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柏舟踌躇了一下,好像从蹲下到起身,让他忽然忘了自己要干什么。
“那你见过宋召南的那只猫吗?”甘棠冷不丁问。
“没有。”许柏舟脱口而出,而后露出了恍然的神情,转过身去拧开了房门左侧的水龙头,搓起擦完车轮的毛巾。
李沅芷这才发现进门处接了个简易水槽,各种小包装的洗涤剂贴着墙,由矮到高摆了一排:“进门就能洗手,倒是挺方便的……”
“都说出门回家要先洗手,勤洗手,可进了门,连个洗手池都没有,摸了大门,脱了衣服,换了衣服,又摸了洗手间和卧室,然后再洗手,有什么意义呢,什么灰尘病毒细菌都开枝散叶,繁衍生息了。”许柏舟一面说话,一面将拧干的小毛巾挂上粘钩,而后仔仔细细打洗手液,不留死角地冲水,擦干,再涂上护手霜,行云流水,头也没抬。
李沅芷忽然觉得他讲得很有道理,于是琢磨起自己家的玄关还有没有改造余地。
甘棠觉得眼前的两个人都像被胶水黏住了一样,都在打太极、绕圈子,谁也不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于是她接起话头:“贸然过来真的不好意思,我们先说明一下来意吧……”
“你们先去沙发坐一下吧。”
甘棠一怔,没想到对方会以如此生硬的方式打断自己。
李沅芷也回过神来,两人相互看了一眼,她便拽着甘棠往沙发走:“好……别堵在门口了,坐下说……”
于是她们肩并肩在小沙发上坐好,却扭头看见许柏舟蹲在了储物柜前,眨眼间掏出八个陶瓷碗,然后又拎出一袋猫粮,再摆好料理用的电子秤,一勺一勺地称了猫粮,挨个盛进八只碗里。
猫粮分装完后,他将八只碗一只叠一只,高高摞起,抱在怀里,扭过头说:“我先去喂一下流浪猫,它们是有生物钟的,很守时。帮我看一下语素,千万别让他跑出去了。”这话的确是对李沅芷和甘棠说的,但还是没有看着她们说。
说完他费劲地拧开门,又带上门,留下李沅芷和甘棠面面相觑。
语素目不斜视地从两人面前的地毯上走过,有一种对来客视而不见的刻意,昂着头走到窗边,一屁股摔在地上,开始认真舔毛。
李沅芷感叹了一句:“喂流浪猫,吃巅峰……我现在觉得我是在虐待克苏鲁。”
“很贵吗?”甘棠问。
“嗯,猫粮中的爱马仕。”
甘棠眯起眼睛,看看房门,又看了看专注舔毛的语素。
“你觉得他……”可疑?奇怪?神经质?李沅芷一时间没找到合适的词。
甘棠却“嘘”了她一声,飞快地在手机上打了一行字:
“这么古怪的家伙,屋子搞不好有摄像头,别乱说话,一会儿听我编。”
李沅芷点点头,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制片人,怎么好像成了演员,坐在了镜头中央,坐在置景中的某一幕,但导演却不肯给之后的剧本,于是她只能等着一些预料之外与情理之中一一上演。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实在无事可做,就双双盯着语素,盯着他舔完了毛去磨爪,而后在屋子里慢悠悠地巡视了两圈,并且像他的主人一样,始终不看李沅芷和甘棠,之后蹿上猫爬架的最高层,小巧的爪子垫在脸颊下面,眯着眼,好像睡了,又好像很警觉。
足足二十分钟后,许柏舟才抱着那一摞陶瓷碗回来,说抱歉抱歉,久等了,我刷一下碗,冰箱里有饮料,你们自己去拿,别客气。说罢,便在门边的水槽里,将八只碗一一洗净擦干,整齐划一地晾在沥水架上,一边擦手一边观察有没有哪一只摆歪了。
主人说别客气,客人自是不能当真,两人都没有动弹。
李沅芷数度试着开口,都被走来走去,忙来忙去的许柏舟打断了,他一边反复念叨抱歉抱歉,一边从门口瞬移到窗口,开始收拾晾干的衣服,一件一件横平竖直地叠好,再分门别类地收进衣柜。
在他忙忙叨叨又有条不紊的过程中,李沅芷始终张着嘴,目瞪口呆时收到甘棠坐在身边发来的微信:“他在拖时间,他在盘算应该怎么应对我们。”
终于,清清爽爽的小屋再也无事可忙,许柏舟打开冰箱,拿出两瓶玻璃罐装的星巴克,递给李沅芷和甘棠:“只有拿铁,我不喝美式。”
“谢谢。”两人接过来。
许柏舟又回去给自己拿了一罐,打开喝了一口,而后终于拉开书桌边的椅子,坐在了李沅芷和甘棠对面。此刻距离她们来到这里,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
咖啡师如约给李沅芷发了微信,询问是否顺利。
李沅芷回:“目前一切顺利。但麻烦你一小时后再联系我一下。”
咖啡师回了OK的手势。
甘棠正要开口,却被许柏舟抢先了,他匆匆看了李沅芷和甘棠一眼,仿佛就是为了敷衍地完成对视的礼貌,而后目光就落在了面前的剑麻地毯上,他说:“我是个语言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是江淮官话。我在学校有宿舍,但是我了解到这娄村这个地方聚居了很多江淮官话区的打工人,最早就是那边的建筑工人在这里落脚,老乡带老乡,慢慢的,这里成了他们的大本营。其实这里应该叫楼村,就是盖楼的那个楼,但是几十年前登记的时候,写了个错别字,就没了木字旁……跑题了,抱歉,总之我干脆搬过来,算是沉浸式写论文吧。”
李沅芷听得云山雾绕,努力跟上他说话的节奏,得体地点头,表示自己在听,虽然许柏舟根本没有在看她。
“平常我是刻意不用手机的,因为我觉得回复消息需要一来一回地等待,非常浪费时间。我发现,大家经常说着说着话,就突然没了声音,可能在忙,可能打岔忘了,但是话明明还没说完,我就像那个等着第二只靴子落地的人,会非常焦虑,无心工作,所以我开始杜绝这种沟通模式。电话,电话也不行,一听到电话铃就烦躁。写论文的时候万一来电话,想把屋子炸了。所以,我固定在睡前会看一次手机,其他工作一律邮件沟通。”
李沅芷忍不住问:“如果家人或朋友有急事找你呢?”
“家人的电话我没有设置免打扰。其他人,应该不会有什么非找到我不可的急事,而且我也不能为了别人的小概率突发事件,让自己每天过得不舒服……本来我应该约你们去学校,可能更正经一些。但是最近语素在生病,尿路感染刚调理好,我走不开,也不好带他来回折腾,所以才约了你们过来。而且我想,面对面见到人,也比较好判断你们究竟是想做什么,以及情况到底有多否严重。并且能够一次性把事情沟通清楚,也更有效率。我是这么想的。现在你们有什么想了解的。”许柏舟仿佛是在课堂上,背诵了一篇课题报告,语速略快,还有点紧张,一口气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完后,他喝了一大口咖啡,端坐着等待听众举手。
甘棠转着手中的咖啡瓶,叹了口气,仿佛在踌躇,而后终于下定决心一般,抬起头看着许柏舟说:“跟陌生人说这些,觉得太丢人了,但是……但是……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来找你,因为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其实我……是宋召南的未婚妻,她是宋召南的姐姐……”
“你不是姓李么?”许柏舟皱了皱眉。
“表姐……你知道宋召南是编剧吧?表姐是制片人,所以是亲戚里走得比较近的……”甘棠一面编,一面圆。
“所以,这同你们一定要找到我,有什么关系?”许柏舟偏着头,一脸迷惑。
“因为我找不到他了……人是在我们要领证的那一天不见的,两家的结婚请帖都发出去了,我在民政局门口等了他两个小时,结果就再也没联系上人,再也没见到人。你大概不能想象那种心情吧,好像突然间,我和这个世界之间裂开了一条缝隙,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
甘棠说得绘声绘色,李沅芷忍不住瞟了她一眼,默默在心里给她鼓了鼓掌。
甘棠感受到了李沅芷的侧目,但她丝毫不受干扰,继续愁眉苦脸地倒苦水:“我本来以为他是逃婚,但是他也没再去过公司,以前的朋友、同学也都不知道他的去向。他的父母前些天来了北京一次,说他们也找不到宋召南。但我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在帮着宋召南骗我。但表姐让他写的剧本,也没交稿,无声无息就撂挑子了,所以表姐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一直在陪我找人,大概家里人真的没骗我。可是,如果是真的,他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如果是为了别的事情躲起来,招惹了什么别的女人,我一定要找到他问清楚,我爸爸妈妈都快疯了。我们也是非常偶然,在他经常去的酒吧得知你曾经大半夜去接过喝醉的他,所以也许,你会知道他的行踪。毕竟,他显然有事瞒着我。”
许柏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大概明白了。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我理解你的心情。我可能无法给你提供什么有用信息。毕竟,你都已经是他未婚妻了,却完全不知道我这么一号人,可见我算不上他生活中的密友。”
“我也知道很唐突,但也许你反而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毕竟,酒后吐真言,也许和你说过点什么。”
许柏舟依旧模棱两可地点点头,但没有回答。
“你最近和他有联系吗?”甘棠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此刻语素突然“喵”了一声,从猫爬架顶端以完美抛物线一跃而下,轻盈落在许柏舟脚边,而后“嗖”一下跳上许柏舟膝头,将头扎进许柏舟的臂弯,咕噜起来。
许柏舟挠了挠语素的脑袋,摇摇头:“没什么联系。”
“那你知道他目前住在哪里吗?”甘棠继续追问。
许柏舟忽然抬起语素的下巴:“怎么又流这么多口水,不会又犯口炎吧?来擦擦。”他回身从书桌上抽出一张纸巾,开始仔仔细细地擦起语素的嘴巴。
甘棠等他擦完,又问了一遍:“你知道他目前人在哪里吗?”
“不太清楚。”许柏舟一抬眼,目光忽然落在了李沅芷身上。
李沅芷吓了一跳,从进屋到现在,这是许柏舟看她最直接、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她不自在地问:“怎么了?”
许柏舟在自己的衣服上比划了一下:“你这里,左边领子,粘了两根很长的头发,就这边。”
李沅芷偏过头便看见了,伸手去拈,许柏舟补了一句:“垃圾桶就在沙发右边。”
李沅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尴尬地笑了笑,把那两根头发放进了沙发侧面的垃圾桶内。
甘棠一边装着若无其事地给李沅芷发微信:你觉不觉得他是顾左右而言他,一边锲而不舍地继续问:“你们多久没联系了?”
“有阵子没联系了。”
“上一次联系是什么时候?”
“上一次,好像挺长时间了。”
这一刻,甘棠真正想说的是,如果你这也不清楚,那也不知道,为什么让我们过来,但她说出口的是:“你是怎么认识他的,这个可以问吗?”
她本以为他又会拿猫啊头发啊避开锋芒,说些没什么特别的,只是认识啊之类不如不说的话,但他却干脆地说:“当然可以。我们算网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