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机会来了。
甘棠扯了扯李沅芷骨节突出的手腕，“走。”
李沅芷犹犹豫豫地被甘棠牵着走，上电梯的时候一颗心狂跳不止，有点紧张，还有点心虚，总之就是不踏实。
三分钟前，成梦竹穿过这栋商业综合楼的旋转门，骑上电瓶车离开了。
“真要去？”李沅芷其实并不是在问甘棠，而是在向自己确认。
“当然，不然你这周都在干嘛？”甘棠箍着李沅芷手腕的手指又紧了紧，仿佛怕她临阵脱逃。
过去一周，她们每天午后一点准时抵达甘棠锁定的这家芭蕾培训学校。
学校位于一栋独立商业综合体的二层，穿过旋转门，乘扶梯，这是通往芭蕾学校的唯一路径。
扶梯左手边有一家咖啡馆，刚好在面朝扶梯的方向开了一排格子窗，贴着五颜六色的彩色玻璃与防窥膜，里面看得见外面，外面却看不清里面，于是靠窗的高凳便成了甘棠和李沅芷的专座，一周蹲下来，店里的特调和甜品全都点了个遍。
这一周的茶水钱自然没白花，不出甘棠所料，在她们盯梢的第三天，成梦竹就带着七八岁模样的女儿出现了。小女孩儿咚咚咚跑上电梯时，成梦竹拎着包和水壶跟在后面喊：“竹子，慢点，看脚下。”
周二和周六，成梦竹都会在下午三点四十左右把女儿竹子送入舞蹈班，四点开课后离开，五点半左右来接孩子回家。课间二十分钟，有的孩子留在教室休息，有的则结伴在楼里的文创店、奶茶店打转，竹子刚好是后者，这就给了甘棠和李沅芷可趁之机。
原本甘棠周六就打算去找竹子搭讪，被李沅芷谨慎制止，坚持要再多观察一次。因此她们继续盯梢了一个周六，耐心等到今日，又一个周二，甘棠决定无论如何都要采取行动了。
二楼鸦雀无声，每个教室都已经开课，只有几个家长坐在公共休息区翻阅资料。
要进入教学区，就一定要经过前台。
“下午好，请问有什么需要帮忙吗？”果不其然，面带微笑的前台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从眼前经过的活人。
李沅芷按照事先拟好的说辞，尽量不露怯地上前一步：“你好，我们想了解一下这边的芭蕾大师课。”
“好的，请问是想了解成人课程还是儿童课程呢？”
“儿童，七八岁左右。”
“这里有资料您可以先了解一下，如有需要，稍后会有专员过来为您详细介绍。您也可以留一下电话和资料，方便我们有新的课程、优惠活动的时候可以通知您。”前台娴熟地背诵出这段话。
李沅芷接过册页，点点头：“现在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在上课吗？我们可以在教室外面稍微观摩一下，看一下教室环境，上课氛围吗？合适的话再进一步咨询，这样也不浪费彼此的时间。”
前台点头：“当然可以，稍等我请同事带您参观讲解一下，咱们注意保持安静，低声交谈，不打扰孩子们上课就可以。”
好在这里不是真正的学校，开门做生意的地方，绝不会把任何一个潜在顾客往外撵。
很快就从走廊深处钻出一名白皙苗条的接待员，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走起路来袅袅婷婷，引导李沅芷和甘棠进入了教学区。
接待员领着她们慢慢走，温声细语地介绍从硬件配套到教学特色等一切细枝末节。而李沅芷和甘棠则一个字都没听进去，那细弱的声线就如同各种电子设备隐约的嗡鸣，成为毫无意义的背景音，她们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寻找竹子上。
“这个班级目前都是6到9岁的小朋友，我们的老师是央芭的一级舞蹈演员……”接待员停在了一间教室门口，没错，正是竹子所在的教室。
偌大教室里只有八个身着舞蹈服的孩子，李沅芷一眼就看到了竹子。
竹子的身形很像成梦竹，在一群孩子中显得修长高挑，小小的脑袋在老师的指挥下高高昂起，很是骄傲。
这一瞬间，李沅芷骤然发现自己竟然试图从这个小姑娘的脸上寻找宋召南的痕迹，于是连忙摇了摇头，受惊吓般出了一背冷汗，觉得自己真是失智了。
甘棠象征性地问了一些问题，又与接待员敷衍了一阵子，便拉着李沅芷离开了。
好在前来咨询参观的家长虽不多，但也零星而至，因此两人并不格外扎眼。
回到一楼后，甘棠又同李沅芷合计了一番如何同竹子搭话，而后在课休时间前埋伏进文创店，守株待兔。
当竹子和同学有说有笑地跑进店里来时，两人在头饰区佯装挑选发圈，等待小姑娘自投罗网。根据前三次的观察，头饰区是竹子一定会来逛的地方，她好像非常痴迷于各种亮晶晶的发卡。
很快，同行的女孩儿去挑手机挂饰，竹子则迫不及待地自己跑来了头饰区。
甘棠开口的那一刻，李沅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是……竹子，是不是？是竹子吧？”甘棠凑上前去，装出惊讶又欣喜的样子弯下腰。
竹子吓了一跳，抬起头，疑惑地打量眼前这个陌生人：“你是谁？你为什么认识我？”
“我是宋召南叔叔的好朋友呀，我有好几次去找他，都看到他带着你呢，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是竹子很漂亮，姐姐记得，而且宋叔叔也经常说起竹子，总是夸竹子跳舞很有天赋。”
甘棠编得有鼻子有眼，小小的姑娘被人夸奖自然开心，但依然没有完全放下疑惑和警惕：“谢谢姐姐。但是我不记得你，我得回教室了。”
李沅芷暗暗叹了口气。当然会是这种反应了，哪个妈妈不曾反复叮嘱孩子不要同陌生人讲话呢。
“不记得没关系。姐姐不耽误你上课了。哦对了，昨天刚好和宋叔叔一起吃饭，他还提起要来看你跳舞呢。”甘棠露出惋惜的表情。
本打算转身离去的小姑娘忽然犹豫了，她又仔细看了看甘棠的脸，问道：“你真的见到宋叔叔了？他回来了吗？我都好长好长时间没见过他了。妈妈说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可能不回北京了。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他了，他还说带我去环球影城来着。大人真是不讲信用。”
甘棠扭头同李沅芷对视了一下，而后继续顺着竹子的话问：“妈妈告诉你宋叔叔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是吗？”
竹子点头：“那他还要去工作吗？”
甘棠佯装惋惜，摊了摊手：“大人就是得工作嘛。那我一会儿联系他，要是他还在北京，我让他来找竹子好不好？”
竹子点头如捣蒜：“我每次问妈妈宋叔叔什么时候回来，妈妈都不高兴。我还以为，是他们吵架了，绝交了，所以妈妈骗我呢。”
李沅芷一惊，没想到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会这样想。
甘棠摆摆手：“不是的，妈妈没骗你，宋叔叔真的是去外地工作了。竹子上一次见到宋叔叔是什么时候还记得吗？咱们就从竹子最后一次见到宋叔叔开始算，有多少天没见到，就让他给竹子包多少张一百块的大红包，好不好？”
竹子歪着脑袋，皱着细细的淡眉，努力回忆：“想不起来了，好几个月了……好像……”
“喂！你们在干嘛！”
突然有人尖叫一声冲到甘棠面前，一把将竹子拉到身后，而这个人仿佛魂与声先于身体就位，双方共同愣了几秒种后，这个人才在李沅芷和甘棠眼里清晰起来，是成梦竹。
成梦竹的眼睛几乎冒出火焰来，熊熊燃向甘棠：“我说过，如果你们……”
但她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对惊呆了的竹子说：“竹子你先回班里，妈妈不是说过不要和陌生人说话吗？”
“对不起……”竹子嘟起嘴：“她认识宋叔叔我才……”
“听话，你先回去，好好跳舞。”成梦竹摸了摸竹子的头，刚刚几乎在发抖的声音终于平稳了下来。
竹子点点头，又瞥了甘棠和李沅芷一眼，才悻悻地和同学一起离开了文创店。
成梦竹目送女儿上了电梯才转过身来，恶狠狠地盯着甘棠，但还是努力压低了声音，并不想引来额外注意：“我是不是说过，如果你们打扰我女儿，我不会放过你们。今天要不是我提前来等她下课，你们打算干什么？你们别拿警察吓唬我，你们刚刚的行为，我完全可以报警了。”
甘棠还企图辩解：“我们只是在附近的咖啡馆工作，来买点东西，碰巧……”
“碰巧？碰巧认得我女儿？知道我女儿长什么样？”成梦竹逼上前一步。
李沅芷伸手拉了拉甘棠，直接给成梦竹鞠了一躬：“对不起，是我们不对，是我们采取了不恰当的方式，是我们欠考虑了，非常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们再也不会了。”
但甘棠并不甘心：“可是你真的就一点点关于宋召南的事情都不能告诉我们吗？为什么呢？”
成梦竹沉默了片刻，开口依旧是灌满了愤怒的语气：“我有什么义务要告诉你们？难道突然有个人冒出来，打听我的初恋，我也要如实奉告吗？你们是不是脑子不正常？你们现在是在跟踪我，甚至跟踪一个小孩子！！！我不想陪你们玩什么侦探游戏，从今以后，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一定报警。”
成梦竹说罢转身就走，留给李沅芷和甘棠的背影充满了对两人的厌恶。
甘棠依旧不大甘心，但李沅芷清楚，经过这件事，她们绝对不可能再撬开成梦竹的嘴了。
她拍了拍甘棠的肩膀：“去套小孩子的话，的确是我们不对。可能，她真的跟宋召南的失踪没什么关系。可能，从她的角度看来，是宋召南辜负了她们母女。毕竟在她心里，女儿肯定是第一位的，她没必要因为一个男人做什么过激的事情，影响女儿的未来。”
“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好妈妈和乖女儿这一种母女剧本，你是做影视的，你不知道人就是复杂的，冲动的，矛盾的吗？哦对，你可能不知道，因为你们做的那些剧就是扁平单一有刻板，拿你好我好大家好去蒙骗观众。”甘棠说完也甩开李沅芷的手，气鼓鼓地往外走。
此刻李沅芷觉得自己才是最冤大头的那一个，简直左右不是人。
但甘棠的刻薄话她倒也没放在心上，只是跟在甘棠身后离开文创店，正摸索着准备掏出车钥匙时，却见甘棠一转弯，扎回了咖啡馆。
“不走吗？”她跟着甘棠回到五彩斑斓的玻璃窗前。
甘棠一屁股坐下来：“当然不走。等她们放学。”
“我们还是放过她们母女吧。”李沅芷无奈地放下背包：“再找找别的线索？我忽然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个电影，是和宋召南一起去漠河那边出差时他推荐给我的，叫《在西伯利亚森林中》。我偶尔想到那个电影，就会觉得，他是不是也跑到那种适合自我了断的地方去隐居了呢，因为对现实失望，因为想开垦精神世界，因为想远离人类社会，诸如此类我可能永远无法理解的理由。”
“等她们走了，我去找前台聊两句。竹子的课不是宋召南给她报的吗？看看他留的什么联系方式，本人是不是来过之类的。贼不走空，来都来了。”甘棠知道李沅芷是在和缓氛围，是再安慰她，但她并不接受。
李沅芷耸耸肩：“随你吧。可真够犟的。”
“我上辈子可能是一只鼬。你知道鼬只要咬住任何东西就不会撒口吗？如果它咬住你的手指，无论你是把它往地上摔，是拿铁锹打死它，还是把它浸在水桶里，它到死都不会松开嘴。”甘棠说着在手机上点了两杯咖啡：“我请客，刚刚不该冲你发脾气。”
“你在跟我道歉？还真是……活久见。”李沅芷笑了笑。
“劝你见好就收。”甘棠趴在吧台上，打了个哈欠。
三十五分钟后，芭蕾班准时下课。甘棠和李沅芷缩手缩脚地躲在玻璃窗后，一直等到成梦竹带着女儿离开这栋楼。如同她们在观察那对母女一样，成梦竹离开时紧紧牵着女儿的手，一路都在左顾右盼。
而后，她们又等了十分钟，确定成梦竹母女离开无疑后，才重新搭扶梯回到二楼。
前台显然认出了两人，热情打招呼：“请问二位是打算深入了解一下吗？我们这里的大师课程在全北京都是数一数二的。”
“是这样，”甘棠凑上前去，压低嗓音，显然在等待的那半小时里已经编好了一个新故事：“其实……你们这里的学员，就是那个叫竹子的女孩儿，刚刚才在大师班上完课的那个。”
“不好意思，我们不能透露学生信息的。”前台非常敏锐，立刻强调规章。
“不是的，你误会了，我不是打听学生信息。”甘棠叹了口气：“其实她是我哥哥的女儿，我哥哥离婚了嘛，然后嫂子就一直不让他见女儿。是我哥给女儿报的课程，可是他自己呢又不敢来看女儿跳舞，怕前妻发现，所以就让我过来看一看，毕竟咱们学费也是全北京数一数二呢，我觉得无论如何，总得看一下课上得怎么样吧，毕竟我也不希望自己哥哥当冤大头嘛。刚刚课间，我还带竹子逛文创店来着，然后被嫂子看到了，她很不高兴。我就怕她一不高兴，回头把孩子的课给退了，你知道，夫妻闹起矛盾来，难免伤到孩子。嗐，不说这些了，我是觉得咱们这儿确实挺不错的，我也是替我哥问一下这期课程上完之后的续费问题，续费有优惠吗。你可以查的，缴费人应该姓宋，宋召南，如果他用的是本名登记。”
李沅芷在一边默默地听，忍不住在心里暗自拍手，真是编得滴水不漏，有模有样。
前台虽然面露难色，但谁不想听别人的八卦呢，她立刻点击鼠标，“稍等我核对一下信息……竹子小朋友的课程……没错……是宋先生给报的名。我们这里有备注，宋先生说课程结束后询问一下孩子妈妈的意愿，是否愿意继续上课，如果愿意续费，就给他发邮件，他来缴费。并且也让我们不要告诉孩子妈妈这件事。续报课程的话我们有一个九折优惠的。”
他来续费？这是什么意思？这又意味着什么呢？李沅芷清楚，此刻同样的疑惑肯定也在甘棠心里翻滚。
但甘棠控制住表情，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唉，我哥可真是深情啊，我反正替他不值。他没留电话吗？邮箱效率多低啊，这人真是国外工作久了，什么都邮件来邮件去的。我把他电话给你吧，别到时候要续费找不到人。”
“好的。”前台完全相信了甘棠的剧本。
报完宋召南早已无人接听的电话，甘棠仿佛不经意地问了句：“对了，他之前换工作了，别留的还是以前的公司邮箱，我看一下邮箱。你说这两口子，离个婚尽让别人跟着跑断腿。”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吧，都是为了孩子。”前台说着就毫无戒备地把宋召南留下的邮箱报了一遍。
甘棠点点头：“不是公司邮箱，应该没问题。那我们先走了。麻烦你多照顾一下竹子，千万别告诉孩子妈妈我们来问续费的事情了，我嫂子她比较，情绪化。”
前台仿佛参与了什么壮举一般一脸严肃：“放心，我们会保密的，一定会多照顾小竹子。”
甘棠和李沅芷陪着笑便上了电梯。
回到一层后，甘棠迅速把一直在心里默念的邮箱地址输入到手机备忘录里。
“要发个邮件试试吗？”李沅芷问，虽然并不抱期待。
甘棠便将地址复制到邮件APP里，写了一句：“宋召南我是甘棠，你在哪儿，给老娘滚出来，有事找你。”
李沅芷有些忐忑，往停车场去时她不安地问甘棠：“万一，万一他给小竹子报名的时候，一切正常，是报名之后才突然出事了呢？”
“可是没留电话，只留了邮箱就很不正常。”
“不希望被推销电话骚扰？”
“也有可能。”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猜测着回到了车上。安全带的卡扣刚合上，甘棠就接到了许柏舟的语音电话，她莫名其妙地接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许柏舟先问了一句：“你怎么会给我的邮箱发邮件找宋召南？”
“你的邮箱？”甘棠先是一头雾水，随即恍然大悟，“你是说，你刚刚收到了我发的邮件？”
“嗯，那个邮箱我不常用，刚好给导师找一个之前的邮件往来记录，正翻记录呢，突然收到你发来的邮件，吓了我一跳，所以破例在非手机使用时间段给你打了语音。”
“那我真是对您的破例感激不尽。”甘棠翻了个白眼，将前因后果简单告知了许柏舟。
“我这个邮箱之前注册过一个国外的电子阅读网站，借给宋召南用过，当时邮箱的账号密码也给他了，因为不是常用邮箱，所以没什么关系。他或许是刻意不想留自己的联系方式，所以才留了这个他能登录上的邮箱地址？”许柏舟道出自己的想法。
李沅芷是在听见了自己的叹气后，才意识到内心的沮丧。
挂断语音后，甘棠喃喃自语，不想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但又能收到邮件，很刻意，也很可疑，对不对。
而李沅芷踩下油门，向右打满加入了晚高峰的车流，只觉得突然间，手里的直尺变圆规，她们兜了这么大一圈，又兜回了许柏舟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