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像迁徙的鲲鹏,遮蔽了半边天空,仿佛将徐徐坠落的夕阳衔在口中。
李沅芷转过身,背对窗口,盯着等待接通的微信语音画面,屏幕上滚动着“大提琴-德彪西《月光》”几个字,低沉的彩铃灌满11楼的逃生通道,被夕照染红的台阶如有火苗蔓延。
时间到了,无人接听,大提琴戛然而止,楼梯间忽然暗下去,李沅芷转过头,落日被巨鸟彻底吞入腹中,她忽然打了个寒颤。
五天了,发给宋召南的每一条短信、微信都无人回复,打去的每一通语音、视频都无人接听,电话从三天前开始关机。更准确一些,李沅芷并不知道宋召南究竟是何时关了机,她只是在三天前才给他打去了第一通电话。
她茫然地划着与宋召南之间的对话。
第一天,“救命,急活儿,看到回我。”
第二天,“大编剧还在闭关吗?不救我真的要死了。明天来公司碰一下吧。”
第三天,“给我回个电话。之前那三集剧本先不着急,现在是个烂尾的短剧比较急。后天我要跟他们团队的人开会,你最好到场。”
第四天,10次“人呢???”,18通无人应答的语音,21次未接通的视频。
绿色气泡连成一串毛毛虫,每个字都有去无回。
其实,联系不上他的第三天,她并没有多想。
编剧们大都不坐班,有项目的时候恨不能天天腻在一起,会议室的长桌是餐桌,是工作台,是床,也是垃圾桶。没项目的时候各自人间蒸发,彼此不想多看一眼。要拖稿的时候更是花样百出,不回短信不接电话都是常态,如有必要,他们甚至会说自己出车祸,动手术,战争爆发无心文艺,甚至死了也可以。有时,李沅芷真的非常痛恨这些家伙拿艺术家皆有怪癖为自己的散漫懒惰找借口。但宋召南从不找借口,也从不散漫,他按时交付所有剧本,配合修改时从不问为什么,也从不据理力争。当然他也会因为赶稿而不看手机,昼夜颠倒,但时间一到,他一定会带着剧本出现,从没让她为难过。
失联三天通常就是宋召南的极限,但这一次,直到第四天,他的对话框依然沉默了一整天。李沅芷有点焦虑,也有点愤怒。为什么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拿她不当回事?为什么总是她为别人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的事永远要靠后,再靠后?为什么连宋召南也要这样对她?
但是到了今天,第五天,她让实习生邬然预约会议室时,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宋召南不会是连离职流程都懒得过,一声不吭就走人了吧?
毕竟,他曾经在片场,对愁眉苦脸的李沅芷说过很多次,“要不要撂挑子不干了,现在就走,不再回来,能恶心他们一次也算痛快?”
每一次他都说得轻描淡写,玩笑口吻,李沅芷从来没有深想过,其实想撂挑子的那个人,或许一直都是对工作逆来顺受的他?
这样一想,李沅芷忽然有些惊慌,她本来就是因为找不到能接这个急活儿的编剧才又找了宋召南,他要是一走了之,还能找谁来救火?说好的要当战友,随时奉陪呢?
但随之而来的便是失落,两个报团取暖的边缘人走了一个,那自己算是被抛弃了吗?李沅芷莫名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了一个形同微笑的表情,邬然眨了眨眼,“姐你笑什么?”
如果他真的就这样不告而别,李沅芷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这一笑,究竟是笑自己高估了自己,还是高估了宋召南。
楼下有人咳嗽了一声,唤醒了楼梯间的声控灯,随后有烟味飘荡上来。
李沅芷连忙抓住栏杆,探出半个身子往下看,不是,不是宋召南。
每次来公司碰面,宋召南就会来这里抽烟,也是咳嗽一声点亮灯,再慢悠悠地吐一口烟,懒洋洋地冲她说一句,“大制片今天又有什么吩咐?”
他从来没有流露过对工作的不满,他在李沅芷眼里,就是打定主意要在公司混吃等死早日退休的那种人。他一定不会辞职吧?李沅芷再次看了看两人的对话框,咬了咬嘴唇。
“沅芷姐,导演等开会呢!”
邬然猛地推开楼梯间的门,李沅芷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绿色的安全出口标志灯下,邬然探进来的脑袋仿佛悬空吊着。
“就来就来。”李沅芷深吸一口气,一步跨上两个台阶。
“导演发脾气可真吓人,真的要吓死了,我替你挨了不下八个白眼。”邬然挽住李沅芷的手臂,表情和语气都夸张极了。
替你,李沅芷自动给这两个字标上重音符号,“我的错我的错,一会儿给你发奶茶红包。”
可是话刚出口,又觉得窝囊,那七年来自己受的那些气,又有谁能给自己发个红包?七年没挪窝的自己,却拿不出一点倚老卖老的架势,永远玻璃心,永远被拿捏。而整个公司唯一不曾拿捏她的人,此刻却失联了,或者说弃她而去。
坐进会议室,李沅芷仿佛被罩在玻璃罩中,那些七嘴八舌的激烈争论都如海浪离岸,遥远,朦胧,她始终盯着手机,思索着如何解释编剧的空缺,罗列着宋召南绝不会辞职的理由,眼前恍惚闪过十分钟前那轮血红落日,“今日新闻”弹出推送,“90后独居男子,病中被呕吐物呛死,一周后家人发现遗体,脸已被猫啃食一半。”
“不会吧!”李沅芷手一抖,手机咣当砸在桌面,她慌忙抬眼,同正怼天怼地的导演四目相对。
“什么不会吧?怎么就不会吧?我听说你也入行不少年了,怎么一点风险意识都没有?你拍个短剧,难道还要费劲巴拉给演员换头吗?”导演粗壮的手指敲着桌面,仿佛在给自己伴奏。
“你们谁知道宋召南的地址?”李沅芷仿佛没听见导演在说什么。
“宋召南?哪个部门的?”
“咱们的编剧?没有唉。”
“怎么了?”
大家纷纷摇头,李沅芷腾地站起来,“不好意思导演,我先走了。”转身便冲出会议室,把导演难听的咒骂关在了沉沉的木门之后。
不出所料,编剧团队的办公区空无一人。
她径直坐到宋召南的工位上,翻找他的桌面,抽屉,储物柜,希望在那些没扔掉的快递单上找出他的地址,或者找到他的亲朋好友也行。
什么都没能找到,刚刚弹出的新闻如同鬼畜画面,在眼前挥之不去。她烦躁地坐下来,在所有的工作群里发了同一条信息,“请问谁能联系到编剧组的宋召南?如果有他亲友的联系方式,或他的地址,麻烦告诉我,十万火急!!!我请一个月咖啡!!!”
一大半的群鸦雀无声,有回复的群和会议室里的情形没什么两样,不认识,不知道,虽有咖啡也爱莫能助。
编剧组里有人@了某个男编剧,“你不是和他最熟吗?”
被@的编剧发了个猫猫摊手的表情,“我都半年没见过他真人了,喊他喝酒也不出来,独得很。”
李沅芷叹了口气,看了看时间,HR已经下班,再十万火急也只能明天再说。再说,所谓十万火急,也只烧及她一人而已。此时此刻,她坐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区,好像成了一座孤岛。
这天晚上,李沅芷梦见逃生通道的那面窗,窗外的天空燃起熊熊大火,热浪穿过狭窄窗口,迎面涌来。空气越来越烫,越来越烫,烫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忽然一只手,擦过她的肩膀,伸向窗口,修长的手指间夹了一支烟,刺啦一声,烟在沸腾的空气里点燃,李沅芷猛然回头,瞬间醒了过来,发现猫正一动不动趴在她胸口,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压得她快要断气。
没错,猫。
李沅芷瞬间坐起来,猫“嗷”一声弹开,“咚”一声落地,毫无优雅可言。
宋召南的猫还在她这里,就算他要离职,也不可能不告诉她,不把猫接回去。都说看人要以小见大,凭她和宋召南这么多次的合作,她能笃定,他绝对不是这么不负责任的人。
“克苏鲁,你告诉我宋召南到底在哪儿?”
克苏鲁是只黑猫,但不具备任何玄猫该有的气质,因为李沅芷的过分溺爱,作为一只田园猫,他竟然有点发腮了。
李沅芷看向窗外,因为雾霾,夜空有点灰蒙蒙的,并没有烧遍整个天空的大火肆虐。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见宋召南是一个月前。两人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聊剧本,宋召南忽然说,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在水中点燃了火柴,整个水面之下全都燃烧起来,他光脚走在水中,火焰冰冷。
她回想起宋召南讲述这个梦时的表情,眯着眼,歪着头,懒懒散散靠在咖啡馆的西西里椅上,阳光落在他脸上,也好似没有任何温度。当时,她只觉得那个梦有些诡异,但此刻,却觉得当中充满了不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