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有人微微偏头,眼睛偷偷瞟过来,好奇打量这三个围桌而立的女人,甘棠大喇喇对视回去,食客们纷纷扭头,扒拉面前的饭菜,佯装无事发生。
“要不先坐下来?”甘棠拉开了成梦竹身旁的餐椅。
成梦竹瞄了她一眼,拒绝与警惕依旧弥漫周身。
李沅芷推上一杯提前倒好的热茶:“实在不好意思,但请你相信,我们绝对没有恶意,可以坐下来聊聊吗?拜托了。”
成梦竹的目光停留在李沅芷脸上,长长的桃花眼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眉头挤出一丝疑惑,嘴角牵起一点玩味的笑意,“好,那就聊聊。”说罢轰然落座,拿起面前的茶杯,喝了一口。
李沅芷自然理解成梦竹的戒备,亦如最初她也同样理解甘棠的戒备。但成梦竹的防备与甘棠不同,如果说甘棠的防备是榴莲壳,成梦竹则更像是裹了一身密不透风的盔甲,沉甸,厚实,凭借多年与人周旋谈项目的经验,李沅芷知道,没有什么比只防守不进攻更难搞定,而成梦竹看起来就是这种类型的人。
“解释一下吧。”成梦竹看着李沅芷。
“宋召南失踪了。”李沅芷说完这句话,想看看成梦竹的反应。
成梦竹的耳朵微微动了一下,便再没有其他表情,“然后呢?”
“公司联系不上他,父母也联系不上他,所以我们最终报了警。警察在按照程序调查,包括排查监控,人脉走访,同时我们也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找他。总之,就是通过各种各样的信息,找到了你,据说你们很……亲近,常常见面……”李沅芷斟酌了一下用词:“所以我们想,也许你知道他去了哪儿,或许他在你这里没有失踪呢,只是发生了什么事?但现在看来,或许对你而言,他也同样不见了,是不是?”
“报警?”成梦竹修长的手指旋了旋白瓷茶杯。
“报警让你很在意?”甘棠插话。
“我只是觉得,如果已经到了要报警的程度,就该是警察去找人,而不是你们这样瞎猫指望碰死耗子。”成梦竹耸耸肩,依然看向李沅芷:“你和宋召南是什么关系?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又为什么会找到我?我从来没有在宋召南那里看到过你,或者你们的照片,无法把你们同他提及过的任何女性朋友对上脸,所以,我要如何相信你们的话或者来意呢?”
虽然面前这张脸与声线都与视频切片里的洛丽塔女主播毫无相似之处,但缜密、从容又镇定的语气倒是如假包换。
李沅芷似乎早有准备,把手机推到成梦竹面前,“报警回执单。”
“也可能是P的。这年头,什么都可能是P的。”成梦竹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飞快打字,“包括我的脸,你们肯定在想这个,对吧。”
“你可以直接拨110,或者走进任何一间警察局,就能知道是不是P的。以及,如果你和宋召南关系很好,也可以自己去找他的父母问一问,顺便提供点有用的消息。”甘棠回答,同时一双眼不动声色地扫描着始终盯着手机不抬头的成梦竹。
“关系很好……”成梦竹一直忙着打字的手指忽而顿住,但依然抱着手机,歪头笑了一下:“你们是从哪里了解到我和他之间的关系?显然不会是宋召南告诉你们的,毕竟,我要求过他要对我们的关系保密……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不希望私生活搞得人尽皆知……”
“所以你们是恋人?”甘棠追问。
李沅芷不自觉握紧杯耳,等待成梦竹盖棺定论。
成梦竹却话锋一转:“你们还没有告诉我你们到底是谁,到底为什么找我,我是个忙于生计的中年人,没有时间陪小姑娘玩捉迷藏游戏。”
甘棠刚要开口,却在桌子底下被李沅芷轻轻踩了一下脚,李沅芷吸了口气说:“我来解释吧。”
她言简意赅地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和甘棠的身份如实托出,没有丝毫隐瞒。那些自我介绍,那些前因后果,那些因为所以,从她寻找宋召南开始,就和不同的人重复过一遍又一遍,在嘴里滚成了一段娴熟的口令,仿佛背诵了无数遍的课文。
其间,成梦竹依旧时不时拿起手机,读消息,回消息,但李沅芷看得出来,她在听。
等到李沅芷说完,她们的餐也上齐了,成梦竹从包里取出鲨鱼夹,随手把长发挽在脑后,慢悠悠地拎出了两个关键词:“前女友……同事……”
“我不接受前女友这个代称,我和他早八百年没关系了。”甘棠夹起面前的反沙芋头塞进嘴里。
“抱歉,”成梦竹也拿起筷子,转向李沅芷:“这位同事,我有一件事很好奇,你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呢?无论他是离职了,离家出走了,被骗去缅北了,还是真的出了意外,就算他会耽误你的工作,但你真正应该做的不是立刻换人,推进项目吗?”
李沅芷如实回答:“因为,我觉得很可怕。”
“可怕?”
“害怕有一天,如果是我不见了,公司里所有的人都像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一样,继续说话,做事,推进项目,有我没我,没有任何差别。可是我们明明在这个集体里这么久了,就算没有成为厉害的制片与编剧,依旧是行业里的无名小卒,但我们也用十多年也做出了一些东西,也为工作、为团队付出了很多,然而到头来,你们告诉我,我随时都可以‘嘭’一下原地消失,不会对任何人任何事产生任何影响,这个世界不会有任何差别,也不会真的有人在我出了什么事,我觉得很恐怖。既然他是我的搭档,帮过我很多次,我也一直把他当做好朋友,那我就要在意他的死活,我没办法那么欣然接受这样的恐怖故事。”
“懂了。”成梦竹点点头,“但是想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社会的冷漠,可能有些理想主义哦。而且,就算今天你去找他,也不代表将来你遇到任何事,会有人同样费尽周折去找你。为人拾柴者冻毙于风雪,并不是罕见的新闻。”
“我会去找啊。”甘棠说着往李沅芷的碗里夹了一颗陈皮牛肉丸。
成梦竹笑了,依然看着李沅芷:“我知道你是哪位了。看来宋召南偶尔提及的搭档就是你。”
“如果是搭档,也可能不止我一个。”
成梦竹继续说道:“你性李,对不对,我有印象了。如果我告诉你,在宋召南心里,你可能就是一个稳定合作的同事,不是什么战友,也不是什么好朋友,他帮你也只是为了帮自己,在他心里,你和其他同事其实都是一样的,你可能一点都不了解生活中的他,你会立刻放弃找他吗?”
李沅芷不知该如何接话,胃里忽然紧了紧。
“他是这么和你说的吗?”甘棠双手抱在胸前:“倒是满符合我对他的刻板印象。”
“看来你还是很讨厌这个前男友。”成梦竹平静地回答。
“不讨厌他会让他变成前男友吗?”甘棠翻了个白眼:“你挑衅我没用。”
“我还是会尽量找出答案。”李沅芷突然开口,仿佛刚刚她一直在思考成梦竹的提问,因而根本没听到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的你来我往:“因为在我心里,他帮过我,是朋友,就够了。”
成梦竹仿佛领导听完汇报,微微点头,幅度极小:“说得我突然有点惭愧,以我和他的关系,我竟然都没有想要去找他。但是呢,我是本着成年人的体面,觉得他既然要从我的生活里离开,那我就尊重他的选择,没必要问明白说清楚。我倒是没想过会有别的可能。他不见了,我接受了,一拍两散。”
“你只是不知道他可能出事了……”李沅芷返过去安慰她。
“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也是突然就和你断了联系?”甘棠适时提问。
“显然,否则我怎么会上你们的当呢?”成梦竹浅浅吃了口空心菜,语气里没有责怪,却有几分调侃。
“他失联前,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有什么异样吗?”甘棠追问。
成梦竹摇头:“要怎么界定不对劲呢,他是写东西的人,可以说时时刻刻都不对劲,今天觉得我们应该这样,明天又觉得我们应该那样。有些事情,涉及我的个人隐私,我不方便多说,我只能说,因为某些原因,我们之间存在一些比较现实的障碍,所以……都是女人,你们肯定也明白,亲密关系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矛盾,总是一言难尽,很复杂。”
李沅芷的一双手始终不自觉握紧或轻抠茶杯,她觉得自己好像忽然丧失了立场,既不是宋召南的家人,也不是什么私家侦探,此刻她坐在这里,面对一个和宋召南有着亲密关系的女人,追问这个男人的下落,到底是在干什么。
甘棠的目光从成梦竹滑向李沅芷,又转回到面如止水的成梦竹身上,仿佛琢磨明白了什么,于是单刀直入:“现在你知道他失踪了,还很可能有人身危险,你不惊讶不紧张吗?”
成梦竹抬腕看了一眼小巧的玫瑰金手表:“确实惊讶,也确实不紧张。就像从李小姐的视角来看,你们是朋友一样,从我的视角来看,我们已经断联很长时间了,他已经不属于我的生活了,我确实没有更多精力去过问他的命运,毕竟我自己还有一地鸡毛要操心。”
“那你为什么要回复我,要来见我呢?如果宋召南对你来说就是个已经分手的陌生人,你为什么今天会出现在这里?”甘棠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好奇。”成梦竹从容不迫:“好奇他都消失了这么久,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甘棠却勾起嘴角,笑容不咸不淡:“就这么好奇吗?一个人只要没死,随时都可能突然出现啊,不是吗?”
“你说的没错。”成梦竹回给她一个同样不咸不淡的微笑。
李沅芷和甘棠都在等她接下来的话,但她却没再说什么,而是舀了一口银耳羹喝。
最终还是李沅芷接着努力:“可以加你一下你的微信吗?如果你能想到任何可能有帮助的线索,拜托随时告知我们,可以吗?”
“我不是很喜欢加陌生人微信。”成梦竹似乎是在拒绝,但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委婉为难的神色:“因为工作特质,我每天都要处理大量的微信和平台消息,对接乌泱泱的媒介与品牌方,已经很疲惫了,大概率没时间去想这些,也很难及时回复你们消息。”
“宋召南最后一次联系你是什么时候?”甘棠突然调转话题方向。
“快一个月了吧。”成梦竹坦然回答。
“他突然消失了,你就一次都没有找过他吗?所以你们之前是发生了矛盾吗?是很明确地表达过断交的意思吗?”甘棠穷追不舍。
“这是我和他之间的私事,恕我无可奉告。”成梦竹再次抬腕看表:“我还有事,先走了。今天是你们给我设了个局,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我多少都算是被冒犯了,所以我就不和你们A餐费了。”
说罢她一边整理鬓边的碎发一边站起身,刚拎起包要走,甘棠却托着腮仰头对她说:“我们确实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要求你知无不言,但警察可以吧?警察已经去他们公司调查问询过了,我们这里有任何线索,都可以随时告知负责的警官,他们的义务呢,就是要摸排他身边所有的相关人员,你对我们无可奉告,那我找警官来跟你聊总可以吧?谁知道他究竟是死是活呢?你说,到底是人死了更可怕,还是你以为他死了,他却突然冒出来更可怕?”
成梦竹顿住脚步,转过身来,表情比先前严肃了些许,看着甘棠说:“我又不是嫌疑犯,警察也不能随便打扰普通人的生活。”
“但配合警方办案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甘棠慢条斯理地打开微信,找出和赵燊的对话页面:“托宋召南的福,我们和警官还蛮熟悉的,要不然我把他叫来?你当然不是嫌疑犯,但你如果和这个生死不明的男人有超出一般的亲密关系,警察就一定会来找你,或者找你身边的人了解情况。既然你不希望宋召南把你们的关系公之于众,恐怕也不想跟警察扯上关系吧?我看过你的那些视频,你不想利用他的失踪做个爆款,吃一波流量吗?警察上门,你拍上一段视频,不比那些蹩脚的凶杀案真实?”
“你威胁我?”成梦竹撩了一下鬓角的碎发。
李沅芷本以为甘棠这种充满敌意又幼稚的做法根本不可能撼动面前这尊石像,却未料到成梦竹似乎有点无奈地哼了一声,坐回椅子上,关掉正在使用中的微信界面,转而打开了另一个微信双开程序,飞快地划着对话列表,直到用指尖重重点开了一个李沅芷再熟悉的不过的头像——黑白鸟巢。
“来,你们自己看。二十天前是我们最后一次对话,之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成梦竹把手机扔在了桌布上。
甘棠则毫不客气抄起手机,看完之后递给李沅芷,李沅芷别别扭扭地接过来。
“看吧,没关系。”成梦竹看出了李沅芷的歉意。
他们的对话的确停留在二十天前。
“我给竹子报了一年的芭蕾大师班,她那么有艺术天赋,千万不要因为大人们糟糕的经验,就剥夺孩子们施展天赋、体验人生的权利。让她去吧。”
这就是宋召南留给成梦竹的最后一句话。
“我知道了,竹子肯定很开心。我把学费转给你,不能花你的钱。”
成梦竹回复后,便将39999的学费转给宋召南。但这笔转账最终因超过24小时未收款而退回。
成梦竹显然以为宋召南是不肯收钱,因此重新转账,并发微信约他见面,但宋召南的微信再也没有回过来,对话框里那一长串绿色气泡让李沅芷恍惚以为在看自己的手机。
之后,同李沅芷遇到的状况一样,“无论微信,短信,电话,视频,再无回音,仿佛这个人不曾存在过。”成梦竹拿回手机,塞进包里。
“竹子是谁?”甘棠询问。
“我女儿。”成梦竹再次起身,显然去意已决:“我不希望会有警察来影响我和女儿的生活,也不想再和你们有什么瓜葛。你们想知道的,我已经告诉你们了。你们在我这里找不到他,不用浪费时间了。我希望你们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也不要跑到我的账号下面乱说话,否则我不会放过你们。”
成梦竹说完这番话,显然不打算接收李沅芷和甘棠的反馈,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轻飘飘的裙摆闪过餐厅门口,就彻底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