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李沅芷和甘棠再次见到了许柏舟。
前一夜,两人商量好后,给许柏舟发了短信,询问是否有时间见面,她们希望可以再见他一次,也想请他吃顿饭,聊表谢意。
凌晨三点,李沅芷收到许柏舟的回复,“明天下午四点半,紫竹院公园东门见。”
李沅芷迟疑了一下,将手机APP切换到天气预报,没错,她记得明天会有雨。
过去一周入了夏,天气一反北京的常态,湿漉漉起来,隔三差五就要落一场雨。
于是她赶紧回复:“明天预报有雨,我们要不要改约在附近的咖啡厅或餐厅呢?”
许柏舟也很快回应:“根据详细的气象数据分析,明天的降雨应该会出现在上午十一点到下午三点之间,四点半是不会下雨的。雨后空气质量会变好,我需要带语素散步。但语素不能去太远的地方,紫竹院是学校附近可选范围内最适合的公园,所以要麻烦你们迁就我们一下了。”
“好的,好的,那就明天下午四点半,紫竹院公园东门,不见不散。”李沅芷生怕许柏舟觉得她有求于人还不愿配合,于是立刻明确信息,把见面的事敲定。
发完后她忽然反应过来,工作中她好像一直是这样,不断重复关键信息,不断确认,是确认,也是明确责任。工作里的语言习惯渐渐全面入侵了生活语言,李沅芷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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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翌日中午十二点半,写字楼的落地窗外飘起了雨。
两点半钟,李沅芷从公司出发时雨依然在下,甚至有隐隐雷声。雨刷器有规律地摇摆,仿佛要把人催眠,李沅芷猛灌了几口咖啡。路上接连遇到几场事故,环路上有好几处堵得一动不动。
但三点零九分时,雨停了,李沅芷放下车窗,雨后的空气涌进来,她在心里默默惊叹许柏舟的精确。
等她停好车,见到甘棠时,发现甘棠果然也拎了一把伞。
她问:“你说许柏舟会在四点半准时出现吗。”
甘棠点头:“一秒都不会差,赌不赌。”
“我再冤大头,也不会赌必输局。”
于是四点二十九时,两人同时打开手机倒计时,在数字精准跳至4:30:00时,推着婴儿车的许柏舟出现在了她们的视线中。
就这样,一个男人走在当中,推着一辆盖起了遮阳蓬的婴儿车,两个女人分别跟在两侧,三个人彼此间保持着安全的距离,面色又都有些凝重,或者说尴尬,路过的人无不纷纷侧目。
三人就这样不言不语地并排走了一段路,还是李沅芷主动破冰:“不用打开遮阳蓬,让语素晒晒太阳吗?”
“这个遮阳蓬的材质可以透光,每次我都是先让他适应一下环境,然后再打开,要循序渐进。”许柏舟慢条斯理地解释。
甘棠没有耐心迂回婉转,于是单刀直入:“我们还是想再了解一些和宋召南相关的情况。无论大事小事,你能回忆起来的,能不能都和我们说一说?”
许柏舟点点头:“当然没问题。但是,我可能真的无法提供太多他在现实生活中的线索。毕竟,他在胡同里喝醉那次,我去酒吧接他回娄村,让他住了一晚再走,那是我第一次见他。”
“你们之前从来没见过面?”甘棠惊诧地刹住脚步。
许柏舟耸耸肩:“从来没有。”
李沅芷有些不可思议:“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人,你竟然会在深更半夜,横跨整座城市去接他?甚至放心留宿他?”
甘棠更是难以相信,飞速丢出去一连串疑问:“你们没见过?你却被他微信置顶?你们几乎每天都聊天?聊的还都是那么深入的话题?怎么说的来着,从风花雪月聊到人生哲学???此处有三个问号。”
李沅芷和甘棠的问题打包在一起,轰隆隆砸向了许柏舟。但许柏舟面不改色,并没有觉得困扰或应答不暇。他弯腰将遮阳蓬掀开了一半,而后说:“这也没什么吧。微信每天乱七八糟的广告推送那么多,选择消息不提示,垃圾消息还是会一个叠一个摞上来,经常把要联系的人顶到下面去。那么要找这个人说话,就要越过重重的垃圾消息,快递信息,然后才能把人捞出来,很麻烦啊。我个人的情况,就是快递消息过多,还有我关注的一些学科相关的公众号。总之一觉醒来,这些消息都会堆积在最上面。所以,如果是最近对话比较多,联系比较频繁的人,置顶也不稀奇吧。我们每天两点还得一起扫雷呢。置顶的话,联系起来非常方便。”
说完这些,他并没有给李沅芷和甘棠插话的时间,立刻反问:“难道你们的置顶都是最好的朋友吗?是最常见面的朋友吗?见面频次要多高才能拥有置顶资格呢?难道最好的朋友需要你们,你们就能横跨半个城市去帮助他吗?那么反过来,你们的朋友也会这样对你们并不求回报吗?”
这密集的几问,让两人哑口无言。李沅芷和甘棠不曾料到许柏舟会把她们掷出去的石头再一一抛回来,又快又狠。
李沅芷的手机微微震动,她猜到是甘棠发来的消息。
“他可不是什么温开水哦。狐狸尾巴要露出来了,獠牙挺尖的嘛。”
但此刻,李沅芷被许柏舟问住了。
看完甘棠的微信后,她真的认认真真地审视了一遍自己的微信对话列表,置顶的人与群有二十多个,没有一个算得上她的好朋友。
但之前不是这样的。她还记得,从前她兴致勃勃地给每一个好朋友备注了独一无二的名字,都是根据她们的特点仔仔细细取的昵称,并且一个个手动置顶。那时候,她们遇到了任何新鲜事,都会第一时间同朋友们分享,女孩子们常常夜半聊天,相互倾诉。
可是,二十二岁到三十二岁的这十年,虽然眨眼就过去了,可也的的确确是漫长的一段路,朋友间的社会时差越来越大,时区越隔越远。有人出国深造,有人结婚生子,有人回到故乡城市考公上岸,有人一成不变终日提不起精神,连家门都懒得出,做起全职女儿。
她已经想不起究竟是哪一天,她忽然间发现,自己依然满怀热情的分享越来越得不到回应,大家的共同语言越来越少,常常变成她一个人自说自话。曾经日日吐槽、聊天、斗图的那些名字,有时一周都不会出现一个提示新消息的红点。甚至她心中最为亲密的那个发小群,也沉寂的时候多,活跃的时候少。
于是她自觉承担起积极主动的角色,拨开乌云般的工作消息,尽量保持与朋友们的联系频率。可是又过了一段时间,她意识到,好像如今都是她在主动联系朋友,维系感情,一旦她不主动,朋友们似乎个个销声匿迹,并不那么需要她。
对友情的失落与疑惑大概就是从那时开始生根的。从小到大都有好人缘的她,从来不缺朋友的她,向来将朋友放在第一位的她,永远都不曾想过,自己竟然会有为了友谊而惆怅的一天。
意识到从前熟悉的情感似乎早已起了变化,李沅芷独自别扭了很长时间。有一天,她在和某个朋友聊完天后,随手往前翻了翻两人的聊天记录,忽然发现,几乎每一次对话都是由自己开头,总是自己在主动联系对方,总是自己在主动同步近况,而对方换了工作、买了房子、出去旅行竟然一次都没有主动与自己分享过。
那一刻,李沅芷愣了很久很久。
她回忆起两人大学时一起在操场散步,一起旅行,一起自习,想起自己参与过对方所有的恋情,甚至在对方狼狈不堪、身无分文时收留了她两个月,为她解决吃穿住行。
当然,朋友并没有做任何伤害她的事,与她的每一次聊天也都很愉快,但是,李沅芷看着聊天记录问自己,好朋友真的是这样吗?
理智告诉她,这只是性格不同,处事方式不同。但情绪却让她想要看一看,若是自己不主动联系,对方要过多久才会来同自己说话。
结果这一等,就一直等到了今天,整整两年。
从那以后,她的置顶不再是任何一个好朋友。在一个一个删除给朋友们的备注,取消朋友们的置顶时,这个风平浪静的世界里,只有李沅芷的脑海中,有海啸过境。
倒也不是她刻意疏远旧日朋友,只是日积月累下来,工作中需要联络的人太多太多,事情太杂太杂,因此置顶的对话太多会耽误她及时翻阅工作消息,所以干脆就不再置顶任何亲朋有好友。如今,她微信置顶都是一个个项目群组,有时连父母的消息都要隔上一两天才看得到。她心中最要好的两个朋友,一年来也就见过一次面,天天见面的,全是势利眼的工作伙伴。
此刻,她骤然想到,也许曾经在工作中,她有过很多机会可以像许柏舟一样,和宋召南成为真正的朋友,没错,是真正的朋友,或许此刻,她就不必向别人去求宋召南的行踪。
甘棠看李沅芷怔怔地出神,便兀自追问:“从来没有见过的人,让你去接你就接?你是什么男菩萨吗?你是不是还得说你叫红领巾?你们博士学雷锋也是能加学分吗?”
许柏舟的面色与语气皆波澜不惊:“就当日行一善咯,毕竟是朋友,虽然没见过面,但我说过,在我看来,是我的朋友。”
“那你现在还是每天都在跟他玩扫雷吗?”甘棠继续盘问。
“没有。”
“从什么时候就没再玩了?”
“大概有半个多月了,他没有再登陆过游戏和论坛。之前是雷打不动地每天登录。”
“这么重要的信息,你上次为什么不说?”
“你今天问到了,我就说了。你没问到,我也不会想到。”
“他没再出现过,你没有找过他吗?”
“找过,发过几次微信,但他都没有回复。”
“然后呢?”
“然后?”
甘棠一步跨到婴儿车前,伸手停住了车子:“是啊,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许柏舟说着摸了摸语素的小脑袋。
“你就没再联系过他?”
“没有。”
“你也没想过他人去哪儿了?”
许柏舟取下挂在车上的水壶,将水倒进碗状的盖子里,递给语素喝。
甘棠赌气似的地说:“别告诉我水是依云。”
“你怎么知道?”许柏舟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这是他今天第一次同甘棠对视。
“我不知道!你还没回答我,你没琢磨过他人去哪儿了吗?”
许柏舟一面喂语素喝水,一面回答:“网络上的人,出现或消失不是很正常吗?如果连这点自由都没有,网络的意义是什么?网络就是给了人类消失的自由。”
此刻,李沅芷仿佛突然回过了神,问道:“可是,如果他是遇到了危险呢?”
语素喝完了水,在小粉车里原地转了个圈,一屁股坐下,一丝不苟地洗起脸来。
许柏舟拧上水壶,依旧平静地回答:“如果他找我帮忙,我义不容辞,但我不能活在他可能出事的假设里。如果他就是想把自己从一些人的生活中抹去,包括我,难道我非要掘地三尺把他挖出来吗?理由是什么呢?让他还我酒钱?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充分理由。
甘棠翻了个白眼,对李沅芷说:“看到没有,男人,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