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样年华
姚瑶vagrancy2025-08-26 08:348,208

  “最好是明年就能来哦。明天晚上我这里有一桌广告导演的局,我来给你介绍,你先熟悉熟悉这个圈子。”离开继父的办公室前,继父拍拍她的手臂,笑眯眯的眼睛里全是慈父模样。

  成梦竹忽然觉得,是不是自己太任性,太不懂事了,不知道体谅妈妈的用心,戴着过厚的有色眼镜去看那个貌似可以给她们更好生活的男人。

  飞奔而来时的满腔愤怒都被身后那扇门里的成年人轻松抚平,成梦竹说了句我想想,而后犹豫不决地离开了。

  犹豫是因为她依旧很讨厌这个娱乐城,讨厌那个彻底改变了她人生轨迹的老男人,可他描述给她的那种轻而易举的光明前途,却唤醒了她心底的跃跃欲试。

  如果从前的路彻底断了,她总要往前走。

  除了不靠谱的母亲,和那个爷爷辈的男人外,她身边再也没有其他人。

  过了关口的那一刻,她就没打算再同留在深圳的任何人联系,一直使用的QQ从那一天起,再也没有登录过。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要来香港生活了,包括在学校里关系最好的两个女同学。

  在尚不完全清楚人事的她心中,也隐约觉得这件事并不值得骄傲,反而有点丢人,如果被人知道,大概闲话会传得很难听。

  出关前,妈妈简单通知班主任,说她们因为做生意要搬到别的地方,班主任再想沟通学籍等等细节时,妈妈已经挂断了电话,关机了当。

  她笑着对成梦竹说,以后你不需要学籍这种东西,不需要跟他们千军万马挤独木桥。

  成梦竹好像没怎么见妈妈这样笑过,那是一种对现状颇为满意,对明天充满期待的笑容,而今天之前的妈妈,对现状从不满意,对未来从无期待,所以也从来不会这样笑。

  此时此刻,她们排在缓慢挪移的队伍里,仿佛不是在等待过海关,而是在等待进入天堂。

  人们总是会把某个远方作为天堂。

  比如纽约。伦敦。温哥华。香港。似乎只要去到这些地方,人生从此改头换面,一劳永逸。

  成梦竹不知道妈妈是否真的觉得人生改头换面,一劳永逸,像她期待的那样成为人上人。但从那天之后,她也没再见类似的笑容出现在妈妈的脸上。

  没有朋友,没有伙伴,也指望不上忙里忙外的妈妈,她现在唯一能抓住的一线希望,就只有继父刚刚那番话。

  转过街角,她买了杯冰鸳鸯,在那一口冰凉的振奋感里,下定了决心,今天她灰溜溜地离开大陆,明天她要昂着头重新回去。

  吸着冰鸳鸯回家的那一百米上坡路,她已经设想到自己成为TVB炙手可热的当红演员,风风光光去内地发展,定居,再也不要回来。

  

  第二天傍晚,她穿着白色的及膝连衣裙,清清爽爽地出现在继父的办公室。

  继父喜笑颜开地迎上来,轻轻搭住她的肩膀:“这就对了嘛。既然来了香港,就要抛掉大陆那边保守落后的观念,不要死板,活络起来,那你的人生自然就盘活起来。”

  成梦竹开门见山地问:“真的能有机会演戏吗?”

  “有,当然有,一会儿我就带你去见导演,你呢就当陪长辈们聊聊天,我们就做到到,态度好一点,谦虚一点,多笑一笑,是吧,给人留个好映象嘛,不然人家凭什么卖我这个人情呢。但是你要知道哦,娱乐圈,可是等级森严,那你一开始,可能就跑跑龙套,不要觉得我上来,我认识人了,我就演女主角,那不可能的。你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然后等你开学以后呢,你好好念书,去美国进修个表演专业,腰杆就又硬一点。”

  继父说得语重心长,头头是道,成梦竹仿佛听明白了,又仿佛没听明白。说罢,继父拉开抽屉,掏出一瓶紫莹莹的香水,往成梦竹身上喷了几下,成梦竹不喜欢这个味道,皱了皱眉。

  跟在继父身后,穿梭黑黢黢、油腻腻的走廊,地砖有一些黏脚,油烟味无孔不入,成梦竹有点激动,又有点紧张,有点恐惧,又有点期待。

  当走廊尽头的包厢门打开,成梦竹眼前出现十几个四五十岁上的男人,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在强光下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几乎想调头就跑。

  但一只手抵住了她的后背,阻止了她转身逃跑。

  “来来来,诸公诸公,隆重介绍一下,我女儿,没骗你们吧,靓女来的。”继父推着她的后背,将她推到酒气弥漫的圆桌前。

  成梦竹还没来得及礼礼貌貌地打招呼,挨个叫叔叔好,就有人迎上来,一把揽住她的肩膀,“知道知道,继女嘛,是不是……”

  于是一众人都笑起来,成梦竹大概也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因此刷一下红了脸,心里不大高兴,但也不好怒形于色,因为她已经十八岁了,不能做个开不起玩笑的人。

  “你们不要欺负人家妹妹。来来,坐这里。”揽住她的人将手足无措的她带到身边的餐椅上坐下,顺势凑近她闻了闻说:“香水不错哦。”

  可她也只有十八岁,只能往边上缩了缩,说:“是叔叔的。”

  “叔叔?哪个叔叔?我们这里都是叔叔。”一桌子的人起哄:“妹仔喝不喝酒的?来一杯来一杯。”

  成梦竹连忙摇头:“不喝不喝。”

  “我可听你叔叔讲了,你以后是要拍戏的,不会喝酒怎么行,什么圈它都是个圈,要讲人情关系的,要学着喝的妹妹。”坐在她另一侧的大叔和继父一样,也是一副过来人语重心长的口吻。

  继父弯起笑眼,“你们要喝酒,我一会儿叫Cindy她们过来陪嘛,我女儿开学还要去读高中,你们不要吓唬小姑娘啦。来来,你多跟你姜叔讨教一下,很多女明星都拍过他的广告片的。”

  于是成梦竹就听了继父的话,几次三番想跟坐在左手边的姜叔讨教,可每次都只说出几个字,便被打断,不是有人来敬酒,就是姜叔接电话,再不然就是像继父一下,关心她的前程后路,拍拍她的手背或后背。

  成梦竹从没这样吃过一顿饭,或者说,她几乎一口也没吃,只是努力陪着笑。

  后来她回想,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无师自通知道要在那样的场合点头,微笑,对那些微妙的不舒适照单全收。

  当妈妈带着几个陪酒的女孩儿进来时,她隐约希望妈妈能把她带走,可妈妈看到她只说了句,早点回家,不要疯玩,就出去了。

  她看着妈妈满脸倦容地退出包房,突然觉得自己像被遗弃了一般。

  反而继父时不时过来照应一二,并且在一桌子酒劲正浓时,适时将她带离包间,叮嘱她回家小心,锁好门。

  她低着头说我不想再来了。

  而这反应似乎全在继父意料之中,他一边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塞到她手里,要她打车回家,一边语重心长:“你知道那些演员,模特,没有背景的,每天都要在这样的饭局上打转。今天人家老板投你一部戏,捧你做女主角,要你去吃个饭,喝杯酒,你去不去,喝不喝?你可以不去,不喝,不给好脸色,那女主角你也别做,全行业封杀你都有可能。我知道你还小,你在学校里学的不是这样的丛林法则,但成年人的世界就是这样,决定一切的不是你智商有几分,而是你情商分够不够高。我现在让你来,就是希望你提前看清楚,你为了你所谓的梦想,能不能接受规则。姜叔跟我说好了,这周末有个广告,你去当群演,你看你要不要这个机会咯。”

  “真的能去拍广告?”成梦竹抬起眼睛,犹豫了。

  继父抚了抚她浓密的长发:“当然了,都跟你说了,我这里不缺机会。”

  虽然,在那支风格荒诞奇葩的药品广告里,成梦竹只是个背景板一样的群演,跟着一群同样年轻漂亮的少女穿着超短裙,扮演细菌,慌乱地在片场跑来跑去,一会儿使劲蹦,一会儿躺下装死,候场时也没有一个人正眼瞧她,可是在她心里,那是她人生的里程碑。她甚至想到多年以后,如果去参加《康熙来了》,她一定会提起这支广告,提起演员生涯的起点。

  拍完广告后的星期二,她在娱乐城再次见到姜叔,终于喝下了人生第一口酒,对姜叔说了无数次谢谢。

  姜叔大喇喇地搂住她的肩膀,说以后就跟着姜叔混,从跑龙套到女主角不是梦。

  成梦竹并不喜欢任何人这样亲热地对她搂搂抱抱,包括妈妈,所以她借口去洗手间摆脱了。

  再回包厢,继父已经过来敬酒,要成梦竹去唱歌,成梦竹便抱着话筒,坐在包厢角落,唱了一晚上。

  她觉得继父是在给自己解围,忽然内疚起自己以貌取人,尚不了解对方便心存芥蒂,胸怀敌意。

  拿到片酬后,她在文具店买了一个漂亮的信封来装,平平整整地放在床头柜的抽屉里,并下定决心要活出成功的大人模样。

  初到香港的这个夏天,她拍了三支广告,一支MV和一部警匪片,更确切地说,是参与,因为广告里她是被模糊掉的背景,MV里她是女反派的小跟班,但好歹有三秒钟镜头,而警匪片里她演尸体,面朝下趴了三个小时。

  可无论如何,她有了别人没有的机会,她知道片场是什么样,演戏是什么样了。

  与此同时,她开始练酒量,学化妆,学会挑选时髦的裙子与鞋子,并在酒桌上观察那些陪酒的姐姐们是怎样游在推杯换盏间周旋自保。当然更重要的是继父似有若无的保护,既不会得罪想要灌她酒的金主,也不会真的让她喝多或者被占便宜。

  短短两个月,她同继父相处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母亲。母亲只会在她拿回片酬时说一句:“我说什么来着,让你来香港没害你吧?”

  她甚至觉得,比起母亲,继父更像是真正的长辈,她愿意找他商量,听他意见,接受他挑选的香水与连衣裙,在接受他递来的零花钱时不再推脱。

  但这一切,都在那一年的中秋戛然而止。

  

  九月伊始,继父兑现承诺,果然送成梦竹去了一所国际学校。

  原本她信心满满,觉得自己会讲粤语,就算被本地生排挤也没关系,好好读书就是了,无论如何,熬过这一年。

  结果学校是全英文授课,她的英语水平在大陆模拟考时撑死了能拿一百二,而且完全是哑巴英语,能听不会说,能读不会写,但她听不懂老师和同学的口语,也看不懂那些长长的专业术语,更不会写什么报告、论文,第一节课上完,她躲在洗手间崩溃地哭了很久,而后用冷水洗脸,若无其事回到教室。

  她下定决心,要把成绩追上去。

  可是,截然不同的授课方式,天差地别的知识体系,她和同伴同学差的并不是一两学期,而是十多年。

  那种力不从心的感觉,是她从小到大从来都没有过的。

  在片场,她拿着最少的通告费,被人像道具椅子一样随手搬来搬去。

  在学校,纵然没有考试,她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用功,总是垫底的那一个。哦不,垫底起码是一层有形的底,她觉得自己更像是个透明人。

  Nobody,透明人,她从来没想过有一天可以用来形容自己。

  中秋节的那一天,她在用英文做presentation时磕磕巴巴,目光无处安放,只能盯着教室最后那排置物柜,感觉全班同学都在嘲笑她生硬的口音,击碎了她日渐脆弱的自尊心。

  站在讲台上的那十分钟对她而言简直度秒如年,她每一分钟都想夺门而出,永远逃离,再也不回来上课。

  放学后,她坐在公车最后一排,还是没忍住,抱着书包哭起来,因此坐过了站。

  红着眼下车,等待反向公交时突然落起大雨,她登时淋成落汤鸡,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回到家,她一头钻进浴室,拧开花洒,闭上眼,水雾瞬间将她瘦条条的身体包裹,她把水开到最大,只想把这一天的晦气全都洗进下水道。

  当浴室门忽然被推开时,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直到同继父通红的双眼四目相对是,她才尖叫起来。

  她完全没料到家中有人,因此也没锁上浴室门。

  但她更不曾料到的,却是继父并没有连忙带上门出去,而是醉醺醺地朝她逼近。

  成梦竹从不允许自己回忆那短短的几分钟究竟发生了什么,在激烈的推搡反抗与疯狂的尖叫之后,她最终是伸手扯下花洒,用力砸在了继父的头上,继父本能地松开她去捂住脑袋,她才浑身泡沫冲回自己的房间,哆哆嗦嗦地锁好门,裹上毯子。

  她止不住地抖,但继父很快来敲门,她声嘶力竭地吼:“你滚!你再不滚我就朝外面喊,我就报警,我就跳下去!”

  继父不再敲门,接着成梦竹就听见大门被带上的声音。她立刻躲到窗边,像猫一样只探出一只眼睛向楼下窥探,看见继父拦了辆出租车离开,她才松了一口气,瘫在了床上。

  她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不知道,不肯定,不相信。

  她一直竖着耳朵在等待开门声,一直等到凌晨两点,确认是妈妈和继父一同回来,她才立刻冲出去,打算兴师问罪。

  结果妈妈却一脸疲倦地率先开口,显然,继父已经恶人先告状,花言巧语将整件事编造为喝醉后的意外,“他应酬很辛苦,喝多了,还是叫人送回来的,完全不省人事,所以在家睡觉。他又不知道你回来了在洗澡,然后就错当成是我了,哎呀,他也很不好意思,很难受。”

  “是叔叔不好,你打我一下我就醒酒了,要不然叔叔给你跪下,你原谅叔叔这一次,下不为例。我们一起生活这么久,叔叔的为人你还不清楚吗?是真的把你当女儿去培养的嘛。”

  继父满脸悔恨与难过,说话间朝她走过来,她本能地后退,止不住恶心。

  那一刻,她忽然惊醒,妈妈好像从来没有站在她这一边过,成长中的每一个难关,她都是只身闯过,连妈妈的手都不曾拉过一下。

  但那时的她,除了调头回屋生闷气,下决心从此再也不跟继父说话、照面外,还能做什么呢?她还是雏鸟,尚未离巢,她的生活中并不存在离开家这个选项。

  她不再去娱乐城,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锁好自己的房门。妈妈不在家时,她就绝不去浴室洗澡,宁愿端两盆水回房间擦洗。

  继父倒是表现出“不计前嫌”的意思,纵然她没再去赴他的酒局,陪他的那些所谓大佬朋友周旋,那些叔伯们照样给她提供跑龙套的机会。

  只是很久很久以后她才知道,那样难得的“机会”,其实任何人都唾手可得,不需要攀关系,不需要担人情,就好像谁去横店,都能拿到一身行头,分到一份盒饭一样。她从来都没有真正入行,但当时的她并不知晓。

  虽然她还是固执地回避继父,可但凡有拍摄机会,她一定去,翘课也要去。如今对她而言,继父和学校都是一样的痛苦,让她一样不想面对。但不一样的是,功课让她日渐绝望,而拍戏则有钱赚。

  渐渐地,即使没有通告,她也不再去学校,但也不想回家,于是漫无目的在街上晃荡。买冻柠茶时偶然看到一家便利店在招兼职小时工,索性去应聘。那段时间,她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存钱。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根本没那个本事去申请美国的学校,就算语言能力过关,她也不想拿着继父的钱去念书,仿佛卖身求荣。因此她要存钱,要存到足够她租间小屋、独立生活、不再踏入这个家门半步的钱。

  可她没想到,先于她逃离了这个家的,竟然是母亲。

  那是接近平安夜的一天,天气依然炎热,商场里的冷气足得简直可以穿羽绒服。成梦竹从便利店交班后,给自己买了杯咖啡,边喝边往家走。

  自从中秋节那天过后,她每次推开家门都要做足心理建设,并且口袋里总是随身揣一柄小刀。

  这天也是一样,她将耳朵贴在门上,没听见屋内的动静,于是深吸一口气,转动钥匙,发现门没锁,于是知道家中有人。

  她小心翼翼地开门,客厅亮着昏暗的灯,却没有人。

  她唤了一声“妈?”

  主卧走出来的却是继父。

  她本能地退后一步。

  继父面色阴沉:“你妈走了。”

  成梦竹不解。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我妈死了?”

  继父耸耸肩:“是扔下我们两个,跑了。跑去马来西亚了。”

  成梦竹无法理解更无法相信自己此刻听到的每一个字:“不可能。开什么玩笑?”

  “她下午跟我讲要去搞一批货,然后就没回娱乐城。打电话也关机。我回来就看到她留的字条,说她已经去马来西亚了。她所有的东西都拿走了,一件衣服都不剩。不信你自己去看,你去衣柜看,你看看梳妆台,看看有没有一根针剩下。”继父闪开身,将主卧的门让出来。

  而成梦竹此刻的第一反应则是她存在床头柜里的酬劳有没有被妈妈拿走。

  她并没有确认妈妈是不是一根针都没留下,而是冲进自己的房间,拉开抽屉,发现装着现金的信封还在,于是松了口气,将信封塞进自己的双肩背。

  随后,她几乎没有思考,就从床底下拉出自己的旅行包,开始往里放证件,塞衣服。她顾不上思考已经成年的自己算不算被抛弃,算不算孤儿,她只想立刻离开这个空间。

  “你做什么?”继父踱步到门口。

  成梦竹不吭声,只一味往包里塞东西。

  继父提高了嗓门:“你也想跑是不是?你也想跑是不是?”说着他一个箭步冲上来,一巴掌甩在了成梦竹脸上,成梦竹瞬间跌坐在床上,完全被打懵了。

  “我把你们从大陆带过来,给你们申请香港身份,给你们吃,给你们住,给你们钱花,让你们赚钱,你们就是这么对我的?!当我傻是不是?!我告诉你!你妈妈跑了,你就得留下来,替她还债。”继父暴怒地把她按在了床上,中秋那天浴室的记忆死灰复燃。

  如果不是口袋里的那柄美工刀,成梦竹不敢想象那一天事情的走向,以及那一天之后的自己会活成什么鬼样子。但无论如何,那一天,她左手提着行李包,右手握着血淋淋的美工刀,永远离开了那间弥漫着腐败气息的老公寓。

  她当然没有闹出人命,只是大喊着“我弄死你!我弄死你!我跟你一起死!”胡乱挥了几刀,划破了继父的手臂、脸庞和大腿,继父大概觉得她是真的能做到跟他一起死,因此退缩了,放她离开。

  她求便利店的女店长帮她找了个便宜的临时居所,战战兢兢地过了好些天,生怕哪天警察会来找她,说她故意伤人,或者要把她驱逐出香港。

  然而,并没有人来找她,她就这样开始了独自一人在香港的生活,也是在此时,报名参加了各种各样的选美,什么港姐啦,环球小姐啦,还有这样那样的模特大赛,但凡有相关比赛,她一定会投递报名表。

  虽然没能在选美比赛中走太久,却通过同样怀揣明星梦的女孩们了解到,原来人人都可以报名TVB的艺员班,选上的概率很高,还有很多群演机会。她也是在那时加入了各种各样的通告群,也因此恍然大悟,从前她在娱乐城陪着吃饭、唱歌、喝酒得来的机会,其实一文不名。

  起初,她拍着戏,上着表演课,偶尔有些讲台词的小角色,能多赚一些通告费,多一些露脸的机会,但渐渐地,她发现自己好像始终游在水面之下,从来不曾真正破水而出,走上那片惬意的海滩,躺下来,拥有一席之地。

  没有家人支持,没有学历撑腰,小演员的生活有今朝无明日。也有过略红的男明星跟她告白,颇有潜力的新人导演向她示好,但他们都不能或不愿承诺她任何未来,无论是事业还是情感。

  她浑浑噩噩地在名利场中浮沉,哦不,算不上浮沉,只是沙丁鱼群里小小的一只,她曾向往的那些侠女角色,永远也轮不到她。

  她时常陷入孤独与对自己的绝望中,在她少女时代全部的梦想都彻底幻灭时,女儿降临到她的小腹中。

  孩子的父亲是个二代制片人,听说后一个电话打给了一家英国医院,对她说:“我会安排好,没关系。”

  后来成梦竹才明白,他要安排的并非孩子的未来,而是终点。

  成梦竹在医院门口同他分了手,翌日便离开了香港,落脚横店,继续她的群演生活。

  横店的小旅馆同她在香港租的小屋差不多平尺。凌晨四点起床,出发去片场时,她倏忽回想起被她抛在身后的香港五年,只觉得恍如梦一场。

  可是,梦醒了,她脱轨的人生却再也回不去了。所以她给女儿取名竹子,希望她能按着单一的轨道,一节一节向上生长,趋向太阳。

  她是抱了必然吃苦的决心,只是小竹子出生后,她才发现自己根本无法一边照顾婴儿一边演戏。她没有余裕去雇月嫂保姆,母亲更是自从离开香港后音信全无,而她也禁止自己去想母亲,去追问,去寻找。

  恰好此时,自媒体、短视频成了风口,于是做一个网络主播对她而言似乎是唯一可能且合理的选择。

  身边和她一样的群演纷纷在自媒体上分享横店群演生涯,透露自己和某某明星一起拍戏,赚得流量粉丝与商业合作。但成梦竹不愿意暴露自己,哪怕沧海一粟,她也不希望自己被任何人认出来,因此每次出镜,她都是顶着厚重假发与妆容,扮少女。

  她在直播间扮演过许许多多虚假的角色,每当流量退潮就改头换面,卷土重来,生活倒也过得去。

  直至小竹子到了要念幼儿园的年纪,北京两个字闪过了她的脑海。

  十八岁那年,她铆足劲儿想要抵达的象牙塔,如今她希望那里能成为女儿的起点。

  她就这样离开横店,带着女儿落脚北京,把女儿送进私立幼儿园。

  因为没有学历,她找了份房屋中介的工作,业余时间在群里接接北京的群演通告,并继续直播。后来,直播与短视频几乎占据了人们的全部生活,直播平台如雨后春笋,规则也越来越复杂,为了获得更多流量,赚到更多钱,成梦竹便干脆做起了全职博主。

  但她一直很怕周围的人、女儿的同学或老师认出自己,当然更不想女儿认出自己。好在,要于众声喧哗的网络中隐藏自己,易如反掌。凭借越来越高妙的滤镜与特效技术,成梦竹戴起面具,在网络上过着虚拟人生。

  “为什么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呢?”这是宋召南曾经问过她的问题。

  她嘴上说不知道,可心底隐隐约约有一个不愿掀开的答案,那就是她并不能认可如今的自己与自己的职业。

  明明没偷也没抢,明明为每一场直播做了大量的准备,从置办行头到查资料,写稿件,她每一次都要花费大量的时间与精力,可就是觉得无法挺直腰杆。

  网络与现实生活就这样渐渐割裂开,网上的她有大批拥堵,却不能以真面目示人,现实中的她只有女儿在身边,但她只能等女儿去上学后,才能偷偷在家录视频,内心始终瞧不上面对手机镜头和补光灯的自己。

  等她渐渐习惯了这样的双重生活,再回过神来,发现她已经被网络上的重重机制与规则困在了一个真空地带。

  原本她是觉得做自媒体博主相对自由,可以花更多的时间去陪女儿,可以有更多时间去打理生活,但入局后才发现,网络会榨干她所有的时间,它永远不允许你停下,不让你挣脱。她常常就觉得自己是一串0与1组成的虚拟牛马,一睁眼就开始为自己和女儿奔命。

  那种热热闹闹的孤独,她很难解释给别人听。别人或许也很难理解她有多渴望同现实中的人产生看得见摸得着的连接,因此,她才栽在了威蕤的手里。

  十八岁过去了。

  二十八岁过去了。

  三十多岁了吗?她只觉得恍惚,觉得自己毫无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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