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乱七八糟的过往,如同被风掀开的画册,在成梦竹眼前倏忽翻了一遍。但她只是微微皱了皱眉,轻轻叹了口气。
李沅芷看得出成梦竹有重重心事,也知道不方便追问,于是说:“不好意思,我去一下洗手间,麻烦你们稍微等我一下。”
甘棠斜睨她一眼:“去个厕所干嘛那么假客气?”
“就你话多。”李沅芷不好生意地冲成梦竹笑了笑,便起身离开了。
没错,之所以那么客气,大概是因为她并非真的要去洗手间,而是找了个借口,给公司里经常打交道做合同的法务打了个电话。
她借口合作的女艺人出了些私生活状况,将成梦竹的事情简单告知,希望得到一些法律上的建议。
法务听完后对她说:“如果你这个项目还没开拍,我还是建议你换掉演员,因为舆论风险会非常大,你也知道现在的网络舆情,还是防患于未然吧。然后解约的话,我们应该是不用赔偿的,这种算她的负面了。”
李沅芷轻轻咬了咬左手的拇指,犹豫了片刻,问道:“那,抛开合约问题,我想知道,就这件事本身而言,在法律上,到底谁对谁错。”
“我不是专业搞这方面法律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查一些法条给你。以我的法律常识,可以粗略地讲,网暴犯法,未经他人允许录制他人私密视频并散播,或进一步用于勒索、盈利等,犯法,被拍摄的人是受害者。”
法务说出这番话时,语调平缓,毫无起伏,但李沅芷已经对她感激不尽,她说:“谢谢你,我明白了,真的谢谢你。”
法务似乎也愣了一下,而后说:“客气了,法律也许不能在第一时间保护受害者,但法律就是法律。但是……市场残酷,我建议你三思,不要冒险。”
“我明白的,谢谢。”
“没事的话我挂了,查好了法条给你。”法务说完,干脆地挂断电话。
李沅芷握着手机,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仿佛在下定某种决心。
其实,在听成梦竹讲述的时候,她就隐隐萌生出了一个念头。
虽然她自始至终都平静地坐着,安静地听着,没有甘棠的拍案而起,暴跳如雷,但她感觉到一团怒气在胸口小火慢炖,她看着成梦竹恨不得将自己藏起来不见天日的样子,心中不断自问,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受这样的委屈,如果不忍呢?如果不躲呢?就像环球影城里的变形金刚那个项目,汽车人说,“我们不跑了,他想要火种源,我们就给他火种源。”
思前想后时,她又不知不觉转了几圈,终于想清楚之后,她握了握手机,朝咖啡馆走去。
推开咖啡馆的门前,她往角落瞄了一眼,看到成梦竹正默默喝咖啡,甘棠正滔滔不绝,手舞足蹈。她推开门,回到座位上,正听见甘棠说:“实在不行,我去曝光他,我假装成他的受害者,既然他来网暴你,我就给他网暴回去,魔法打败魔法。”
李沅芷一巴掌拍在甘棠肩膀上:“少扯那些有的没的,我有个提议。”她一边说一边坐下来,认真地看向成梦竹:“我想了很久,这可能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方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成梦竹放下咖啡杯,“洗耳恭听。”
“不要回避,不要接招,拿他攻击你的那些东西当武器,求助法律。”李沅芷说得非常笃定。
成梦竹蹙眉:“这是现实生活,哪有那么容易,那么热血。我没有那个成本去做这件事。”
“也许成本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大。”
成梦竹微微挑眉,表现出愿闻其详。
李沅芷继续说:“要付出成本和代价的,是那个真正做了错事的人。他就是赌定了你是现在这样的态度,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欺负你。但是你不能伙同他再欺负你自己一次了。首先你是明白的吧,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就算你在当时恋爱脑了也好,不想破坏气氛也罢,总之是没能明智地保护好自己,但你也没做错任何事。”
成梦竹苦笑:“但这个世界上的事,并不是只讲黑白对错,我活到三十多岁,就算再没长进,也早就懂这个道理了。”
“但该害怕的人不是你。该退缩的人也不是你。”甘棠忍不住插嘴。
“那又如何呢。我确实害怕,也确实更想退缩。我不想把事情闹大,闹复杂。”成梦竹依旧轻锁眉头。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想息事宁人,对方却未必。你越是躲藏,对方越来劲,尤其是在他的现任妻子不了解真相的情况下,只会觉得你理亏,只会变本加厉地开盒你,网暴你,然后最终波及到你的现实生活。现在这个时代,想在网络上藏踪匿迹很容易,但是想找到一个人更容易,我想你比我更清楚。这件事会成为一颗不定时炸弹,你这次躲过去了,下次呢?他们随时想起来了,无聊了,都可以翻出来,点燃,丢向你。你难道想这辈子都活在他们的阴影里吗?我知道你不希望影响小竹子,所以,如果你真的想要永绝后患,唯一的办法就是从根源上解决这件事。”说完这番话,李沅芷自己都有些吃惊。她很少能一口气说出这样的长篇大论,很少如此急切地表达观点,希望说服某个人,但此刻,她的目光是那么迫切。
而成梦竹从她的眼中看到的不止迫切,还有一种鼓励,一点希望,一丝值得信赖的坚定,因此她问了句:“要怎么从根源上解决?”
“那个渣男。”甘棠抢答。
李沅芷点点头,突然伸出手,握住了成梦竹的手。
成梦竹吓了一跳,本能地想抽回手,但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动弹。
李沅芷说:“你愿意相信我一次吗?我已经咨询过公司的法务,在法律上,那对夫妇的做法都越线了。你相信我,你不要怕,我在这个圈子里见过太多死到临头还要嘴硬的人,但是真正拿起法律武器对着他们,没有一个不怂的。你不想闹大,你不希望影响孩子,你不愿丢脸,你要相信,他们也一样,他们有事业,有人际网,有体面的生活,他们绝对不会为了你,赔上自己的前程。”
成梦竹也不知道,动摇了自己的究竟是李沅芷的笃定,还是她热热的手心,总之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那……试试看?”
甘棠推了推李沅芷:“你是不是有计划了?”
李沅芷点点头:“他不是缠着你不放吗,那你就主动去找他,挺直腰杆站到他面前。”
“我能去哪里找他,他绝对不可能见我,也不可能承认。”成梦竹摇头。
甘棠则挑起一侧嘴角,笑着说:“这种时候可就是权利反转了,你在暗,敌在明,见不见由不得他。”
*
三天后,李沅芷、甘棠和成梦竹三个人并肩站在了中关村某栋写字楼前。
三天前,在决定了“复仇”计划后,咖啡还没喝光,甘棠就已经从威蕤的培训网站上找到了他的行程——三天后,他将在中关村举办一场大型成功学讲座,还邀请了不少头衔多到两只手数不过来的专家、名人站台。
讲座在写字楼二十六层的会议厅,三个人仰起头,望向反射着强烈日光的玻璃外墙。
“就是今天,千载难逢的砸场子好日子。”甘棠双手抱在胸前。
李沅芷扭过头,看向成梦竹:“你可以吗?”
成梦竹深吸一口气,“可以。”
“再检查一遍设备。”甘棠说着一步跨到成梦竹面前,严肃地盘点起来:“偷拍眼镜,你千万不要因为紧张总用手扶眼镜,千万克制住。录音笔,藏好了吧?两只都藏好了是不是?”
成梦竹点头:“你这些作奸犯科的东西倒是挺齐全。”
“证明悬疑小说家还是比悬案博主更有实干精神。”甘棠扬起小巧的下巴,伸出一只手:“来吧,加个油。”
“幼稚。”成梦竹并没有要配合的意思。
李沅芷却拉过成梦竹的手,一起叠上去:“那就祝天真幼稚打败老奸巨猾。”
三只手交叠在一起的那一刻,成梦竹恍惚又想起高中岁月。
成梦竹原以为自己会犹豫,会恐慌,然而三人并肩步入电梯,按下26层时,她竟然有一种成竹在胸的感觉。
距离分享会还有四十分钟,会场门口已然人流如织,嘉宾的易拉宝在大厅里贴着大理石墙壁一字排开。
成梦竹本身就戴了顶鸭舌帽,出了电梯后第一时间戴上口罩,先一步来到签到处,扫了提前缴费预约的二维码凭证,便进入了会议厅。等她进去之后,甘棠和李沅芷才过去签到,在进入会场后,她们发现前几排都是贴了名字的媒体系与嘉宾席,成梦竹那顶牛仔鸭舌帽落座在了第六排靠边的位置。
“这么多人,光报名费就得捞一大笔,没想到现在成功学还能那么有市场。”甘棠同李沅芷边感叹,边在倒数第三排最靠边的两个位置坐了下来。原本她们打算坐最后一排,结果最后一排也是被长枪短炮占据了。
人们陆陆续续地进场,容纳数百人的大会议厅渐渐座无虚席。活动开始后,主持人说了一堆溢美之词,而后主角威蕤便人模人样地登场了。
站在舞台中央的那个人,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西服笔挺,身形挺拔,架金丝框眼镜,右手握话筒,袖扣大抵是绿宝石,说起话来不疾不徐,音色沉稳,甘棠啧啧:“果然是斯文败类。不知道他那位被当枪使的小娇妻今天在不在。”
“最好是在,那他就更不敢让成梦竹乱来。”李沅芷越看台上的人,越觉得愤怒,这样光鲜的人面,怎么能养出一颗那样的兽心。
甘棠用胳膊肘杵了杵李沅芷:“你也满坏的嘛。”
“彼此彼此。”
威蕤的演讲与嘉宾对谈持续了大约一个多想小时,随后便是互动环节。看着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女孩子站起来表达自己对威蕤的认同,倾慕,并提出自己的人生困惑,李沅芷觉得可悲又荒谬。
分享结束手,便是签名互动环节。
李沅芷和甘棠坐在原位按兵不动,而她们周围的听众要么离开,要么努力挤到互动的队伍中,期待同偶像说上一句话,而成梦竹就在队伍当中。
李沅芷不禁感叹:“我以为只有偶像团体活动才能有这种场面,看来真是行行出爱豆。”
随着队伍一点一点往前挪,成梦竹的心跳开始加快,手心沁出汗水。当前面那个大学生模样的姑娘抱着签了名的笔记本心满意足离开时,成梦竹伸出去的手心里,依然布满了细密的汗。
威蕤几乎像执行程序的机器人一样握住了成梦竹伸出的手,并露出职业微笑:“你好。”
显然,他并没有认出这只他曾牵过无数次的手,甚至也没能隔着口罩认出那双深潭般的眼睛。
“好久不见。”成梦竹压低声音,等待威蕤的反应。
威蕤愣了一下,成梦竹抽回手,摘掉了口罩,就像在家中对着镜子练习了无数遍那样,微微一笑:“威蕤老师不记得我了?”
威蕤的眼中掠过一丝震惊,并飞速瞟了一眼左右,面容有些僵硬。
成梦竹看得出,在那短短的三秒钟内,他也压制住了本能的反应,若无其事地回答:“记得,记得,所以……”
成梦竹并不想陪他演戏,虽然四肢渐渐麻木甚至冰凉,但还是笑盈盈地说:“我怕耽误大家时间,威蕤老师待会儿有空吗,我就在那边等你,有一些重要的事情必须要请教一下,是关于孩子参加比赛的。”
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好让周围的人全都能听到,好让他无法拒绝。
他显然也明白了她的意图,并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因此立刻点头:“好好,没问题,我们结束后再谈。”
“好,我等你,感谢威蕤老师拨冗。”
说罢成梦竹便闪身离开,让位给排在后面的粉丝。往舞台侧边走去时,她腿脚发软,强撑着才走到墙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背靠墙壁,直直盯着不远处的威蕤。
威蕤必定是感受到那双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因此签名时手一抖,签错了字。
互动时间持续了一个小时,甘棠和李沅芷就缩在最后排的角落,同样目不转睛地盯着威蕤的一举一动。
甘棠轻轻敲了敲桌子,对李沅芷说:“你猜他现在事实特希望这个环节永远也别结束,希望一切都是梦。”
成梦竹也同样希望与眼前这个男人有关的一切都不过一场噩梦。
但这么多年来的生活告诉她,所有坏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它们实实在在存在,并且永远无法被抹去,无论她重新醒来多少次,都不可能改写过往。所以此刻,她所要做的,就是不让过去发生的坏事,在未来的剧本里乱涂乱画。
队伍渐渐排到了末尾,当最后一位读者离去,嘉宾们寒暄后也纷纷离席。根据成梦竹以往的经验,知道他们必定是被工作人员带去附近的高档餐厅。威蕤握手暂别那些贵宾后,又交代了身旁的工作人员几句,而后才向成梦竹走来。
原本人头攒动的礼堂迅速人去楼空,灯光骤然暗下了大半,李沅芷和甘棠为了躲避清场的工作人员,猫着腰蹲下来,躲在前排的椅背后面,谨防成梦竹随时需要支援。
成梦竹所在的角落也暗了下来,威蕤面无表情地走到她面前,声音压得极低:“你想做什么?”
“想让你把之前拍的视频删掉。”成梦竹仰起头,鼓足勇气直视他。
“什么视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威蕤面不改色。
“我们交往时,你违背我的意愿,拍摄的我的私密视频。我要你彻底删掉。”成梦竹提高了声音。
“你小声一点,小心我告你诽谤。”威蕤紧张地环顾左右。
“既然你不承认,为什么怕我大声说?”成梦竹感受到了他的紧张,因此多了一丝逼问他的坚决。
“我不知道你让我承认什么。你是我学生的妈妈,你如果对我有什么不满,可以到学校来,我们就事论事,请不要在这里用这种极端的方式来发泄情绪。”
看着眼前的男人一字一句说出上面那番话,脸不红,心不跳,成梦竹只觉得不可思议,她当然已经看清他的真面目,但依旧感叹于他的恶劣程度,因此她笑了。
威蕤挑了挑眉,大概成梦竹的笑在他眼中是一种挑衅。
但成梦竹只是觉得愤怒,荒唐,于是直接道明来意:“我知道一直给我留言,网暴我,威胁我的,是你现在的妻子。所以我要求你删除视频,并且停止对我的骚扰,就这么简单,不过分吧,威蕤老师?”
威蕤依旧嘴硬:“我想你误会了,我们没做过,也不会做这样的事,请不要诬蔑我们。”
“你是觉得我没证据吗?”
原来他敢做不敢当,此刻,成梦竹庆幸自己相信了李沅芷的话,那个真正做了错事的人,他就是赌定了你不敢为自己伸张,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欺负你。
威蕤没吭声。
成梦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所有谩骂我的内容我都截图存证了。而那个扬言要曝光我的隐私照片与视频,要散播到我女儿学校的账号,主导这次网暴的账号,和您的妻子有实际关联,真的,太容易看出来了,我也全部固定了证据,你赖不赖得掉我不知道,但她绝对赖不掉。如果我报警,并起诉,你猜,是我更怕上新闻,还是你更怕?我想我应该提醒你,你们给我泼的那些脏水,都是造谣,我可以一一举证。而我和你恋爱期间,我是不是受骗,我们也可以交给法庭甚至舆论去裁决。但你,即使在交往期间,违背我的意愿拍摄私密视频,再进行传播,对我进行威胁,网暴,你都是犯法的,要我背法条给你听吗?所以,趁我现在当面来找你,你最好拿出你的手机,把跟我相关的东西删除干净,否则之后,有任何这样的东西或谣言流出,我都默认是你们,我不会放过你们。”
对方显然看出了成梦竹是有备而来,但还是想殊死抵抗:“你的私生活我不了解,你是不是得罪了别人?”
“只有你,没有别人。我和你不一样,因为只有你,所以我很清楚就是你。”眼前人的虚伪与脆弱让成梦竹失望又好笑,她掏出手机:“要我现在报警吗?”
“别。”威蕤下意识往前一步:“梦竹你别这样。”
这一声“梦竹”令她作呕,她伸出手臂,阻止他靠近:“干脆一点,删还是不删。”
“你听我说。我真的没有。”威蕤显然开始改换策略:“只是她不小心在我的网盘你翻到了你的照片,我只是想留作纪念的,我没想到她翻出来……你知道,女孩子嘛,就吃醋,嫉妒心重,自己想象出了一堆东西,然后就找到了你。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我会好好安抚她。”
成梦竹冷笑:“自己想象?我因为信任你,告诉过你的每一件事,都被你用最下流最恶劣的方式扭曲成另一件事,无论她怎么想象,原材料都是你送上的。你把自己摘得这么干净,她知道吗?”
说话间,成梦竹将事先在同李沅芷的对话框内输入好的“报警”二字发送了出去。
“梦竹,我是真心爱过你的,你知道的。我只是,我当时只是太爱你了。我妻子显然是能察觉到我当时对你的爱,所以你也知道,为了维持家庭的稳定,我肯定要对过往做一些修饰。”威蕤开始示弱:“看在从前的份上,我们就,各自安好,你看好不好?”
“不好。”成梦竹斩钉截铁:“我要你当着我的面,把之前所有的照片,视频都删掉。”
“我用的是私人网盘,和我的PAD连在在一起,我手机上现在没有办法下载。我回去就删掉,我保证不会再有人去跟你旧事重提。”
“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我很好骗是不是?今天你就算当着我的面删掉,我都不可能相信你了。”
“梦竹,我保证。”
“你的保证有丝毫意义吗?现在,你承认我们恋爱过,你承认是你太爱我了,你也承认是你妻子来网暴我,还承认了你确实有照片和视频,对不对?这就够了,我录像了,也录音了,现在所有的证据都齐全,你还想糊弄我,我们就法庭见吧。我会把起诉你的文件发到你所有的学生家长手里去。如果你这么喜欢互相伤害,我不介意。反正在你眼里,我就是个失败者,没有社会声望,没有地位,但你不一样,我被毁掉没关系,那你被毁掉呢?你觉得,你把我毁掉了,让我社死了,我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你是不是太自信了,想都没想过?还是你太信任我了,觉得我善良好脾气,绝对不会跟你鱼死网破?”成梦竹觉得自己的声音颤抖起来。
恰在此时,两名警察进入会议厅,李沅芷和甘棠立刻钻出来,大声喊着:“警察同志,警察同志,就在那边,我朋友被那个男的骚扰。”
“是你们报的警吗?”警察问道。
“是的是的。”
威蕤被门口的声音吸引了目光,发现有警察朝自己走来,显然吃了一惊,猛地扭过头来,质问成梦竹:“你坑我?”
这一刻,他如刀一样冷硬的目光才是真正的他。
“我是想提醒你,”成梦竹反而不再激动:“你的妻子不是怂恿我的粉丝,有渠道的都查查我的开房记录吗?怂恿开盒,是犯罪。而且,别费力了,什么都不会有,倒不如查查你,可能会很精彩。你说一会儿,我们要不要警察叔叔查一查,看看我们到底谁干净,谁脏。”
威蕤的胸口剧烈起伏,但他没再说话。在他的沉默之中,成梦竹看到了他的溃败。
*
一刻钟后,几个人就坐在了附近的派出所。李沅芷甚至有些恍惚,怎么最近总是频频出入派出所,同警察打交道。
而威蕤刚一坐下,就抢先开口:“我们会场里有监控的,你们可以调监控,我绝对没有骚扰她,是她自己有一些私事要找我聊,不能这么随便诬告的。”
“说说吧,怎么回事?”警察看向成梦竹。
三天来,成梦竹一直在为这一刻做准备。
她像写视频脚本一样逐字逐句地写了一份陈述,并通篇背诵,练习语调、语速以及轻重缓急。她一遍遍地删改,一遍遍地练习,努力做到简洁明了,不卑不亢。
同时她还将所有相关证据全部打印出来,整理成册,一并提交给警察。
威蕤大概不曾想到她有这样充分的准备,一时怔住,无从辩驳。
“他们污蔑我的所有东西,我都可以做出解释。”成梦竹咬了咬嘴唇,不知道哪里来的冲动,“我现在就可以解释,我希望警官给我做个见证,我不能让他们这样污蔑我的女儿。”
于是,在那份背得滚瓜烂熟的陈述之外,她简单讲述了自己在香港的经历,被继父侵犯,被生母抛弃,独自带着女儿返回大陆,“如果以后,他们还要找我的麻烦,我希望我今天留下的报警记录,能够成为陈堂证供。”
李沅芷和甘棠没想到就这样猝不及防地了解了成梦竹背后的漫长阴霾。
“那个报警记录……”
威蕤刚要开口,就被成梦竹强势打断:“我要求对方在警方监督下,配合删除一切违背本人意愿拍摄的私密照片,并写下书面保证书。同时我要求警方给我报案回执和行政立案告知书。如果对方不愿意配合,我们就走法律程序。”
警察显然也看出成梦竹准备充分,且毫无调解的意思,因此看向威蕤:“别愣着了,干脆点,认吗?删吗?”
成梦竹原本以为巧舌如簧的威蕤必然要负隅顽抗,舌灿莲花地替自己辩解,却没想到他原地缴械,迅速投降:“我删,只是……那个报案回执,还有什么告知书,会进档案吗?在那个什么裁判文书网上,是可查的吗?”
成梦竹笑了,李沅芷和甘棠也笑了,果然,无论何时,威蕤这种人眼里心里只有自己的那点利益。
警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个人情绪,公事公办地回答:“不是刑事犯罪,没有犯罪记录。但是会有行政处罚记录,当然也不是公开的,属于公民个人隐私。就像你不能随便公开别人的隐私一样,别人呢也不能随便公开你的隐私,明白了?”
成梦竹不知道警察是不是有意这样讲来提点她,但她知道,自己手中也从此握有了筹码。
“明白了明白了。哎呀,都是,都是误会,真的不是有意的。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嘛……交往的时候,难免……”
威蕤显然是想挽回些颜面,但成梦竹斩钉截铁:“我要求调取他的手机内存,网盘,全部删除。以后,但凡出现涉及我的私密照片或视频,一律视为你恶意散播或造假。毕竟,你已经彻底删除了不是么?”
“行了,别废话了,赶紧删了吧。”警察显然也不想在这种结果明确的纠纷上过多耽搁,而且那些挽尊的辩解,想必他的耳朵也早就被一张张嘴磨出茧子来了。
“好,好,我删。”威蕤掏出手机,开始翻找网盘,而在会场时,他分明跟成梦竹说,自己这台手机没有连网盘。
从逐个删除照片、视频,到一笔一划写下保证书、按手印,再到签字结案离开,威蕤再也没有看过成梦竹一眼,当然,也没有说过一句对不起。
在他灰溜溜离开后,甘棠一把抱住成梦竹,成梦竹吓了一跳,“你干嘛?”
“想哭。”甘棠说。
成梦竹有点无奈,但也没有推开她:“是值得庆祝的事,哭什么。”
李沅芷也长舒一口气,成梦竹看着她,露出了迄今为止最自然的笑容:“谢谢你,真的,也替我谢谢那个法务姑娘。”
说完她张开左臂,李沅芷也笑了,接受了成梦竹敞开心扉的半边拥抱。
*
去接小竹子的路上,胜利的喜悦过后,成梦竹还是忍不住表达了心中担忧:“今天这样下他面子,还留了个案底,我怕他们回去合计之后,不会善罢甘休。”
“你看看他今天秒怂的那个样子,显然他比你更不想把事情闹大,更不愿意花费时间精力在这件事上,有这个时间,他不如多赚两个人的钱,多骗两个人的感情。”甘棠不屑地摆摆手,要成梦竹别怕。
“可是……”成梦竹微微低头,还是无法全然放心:“人性的恶,总是出其不意,超乎想象。”
李沅芷想了想,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心有余悸的成梦竹,说道:“有一次,我们拍一个律政剧时,邀请来的法律顾问说过,其实很多人对他人犯错,是因为无知,而一旦知晓后果,多数人都会克制内心的阴暗,因为没有那么多人想为了伤害别人,而毁掉自己的生活,他们唯一能够仰仗的,只是你的恐惧。而一旦你让他们感受到恐惧,他们就会立刻退缩。越是有着深入社会参与度的人,就越是这样。我觉得,你可以相信一位资深法律顾问的样本数量。”
“我们先观察看看嘛,如果他们还变着花样来烦你,那我们陪你一起,该走法律程序走法律程序,该去他公司搞他就去他公司搞他,但我敢跟你打包票,那个人渣,绝对从此在你面前销声匿迹。”甘棠一脸笃定的模样。
“希望如此。”成梦竹深吸一了口气,望向了车窗外。
西边的天空已经晕开了橘红色的晚霞,高楼笼在长长的夕晖中,朦胧,不分明,车流呼啸而过,她将车窗开了一条缝,那些经过她的车与车中人,都不会知道,今天对她而言是一个怎样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