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苏鲁在地板上原地转了好几圈,才终于找到舒服姿势,开心地嗷呜两声,满足地咕噜起来。
两个月前,宋召南开剧本会时接了个电话,回座后就一直蹙眉。李沅芷问他怎么了,他说房东突然卖房,这周就得搬走,可是接连找了十几个房子,都不允许养宠物,所以有点棘手。
“猫?”
“嗯,一只黑猫,叫克苏鲁。你怎么知道是猫?”
“作家不是都养猫嘛?”
“我又不是作家。”
“差不多。”
“差很多。写得出作品的叫作家,我叫什么?码农,码字农奴。”
“要不先放我家吧,你先找个临时住处过度一下,等找到不介意小动物的房东,再接回去?”
李沅芷脱口而出,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分厘客套。
就像小时候的她,雨天走在路上,会冲到没带伞的路人身边给人撑伞,会跑回家拿五毛钱给陌生人坐公交,会因为根本不熟的同学的妈妈得了尿毒症而哭着叠一千颗星星,并在募捐时毫不犹豫捐了一百元。那是千禧年之初的一百元。
一路到三十岁,她当然被骗过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暗下决心,再也不要当善人,但下一次,她又会本能地伸出手,来不及三思。
克苏鲁就这样带着他的猫窝,猫砂盆,猫爬架,猫玩具,猫粮与逗猫棒,暂时移民到了李沅芷家。六十平的空间忽然就拥挤起来。克苏鲁住下的第一个晚上,李沅芷专门发了个朋友圈,配文是,“欢迎克苏鲁带资进组。”
是收留了克苏鲁之后,她才知道,原来猫并不是“喵喵”叫,而是“嗷嗷”“咕咕”“哇哇”,并时常嚎得九曲十八弯。也是在收留了克苏鲁之后,回家后独自一人,沉默不语的时间好像没有那么漫长了,她经常痴痴地盯着克苏鲁舔毛就能盯过零点。
从前她不理解人为什么会对着动物啰啰嗦嗦说那么多有的没的,现在她懂了,经过这两个月,克苏鲁可能是全世界最了解她的生命体。
“他就算觉得我不重要,也不可能丢下你,对不对?”李沅芷冲着人事不省的克苏鲁,喃喃自语。
可越这么想,就越代表他的失联不正常,不对劲。她忽然想起刚工作时,有个其他部门的同事,也是独自租房,周末在家大扫除,从梯子上跌落,具体情形不得而知,但最终也是在几天后才被发现死在出租屋。
但她又立刻摇头,李沅芷,不要自己吓自己,说不定他就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拔腿就走呢?他们写东西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神经病,一定是这样。
可惜,重新陷入睡眠之前,她没能说服自己,直觉不断对她耳语,出事了,一定是出事了。
翌日一早,从不路怒、恪守交规的她,一路超速,狂按喇叭,把限行的车开进四环,第一个冲进公司,而后就死死守在HR的办公区,等着HR来上班。
九点二十,终于有个边啃杂粮煎饼边喝咖啡的HR出现了。
HR岗位的流动率极高,李沅芷不认得她,她也不认得李沅芷,但是显然对于一大早就有人来找麻烦颇为不爽。
“能不能帮我查一下宋召南的入职信息,我想要一下紧急联系人电话。”李沅芷开门见山。
“哦……这个……算不算隐私啊……可能得等总监来问一下吧。还有,你是?”姑娘不慌不忙放下煎饼,摆稳咖啡杯,摘下包,又脱去外套,一丝不苟搭在椅背上,接着抓起显示器旁的护手霜,挤出一小截搓了搓,草莓味弥漫开来,而后才慢悠悠按下电脑主机的开关。
“我是制片组的李沅芷,宋召南是编剧组的,欠着两个剧的剧本消失了,有个项目下周就要开拍,必须得找到他。”李沅芷瞥了一眼桌上的咖啡,懊恼自己太着急,应该带杯咖啡再来求人,“那个,我太着急赶过来,本来给你带了咖啡,忘在车里了。下午我喝奶茶的时候给你带一杯啊。”
HR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李沅芷很清楚,这种无动于衷的冷脸只是为了克制住翻白眼、撇嘴、皱眉等表达厌烦的明确表情,“行吧,你等我一下。”
依然是慢慢悠悠、不紧不慢的动作,如果是在看视频,李沅芷肯定已经按下了三倍速。十分钟后,HR调出了宋召南的入职信息表,紧急联系人一栏为空,住址写的是学校。
“只有这个吗?”
“嗯。”
“有没有别的资料,能找到他父母的联系方式?”
“这里是公司,又不是学校。”HR温吞吞吐出一句,几乎都没怎么张嘴。
“行吧……谢谢,要是之后还能找到什么资料,麻烦及时联系我。”李沅芷陪着笑脸,知道自己说的根本就是废话。
眼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绝不会再去找,也不会再联系她。但她还是在手机上设了个提醒,“下午三点,买奶茶。”
又窝囊了一回啊,李沅芷摇了摇头,但顾不上心疼自己,只是想着,如果今天再找不到宋召南,难不成要报警?
等她回到自己的工位,工作像蓄势已久的海啸,漫灌而来。各种各样的人,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编剧在哪?剧本在哪?递哪个平台?资金要不要追加?财务什么时候审批?场地行不行?
大学报考制片专业,完全是在父母的帮助下,投机取巧,让她这个顶多只能考二本的理科生,通过艺考拿到了一本入场券,可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制片,制片要做什么,能做什么。事到如今,读了七年专业课,又工作了七年,她好像还是不知道,制片究竟是什么。又或者,她只是不知道自己这个制片人,究竟是什么?
人生中第一次对成为制片人萌生出信念,是大学一年级的冬天。
落雪的夜晚,她在车站等公交,站台的广告牌正在宣传即将上映的元旦档新片,她清清楚楚地看到海报上印着一行红字,“制片人韩三平”。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注意过,原来除了导演和主演的名字外,制片人也能出现在如此醒目的位置上。她开始幻想眼前的那行字变成“制片人李沅芷”,海报铺满北京的公交线路,那一刻,一定会特别特别骄傲吧。
此后,她对职业生涯的全部想象,就是成为雷厉风行的女制片,在导演、明星、资方之间游走自如,所到之处,一切麻烦都能迎刃而解。她的名字会出现在车站的广告牌、影院的易拉宝、电影片头,在公司或片场都有人与她谈笑风生。她会被学校邀请回去讲座甚至开设工坊,说不定还有机会出现在戛纳的海边,亲眼看一次安哲罗普洛斯和库斯图里卡相互阴阳怪气……但是……
没错,人生总是充满了但是,越是美好的词句,越容易埋伏“但是”。显然,李沅芷并没有成为这样的制片人,时运不济?性格问题?能力不足?过了三十岁的她,已经不太在乎原因究竟是什么了。毕竟,实现不了梦想的,才是大多数人。
但此时此刻,一边是纷至沓来的工作,一边是她不知如何寻找的人,坐在人来人往的办公室,她被迫直面自己这七年来的原地踏步,她在最不缺人气的影视行业,混得孤立无援。
“太失败了。李沅芷,你太失败了。你可怎么办啊。你完蛋了。”李沅芷将不停蹦出消息的手机反扣过去,双手胡乱揉了一把脸。
“什么失败?陈制片这次的片子,在戛纳有戏,我听说,要是拿奖了,公司会去海南庆功,实习生也能蹭上。行政那边的实习生说,看到带她的姐姐在筛海南的五星酒店呢。你说,会不会来很多明星啊?我是不是得去打个水光针?得成功啊陈制片!”
说起陈光就来气。
三年前,她好不容易看中一个短篇小说,刚好又能码到不错的班底,原本存了冲奖的心,却在开机前夕遭遇疫情,等了一月又一年,终于等到项目彻底黄了。疫情之后,她想再把这个项目捡起来,却被陈光截胡。那一次,她怒了,也言了,但无济于事。没在影视行业冰封的三年成为失业青年,复苏后的今天,为了那套四环边小房子的贷款,她也没有辞职走人的底气。
庆功?李沅芷哼了一声。
庆功!李沅芷噌地站起来,扭头就跑。
“姐?姐!”邬然满脸迷茫,“这姐最近怎么回事?老被骂,疯了?”
李沅芷像台风,席卷行政部,随机选择了一个女孩作为登陆点,反正也都是换过一茬又一茬的生面孔。
“好几年前,公司去香港庆功,给所有人都买了保险,还强制大家都填了紧急联络表。麻烦帮我找到存档好吗,Me……Me……”李沅芷眯起眼睛,凑近了去看女孩的工牌。
“Megan。”女孩戒备地向后趔了趔,上下打量面前这个穿白衬衫和牛仔裤的冒失鬼。
“Megan。”
“找这种陈年资料很麻烦的。而且,这算是同事的……”
“隐私。我知道,但是十万火急。”李沅芷把对HR说过的那些半真半假的理由,又对行政说了一遍,当然,也包括承诺下午带奶茶来。
“那你等一下。”Megan拿起鲨鱼夹,把散乱的卷发抓起来,仿佛要撸起袖子大干一场。
也的确是大干一场,她的动作是开了三倍速的快放,嘴皮子也一样,“真是的。你们这些大导演,大制片,大编剧,一天天的,就觉得自己最忙,自己事儿最多,自己的业务才是大业务,开口上千万,闭口一个亿,就觉得我们这些小螺丝钉一天到晚闲得没事,不是带薪摸鱼,就是带薪拉屎……”
李沅芷已经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了,而是专心致志地思索,人类小小的身体里,究竟能装下多少怨气,如果怨气也像充气球一样把人充起来,这间办公室里能有几个人不冉冉飘起,再纷纷爆炸呢?
“找到了……真是的。喏,你自己抄下来吧,电话在这里。”Megan抹茶绿的美甲在液晶屏上戳出了一个坑。
“谢谢谢谢!”李沅芷连忙打开备忘录,把那一串手机号码输了进去。
“联系不上就换别人呗,又不是非他不可,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大编剧。”Megan在一旁嘟哝着。
李沅芷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