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陷入了僵局,或者说,死局。
这种面对着一堵墙,再也前进不了一步的感觉,李沅芷太熟悉了。
在她经手过的项目中,十有八九,总会在某一步走入死胡同,可能是资方撤资,可能是演员被封杀,也可能没有任何理由,拍不出的,播不了的,她从来没有在自己的工作中实现过“春种一粒粟,秋收一颗籽”,她总是拉磨的驴一样负重打转一整年,而后颗粒无收。
从芭蕾班回来的当晚,李沅芷就是这样的心情,是无论如何咬牙,到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的心情。
沿途停车放下甘棠时,甘棠念了句,那个成梦竹,和宋召南真是一类人,又臭又硬又冷漠。
睡前她给甘棠发微信,“我有点迷茫,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甘棠在早晨七点半回了消息,“我刚通宵肝完一集剧本。”
她说人得相信自己的运气和直觉,“虽然你可能不想承认,但直觉告诉我,在宋召南消失之前,比起你,成梦竹是距离他最近的人,或者说是更了解他状况的人。她不一定和宋召南的失踪有关,但至少,她一定有些东西可以告诉我们。”
“但我们肯定不能再去找成梦竹了,对不对?”李沅芷给自己倒了杯燕麦奶,撕开快过期的便利店三明治,克苏鲁轻巧跃上餐桌,一脚踩在手机屏幕上。
甘棠懒洋洋的语音发过来:“昨天夜里,写到一个怪力乱神的情节时,我忽然想起了那个小岛上的神庙,忽然想明白,到底有没有神,神到底会不会降临到一个凡人的身上,其实一点都不重要。如果真的有神明,你所求的事情他可以帮你,也可以不帮你。如果没有神明,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认为求神拜佛有用呢?那或许是因为,人生总有巧合,一种等一等就可能发生的巧合,于是人们把这种巧合视为神助。所以,我们就等一等。反正也没别的办法”
虽然听得出甘棠是以平躺的姿势,睡意浓重地说出上面那番心灵鸡汤,但李沅芷还是忍不住追问:“那我们就什么也不做,只是等等看?”
“等一等,也许摩西就为你劈开了红海。但也不是什么都不做,成梦竹这条线得攥住,就先盯着她的账号,看看能不能捕捉到什么蛛丝马迹,或者找到撬开她尊口的机会。”甘棠的语音伴随一声长长的哈欠。
李沅芷终于放过她,让她去补眠,同时掰了好几块软塌塌的白吐司给克苏鲁:“你是不是北方的小猫呀,为什么那么爱吃面?”
接连几天,李沅芷仿佛短视频重度用户,走到哪里都要抱着手机不断刷新成梦竹的主页,时刻惦记着成梦竹有没有更新,有没有直播,有没有同什么人互动,就连直播时的弹幕都生怕错过一条。她同甘棠和许柏舟开玩笑,说再这样下去,自己恐怕要变身成梦竹头号粉丝了。同时也忍不住反复感叹,成梦竹为什么非要用那么浓的妆容假发和十级美颜滤镜将原本那么出众的一张脸变得面目全非。
“脸是天生的,但审美可是后天的。”甘棠依旧对成梦竹恶语相向。
周五那天,李沅芷叫上甘棠一起去一个影视园区开剧本会,开着开着会,两人的手机忽然齐刷刷震动起来,并且是以同样的频率连续震动了四五次,显然是许柏舟往三个人的群里发了消息。
甘棠正同责编因为某个人设问题你来我往,李沅芷示意他们继续,自己则掏出手机看消息。
只见许柏舟甩过来四五张成梦竹直播时的截图,每张图都用红笔圈出了一条弹幕。
李沅芷仔细看了看,发现是个卡通头像的用户在阴阳成梦竹。
“你到底是三十八岁还是十八岁,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从前在床上捞男人钱,如今在网上捞男人钱,真棒,当代女性楷模。”
“要不要我把你的光荣事迹说出来给大伙鉴赏一下?”
“让你没爸爸的女儿以你为榜样怎么样?”
李沅芷问:“会不会只是无事生非的黑粉?”
许柏舟回:“但是成梦竹明显有有点慌不择路,甚至没有把人踢出直播间,开两句玩笑化解,而是直接切断了直播。博主直播过程中遇到辱骂或者造谣的情况很常见,一般的处理方式都是不予理会,或者直接回怼,举报,不会突然中断直播,她显然很慌张。”
大概是手机频繁震动让甘棠按捺不住好奇心,她将手中转来转去的笔往面前的稿纸上一丢,冲着与自己意见相左的责编说:“好好好,我不和你争了,你愿意怎么改怎么改吧,就这样。”说完立刻拿起手机,再也没心思讨论剧本。
休息时间,甘棠拉着李沅芷下楼,找了个有树荫的角落抽烟。
李沅芷问她怎么想,她说有可能真把机会给等来了,“毕竟这个人知道成梦竹的真实情况。”
“也有可能是无聊的网友开盒了她,或者讨厌她的人造黄谣。”
甘棠吐出一口烟:“她又不是什么大博主,还顶着一张面具一样的脸,这种小博主随时翻车随时改头换面重新来过,根本不怕什么塌房不塌房的。除非这个人跟她在现实中有交集,会影响到她的现实生活,否则她绝对不会这么惊慌。”
李沅芷喝了口手中的冰咖啡:“就算是有私人纠葛,也未必是我们需要的机会。”
“但这不就等来了变数吗?”甘棠背靠粗糙墙壁:“那就再等等,静观其变,谁知道呢?”
说罢,她偏过头来看向李沅芷:“你最近是不是有点打退堂鼓了。”
“也不是,只是……”李沅芷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是我总觉得,我的人生中有太多原本以为重要的事,原本以为能够有始有终的事,最终都不了了之了。一想到这个,我就好像被缴了械一样。”
“那也没关系嘛。”甘棠吸一口烟,微微扬起头,“你继续找那个人也好,不找也好,日子不还是一样要过,工作不也是一样要做,该有的不了了之一样也不会少。所以,管他呢,有线索了就找,没线索了就缓缓。哪怕你中途放弃了,我不是你的收获吗?许柏舟不是你的收获吗?我们去过的地方,做过的事情,比如在娄村埋葬了语素,吃了顿烧烤,还有我们的短剧,不是你的收获吗?不是只有走到了宋召南面前才是有始有终,你走到我这里,走到许柏舟那里,走到成梦竹那里,都不是碰壁,都是里程碑,都是终点。”
甘棠说着重重拍了拍李沅芷的肩膀:“放轻松,大制片,有什么大不了。”
李沅芷活动了一下肩膀,风钻过槐树叶,扫过她的鼻尖,她说:“有时候,真的很羡慕你们这些出口成章的人。”
甘棠碾灭烟蒂:“不要把我和宋召南相提并论。”
于是从那天起,他们三人都更为密切地留意成梦竹的账号,果然发现先前的恶意留言并非偶然兴起,而是刻意为之,且愈演愈烈。
之后数日,不断有新注册的账号顶着系统默认的头像与用户名,在成梦竹发布的视频下方辱骂并骚扰她,并且聪明地用同音字和缩写规避了可能被平台屏蔽的词汇。
这个人言之凿凿,声称成梦竹早年是职业小三,东捞西拿,介入他人家庭,私生活混乱,意外怀孕时连孩子的父亲是谁都搞不清楚,更是迅速找了个接盘侠结婚,但本性难移,频频婚内出轨,装未婚欺骗男人感情,装年轻欺骗网友钱包,甚至扬言要向与她合作的品牌方散播她的不雅照片与视频,看看她赔不赔得起因为损害品牌形象而酿成的违约金。
因为三个人盯得紧,还轮番接力,因此每天都能有那么几次抢在成梦竹删除前看到这些留言,而每一次成梦竹都会在一分钟内迅速删除这些内容,想必也同时拉黑了留言的账号,因为每次前来挑衅的都是不同的新注册小号。
一定还有漏网的留言是他们不曾看到、但第一时间被成梦竹删除的,李沅芷怀疑成梦竹这些天是不是连觉都不睡,时刻等待着手机弹出通知,好立刻删除拉黑。
成梦竹在断播数日后终于又尝试了一次直播,果不其然,扬言曝光她的弹幕疯狂刷屏,成梦竹不得不又一次切断直播。
而在这次直播后,成梦竹的每一条视频下开始涌入大量的留言刷屏,无限重复之前被她删除过一次又一次的留言内容,从十几条到几十条,再到上百条,一发不可收拾。
李沅芷很清楚这是花钱买了水军,因此更为诧异,究竟痛恨她到什么程度,竟然值得花钱来做这件事。
或许因为实在删不过来,成梦竹删除或是锁上了所有视频,总之主页一瞬之间清得干干净净。
李沅芷不过是下拉,刷新,顶部的圆圈轻轻一转,成梦竹的主页上就只剩下空荡荡的黑色背景,仿佛她卧室窗口那片停工良久的漆黑工地,李沅芷愣了片刻。
可她的第一反应,并非成梦竹或许会就此失联,寻找宋召南的线索就此中断,而是点开了私信图标,留下一句:“我是李沅芷,虽然不知道你具体遇到了什么麻烦,但我很愿意提供帮助。如果需要,请联系我。”
发完私信后,她时不时点开看一看,自然是没有回复。
她想若自己是成梦竹,在清空主页后,短时间内一定再也不想打开这个平台,只想把噩梦锁进潘多拉的盒子。
于是她在微信群里问许柏舟:“我不太了解自媒体工作者碰到这种事会怎样?你之前了解得比较多,你觉得会影响到她和女儿的生活吗?如果她清空了账号,收入呢?”
早已打破了自己手机使用时间规则的许柏舟很快回复:“像她这类小主播,沧海一粟,人山人海里太多了,如果不再更新,不再直播,大概很快就会被人忘记。也有很多人遇到问题就撤,等风暴过后改头换面,从新来过,就像商业街上每天都有商户闭店,也有新店开业,铁打的真人,流水的网名,换汤不换药。也许她是想等风头过去,再开炉灶吧。”
“你是不是在同情她?”甘棠的追问跳出来。
李沅芷不知道甘棠是过于敏锐,还是过于了解自己,她回:“我只是想帮帮忙。”
“也许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呢?也许那个人就是被成梦竹伤害过,所以才用这样的方式来报复呢?而你甚至连一面之词都没有听,就开始选边站,打算介入,是不是太早了一点?”
哪怕只看文字,李沅芷也能够想象甘棠说出这些话时的语气。就是这样的时刻,让她觉得甘棠有一种脑速运转过快的不近人情,虽然她认同甘棠说的每个字都有道理。
“但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是有讨厌她的人借着网络的便利,造谣诽谤,只为毁掉一个单身母亲的生活。我在影视圈里,见过太多平白无故被造谣被针对被迫退圈的女演员了,有些是因为恶意竞争,有些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纯粹恶意,但人们就是本能地愿意相信关于这个人的一切负面信息。退一万步讲,就算她们真的做错过什么,曝光隐私,甚至曝光不雅照片视频等等都不是正当手段。”李沅芷回复。
此刻,她想象甘棠大概狠狠翻了个白眼。
“她理你了吗?”甘棠回过来。
李沅芷没明白,打了个问号。
“你肯定给她发了私信,说想提供帮助是不是?所以她搭理你了吗?”
李沅芷重重靠在工作椅上,就是这样,甘棠不仅不近人情,还能光速抽离所有对话,迅速调整航向。
怎么说呢,李沅芷觉得有点讨厌,也有点羡慕。
“没有。我再等等吧。实在不行,还可以报警。”
“你是替人报警上瘾吗?替宋召南报完又要替成梦竹报?你干脆把赵燊泡到手算了,方便你以后替人报警。”
换做别人,或许早就因为这话生气翻脸。但李沅芷却不生气,就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她从来不把甘棠这些过分的话往心里去,也从来不会因此讨厌甘棠,顶多觉得她有点聒噪。
而接下来许柏舟的一句话就告诉了她答案,许柏舟说:“甘棠,你不要欺负一个偏爱你的疲惫成年人了,你有什么想法,就直接告诉她。”
于是甘棠干脆利落地回了一句:“咱么就别磨叽了。我赌她根本不会理你。如果你真的想帮忙,明天就是她女儿的芭蕾课,我们直接去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