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开在阜石路上时,李沅芷盯着导航,忽然意识到,这段时间,在这座说起来生活了十六七年却只在某几个点之间来回打转的城市,她密集地轧过了好多条陌生的马路,去了一个又一个从来没去过,将来也不大可能去的角落。
不对,角落这个词显得有些傲慢,对于生活在这些“角落”的人而言,她生活工作的区域又何尝不是一个蒙尘的“角落”。
午后的道路还算通畅,李沅芷放下手刹的瞬间,漫灌的思绪也拉了闸。
电梯上行时,甘棠挨个打量将自己无死角包围的广告海报:“你看过那个电影《登堂入室》吗?还有《9号秘事》第一季里有一集,也是男主带了个陌生人回家,看过吗?让人登门入室,很恐怖的哦。”
“所以……”李沅芷伸出车钥匙,指向B2:“我再把你放回去?”
甘棠贱兮兮地笑,在李沅芷拉开家门时,忽然惊呼:“哎呀,我是不是应该给克苏鲁带见面礼才对,空手套猫真不好意思。”
李沅芷把甘棠让进门:“没关系,跟猫没必要搞人类那套言不由衷。”
大约是听到开门声,克苏鲁迈着急促的小碎步,哇哇叫着过来,发现有陌生人入门,于是及时止步,警惕地打量起甘棠。
甘棠在地垫上脱掉鞋子,光脚踩上地板,蹲下来冲克苏鲁摆摆手:“hi,克苏鲁,久仰。”
克苏鲁往前探了探脑袋,小心翼翼地嗅了嗅面前的空气,歪歪头,往前迈了一大步,脑袋用力顶在甘棠的手心,甘棠便放心地下重手柔起他黑煤球一样的小脑袋。
李沅芷往厨房的方向指了指:“冰箱里有饮料和纯净水,餐边柜里有零食,你自己顾自己啊,除了我的床,随便坐,我先去铲屎了。”
李沅芷说完就忙活起来,铲屎铲尿,再添水添粮,罐头一开,克苏鲁干脆地丢下新玩伴,瞬间出现在李沅芷面前。
克苏鲁埋头苦吃时,李沅芷用吸尘器和滚筒清理猫窝和猫爬架,蹲在地上时,顺着地板上的猫毛一路看到枕头上,便顺带拆洗起枕套床单,决心大扫除一番。
甘棠则自在地去冰箱里找了一瓶碳酸饮料,一边喝一边在李沅芷的小房子里自助roomtour。
沙发边的置物架上摆着一些证书和奖杯,还有各种影视剧周边,甘棠一一拿起来又放下:“还真是优等生的习惯,一把年纪依然要把奖状摆出来。”
而李沅芷则奋力与顽固黏在被褥上的猫毛作战,无暇理会甘棠的打趣。
“最佳靠山奖?”甘棠看着手里的奖杯,又逐字念了一遍烫印在上面的六个字:“你们公司认真的吗?给你颁这个奖?可真够不要脸的。”
李沅芷抱着床单、被罩、枕套从卧室出来:“怎么了?”
甘棠把奖杯放回去:“什么靠山,根本就是后盾,说白了就是肉盾,专门给人螳臂当车用的,别人跳楼你垫背,跳楼的没事,你死得最快。”
“你也可以稍微委婉一点的。”
“他们拿捏的就是你这种有自尊心和责任感的体面人。我也是工作以后,突然开始意识到,夸赞有时候是一种绑架,能者多劳简直就是最恶臭的PUA,人生在世,有时好名不如恶名。”甘棠转悠到窗边,眯起眼睛远眺。
李沅芷把被罩塞进洗衣机,床单和枕套先搁在了脏衣篮里,而后一边倒洗衣液一边说:“我可能得稍微打扫一下家里,你不介意吧?”
甘棠耸耸肩:“这是你家,我有什么可介意的。”
“我突然想起来,明天有个组在通州那边开机,我得去参加一下拜拜,所以我们得后天才能去芭蕾班蹲点。”李沅芷启动洗衣机,转过头来看向百无聊赖的甘棠。
甘棠转过身,背靠落地窗,喝了口饮料:“你们这个圈子里,最讲究玄学,信这个,要这个,忌那个,但是所谓结善缘,不是得先做好事,再换取好报吗?但你们可全都是只想要,不想付出,或者砸钱就觉得是付出了,然后理所应当求一求,就觉得神明得庇佑你们,该假丑恶继续假丑恶,多拧巴啊,凭什么啊?”
李沅芷愣了一下,她好像从来没有深入地想过这件事。是啊,世间有那么多疾苦,有那么多拼命攀爬的人,神明们管都管不过来,凭什么觉得捐了钱,烧柱香就万事大吉呢?
她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甘棠便抢答:“算了,我干嘛这么愤世嫉俗,我可俗了,俗不可耐,是不是,克苏鲁,这是你前主人说的。”
说着她低头去看吃饱喝足躺在地上的克苏鲁,李沅芷说你别为难一只猫,要不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吧,反正等你的短剧开机,也得一样拜拜,当体验生活了。
“我连早起去雍和宫的毅力都没有,你让我早起跑个二三十公里去看个开机仪式?我倒也没那么敬业。”甘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李沅芷想了想:“倒也不用早起,你今天睡我家吧,明天我们一起去,反正后天还得一起去西边儿,省得分头行动耽误时间。”
甘棠嘿嘿笑起来:“你不是不让我挨你的床嘛,难道我要睡克苏鲁的窝?”
“因为你没换衣服啊,脱了衣服就可以上床。”
“脱衣服?没想到你在这种事上反而很直接。”
李沅芷狠狠翻了个白眼:“你要是实在闲得狠,就把今天的情况给许柏舟同步一下,然后去写剧本。”
“不如我帮你大扫除?”
“我的电脑上有你之前的剧本,去写。”李沅芷扬了扬下巴,示意甘棠电脑的位置。
*
睡前,李沅芷洗了漫长的一澡。
她仰头观察升腾的水雾,如同胶片成像后质地细腻的噪点,一颗一颗,密不透风地缓缓上移,仿佛一场倒着下的大雪,倒放的电影胶片,倒转的齿轮,倒回她站在逃生楼梯的窗口,盯着燃烧起来的半边天空,一遍遍打着打不通的电话。
等她洗完澡出来,客厅里没有猫也没有人。
她走到卧室门边,发现甘棠已经自觉地找了一罐啤酒,和从前无数个夜晚的自己一样,没开灯,坐在落地窗前的地毯上,望向那片黑色的海,克鲁苏则在床角找好了位置,舒舒服服地打起呼噜。
“真是不见外啊。”李沅芷甩了甩吹了半干的头发走过去。
甘棠仿佛主人一般拍了排拍身边的地毯,递上一罐啤酒。
李沅芷接过来,挨着甘棠坐下。
“这片工地停工多久了?”
“很久很久了。”
“如果你杀了宋召南,埋在那里,应该也不用担心被发现吧?”
“确实。”
“放心,我不会揭发你。”
克苏鲁翻了个身,细细地瞄了一声,睡成了长长一条。
李沅芷原本以为甘棠的睡品大概和克苏鲁不相上下,所以做足了一夜难眠的心理准备,结果睡着的甘棠却老实得意外,像一块石头,纹丝不动。
她想着,睡着的甘棠,大概还是和妈妈睡在同一间卧室的那个少女甘棠吧,随后李沅芷也很快睡着了。
第二天,她们顶着初夏的炎炎烈日,在几乎全是废弃瓦屋的村子里参加完开机仪式。这天晚上,甘棠依然像块磐石,蜷缩在床的一侧,睡得老老实实。
再醒来时,李沅芷觉得前些日子的疲惫终于得到了补偿,午后她们直奔六十公里外的芭蕾培训学校,打算开始又一次为期一周的盯梢。
李沅芷正感叹今日幸运,南二环畅通无阻时,许柏舟忽然打来电话,说宠物医院通知他可以去取语素的骨灰了,问她们还能不能陪他一起去。
于是李沅芷立刻就近下了环路,调头奔着宠物医院的方向开回去。
半小时后,她们在宠物医院门口与许柏舟碰头,谁也没说话,自动门打开时,三个人默默走了进去。
当许柏舟伸出颤抖的手去接语素的骨灰瓶时,李沅芷和甘棠不约而同拍了拍他的肩膀。
许柏舟说,这是他人生第一次,主动开口要求别人陪自己去做某件事,所以好像这一天是一下子完成了两件事。
而后他们开车回了娄村,再一次驻车在那座须弥山脚下时,三个人与一只“猫”张目眺望,不过短短三日别离,却仿佛隔了三秋不止。
许柏舟在日常喂流浪猫的那个角落挖了个浅浅的洞,将语素的骨灰洒了一半进去,另一半骨灰则准备每次出国旅行时洒下一点在当地,“也许这样他就能拥有无数种猫生,可以讲无数种语言,不再困于一室,不用只是因为追逐一只鸟就丧命。”
掩埋好骨灰后,他从包里掏出罐头和猫粮,将罐头一一打开,一字排开,猫粮则厚厚地洒了一地,他说这里总有流浪猫来,总有人喂食,语素永远也不会孤单,不会饿肚子。
随后他打开手机,播放了一首音乐剧《猫》的选段,那首歌名为《memory》,如泣如诉。音乐终了,许柏舟擦掉眼泪,我了握拳,仿佛下了再也不哭的决心。
完成这一切后,他们回到了许柏舟的出租屋。
虽然语素并不是一只爱刷存在感的猫,可失去了猫的房间,仿佛失去了星光的夜空,突然就黯淡下来。
许柏舟默默打开冰箱,给李沅芷和甘棠拿冰咖啡。为了打破伤感氛围,甘棠绘声绘色地复述了与成梦竹的会面,并不掩藏自己的不友善与毒舌,并交代了接下来的计划。
“就像当时盯梢我一样?戴假发那种?”许柏舟感受到甘棠的努力,也努力笑着问。
甘棠挠了挠头:“我俩要是那样出现在培训班,也太像人贩子了,还是尽量躲严实点儿,先锁定目标再说。”
李沅芷依旧不确定该不该走出这一步,只能冲许柏舟耸耸肩:“你知道宋召南去哪儿了吗,能回忆起什么吗?你说,这么简简单单的问题,为什么就无法得到简简单单的回答呢?到底是我们的问题,还是她的问题,还是别的问题?我有点想不通。”
许柏舟和甘棠都陷入了沉默,而后许柏舟开口说:“我之前也让你们觉得很难撬开嘴是不是?”
“我不是特指你,就是,一种感觉……”李沅芷连忙摆手。
“在原始社会,一个人会被野兽吃掉,那十个人,一百个人,一千个人,总不会干不掉一头野兽,于是人们慢慢聚合到一起,彼此依靠,相互帮助,共同分享,获得更多力量与保障。而现代社会呢,我们是在高度文明的秩序里生存,被野兽或天灾伤害的概率微乎其微,最能伤害我们的,变成了他人,我们觉得他人即地狱,独处反而更安全,可是说到底呢,人又是群居动物,是社会性的动物,彼此隔绝是不自然的,是反天性的,所以,我们就走到了如今这种很别扭的原子社会阶段,大概是这样吧。”许柏舟歪着头,不紧不慢地说出这番话。
甘棠问他哪本书上的理论,她要买来看看,他说是我自己的感受,当然肯定有很多社会学家阐述过,随后又说:“如果问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经过这么多事,才能回答你们那么简单的问题,我好像连这个问题都无法明确回答。但是,如果你们能从我这里听到那个简单的答案,总有一天,也能从成梦竹那里听到那个答案。”
“人和人,可是千差万别呦。”甘棠晃了晃手里的咖啡罐。
“但人和人,又总归都是人。”此刻许柏舟脸上的笑容终于显得不那么努力了。
这天晚上,他们三个人在娄村最高处的平台上吃了一顿简陋的烧烤。
吹着温软的风抬起头远眺时,李沅芷忽然有一种身处鸿蒙的错觉,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蜿蜒在地平线上,仿佛银河,而他们与城市之间是晦暗的空白,那里什么也没有,或是一种混沌的液体,承载着再也不可见的昨日,托着他们漂浮在宇宙之中。
三只啤酒瓶碰撞在一起时,李沅芷觉得这清脆的碰撞声是那么不可思议,这一刻,是那么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