的手指一直像年糕条一样软绵绵,但此刻钳住她手腕的那几根手指像钢钉一样硬邦邦。
“先回家。”
当时,甘棠觉得妈妈面无表情,很沉重,很吓人,但也是要长大以后,她不断给自己回播那一幕,才明白那不是沉重,而是一种身处岬角,再无去路,只有茫茫海面的无措。
当天下午,高一(2)班的教室里,甘棠的座位空了出来。
和她一起吹着海风,熬了通宵看蓝眼泪的女孩儿们,从此再也没有见过她。
而甘棠自己也未曾想到,她连午饭都没能吃上,就和两个大行李箱一起,被妈妈拎上了轮渡,彻底离开了鹅尾岛。
像两年半前来到这座岛一样,她恍恍惚惚地抱着一袋面包,坐在丝毫没有变过样的船舱里。
但不同的是,妈妈沉默地坐着,没有眉飞色舞地叫她拿面包去喂海鸥。
以及,没有爸爸。
此刻甘棠才反应过来,爸爸好像已经快两周没有回过家了。
但她太习惯不着家的爸爸了,若是他偶尔连续几天在家不出门,反而会让甘棠觉得家里多出了一个人来。
有时,她会和同学开玩笑,说自己和爸爸不熟。但也是实话。
同她不熟的爸爸偶尔也想尽到一些陪伴女儿的职责,又实在不知道该带着女儿进行什么活动才好,于是每次都带她去游戏厅。
甘棠倒也开心,抓抓娃娃,打打街霸,踩踩跳舞机。爸爸则去一边玩老虎机,坐下就站不起来,赌红了眼时,一下午就要被吞进去上万块。
甘棠常常觉得肚子饿了了遍自己回家,单方面结束父女亲子活动日。
于是她问妈妈:“爸爸呢?”
“现在就是要去找爸爸。”妈妈依然面无表情。
“去哪里找?”
“福州。”
在甘棠十六年的人生中,同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两年半的确是太久了,久到她以为在念大学之前,她不会再挪窝了。
只是这一次,并非爸爸嗅着商机主动换战场,而是他马失前蹄,丢了战场,一败涂地。
甘棠也很难评说,作为药材商,爸爸究竟是聪明还是滑头。
早年在东北,人人都在搞人参、鹿茸、灵芝,爸爸愣是出其不意,把某种不值钱的草药卖到了韩国,包装成了只有长白山才能采到的神药,赚到了第一桶金。
虽然当时,他们离长白山千里迢迢,爸爸连去都没去过。
从此这一招屡试不爽。
他像织布机上的梭子一样,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来回穿梭。
也像甘棠在纪录片里看到的大食蚁兽,有长长的口鼻,在泥土里嗅啊嗅啊,寻找扎根在地上的花草与虫豸,借着信息差,包装成神药,卖到遥远的大城市与小村镇,还有海外。
等到利益枯竭,他便寻找下一片牧场。
之所以来到鹅尾岛,也是偶然从南洋的商人朋友那里得知,岛上有一种独一无二的水生植物,就长在淡水与咸水交织的滩涂地带,经过神庙加持后,什么头痛脑热都能药到病除。
草药加原始而小众的信仰,在甘棠的爸爸听来无异于弯腰就能捡钱的好营生。
曾经,岛上的小庙去采药,都是有了需要才去,新年分发给岛民,再留一些送给过来祭祀的团体,绝不滥采,也不伤植物筋骨,就像渔民捕鱼,抓大放小,是一种朴素的可持续发展观,是靠自然吃饭的人代代相传的习惯。
可一旦做成了生意,面对滂沱大雨一样的钞票砸来,也就不存在什么克制什么感恩什么传统,底线瞬间就能被暴雨砸穿。这条生意链上的所有人,很快就接受了甘棠爸爸的生意经——“快”和“多”。
可鹅尾岛不过巴掌大,能采到这种特殊植物的滩涂也就五六处。
起初,爸爸真假掺着卖。
但一年半后,那些滩涂几乎寸草不生,他便开始彻彻底底的挂羊头卖狗肉。
制假售假遭人举报并查实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又撞上了严查贪腐,而他这些年送出去的贿赂就像透明的水母,沿着海岸线不知游进了多少官员的口袋。
总而言之,爸爸被抓了,就是人们常说的“进去了。”
在知道这些后,甘棠偶尔会觉得,爸爸绝对算不上什么好人,可他确实是个大胆又有想象力的人,但这话她谁都没说过,包括妈妈。
渡轮减速靠岸时,她问妈妈:“要怎么找爸爸?”
妈妈说:“想办法把人捞出来。”
“怎么想办法?”
“花钱。”
甘棠不解。
爸爸就是因为花钱进去了,又要怎么花钱捞出来呢?
但她没再继续询问,默默推着行李箱,跟在妈妈身后下了船。
两天后,母女俩终于辗转抵达了福州火车站。
路过报刊亭时,甘棠不经意瞥见了当天的日报。
头版头条便是那头搁浅的鲸鱼,巨幅照片占据了半张报纸版面。
鲸鱼的导航系统似乎失灵,被解救后反反复复回到鸡鸣岩,最终经过救援队和专家的不懈努力,在两天后成功回归海洋。
“买报?”老板嗑着瓜子问她。
她摇摇头,放下报纸,转身走开了。
她终究还是没能见到那头闪过蓝光的鲸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