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英这天醒来还没睁眼的时候就感觉不对。
脑袋没有平常吃安眠药醒来的昏沉感，也没有听到餐馆边上早市的熙攘声。
关英缓缓睁开眼，天色已经微亮，可以勉强看得清四周，她半起身，环顾了一圈陌生又熟悉的环境，有些怔愣。
“姐？做什么起这么早？”
暖烘烘的被窝里一颗毛绒绒的脑袋迷迷瞪瞪仰起脸来问她，是十一二岁的小妹。
仿佛条件反射一样，关英立即伸手拍哄小妹入睡。
我是在做梦吗？关英想，她一边拍着小妹的背一边钻回了两姐妹的被窝。
拉紧被角，关英借着天光看着小妹尚未张开的五官忍不住出神。
小妹啊，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妹是在自己当兵的第三年没的，自己那年新年放假还见了她，穿了一身新袄，和自己说要考大学，然而自己刚刚回部队没几天，就收到信说小妹滑冰掉湖里没了……
这么多年，稀有梦到关玲的时候，关英沉浸在伤心往事里，摸着梦里妹妹的头发又流着泪睡了过去。
再醒来，天光已经大亮了。
六岁的关军在院子里吵吵嚷嚷，而关英在一片安宁中醒来，躺在家里的竹席上，新奇又坦然的接受了自己从年近五十变成十五岁的事实。
“醒啦妮儿！”
炕沿上，关妈正倚着她陪嫁的那口木箱子在纳鞋底，见大女儿终于醒了，囤了一早晨的话开始往外倒……
“这几天帮葛大爷切肉累着了吧，玲儿说你昨儿半夜醒了抱着她悄摸哭呢，太累的话咱就别去了啊，妈托人问了，部队下个月就……”
关英看着还没有白头的关妈絮絮叨叨，思绪万千，却还是捕捉到了关键词。
“不去了。”
“不去切肉了?”
“不去部队了！”
“关英！”
“过几年要恢复高考，我要好好读书像爸爸一样上大学！”
关妈一口气提起来还没发作，被关英用关爸堵了个实在。
关英最知道了，她人生的少年时代家里生活因为父亲的出身原因一落千丈，她因此对父亲心怀不满直到年纪大了才好不容易放下，然而关妈十年如一日始终维护着爸爸在这家里的尊严地位，她自己不会也不允许儿女否定关爸的一起切。
果不其然，关妈的语气软了下来，苦口婆心劝她。
“像爸爸一样很好，可是恢复高考没影的事儿呢，这是说恢复就能恢复的吗，万一不行你怎么办呐，去哪个偏乡僻野上山下乡去嘛？”
关妈是真心替女儿前程着想，以当下的眼光看当兵是最好的出路了，女儿样貌好，手长腿长年纪又不大，加上自己求的熟人，这次一定能进去文工团，以后生活就稳定了。
然而关英这辈子是铁了心不去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可是那些前尘往事太过真实了。
小妹的死亡、妈妈的积劳成疾、自己被裁军后的半生流离，这些记忆都太过于真实。
就当是上天给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吧，这次，她要从开始改变，要守在家人身边，要乘着这个时代的巨浪前进……
“妈，我留在你身边，一样能过得好，我们一家人要在一起！”
关英一边说一边起身叠好被褥，语气是十分的坚定郑重。
自从家中失了顶梁柱，关妈什么事都是和大女儿商量，养成了关英一副倔强果决的性子。
关妈一向知道也尊重大女儿的脾气，此刻心神也被这份强硬摄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再劝，看着女儿收拾规整，只能叹了口气，拿起剪刀绞了鞋底多余的边。
关英依稀还记得自己的十五岁是在离家很近的四十四中上学，很不错的初中，学制四年直升高中，她现在正读初四。
既然不去参军，关英打算好好上学，不知道做什么的时候，读书肯定不会出错 。
收拾完刚从自家巷子里出来，听到对面响起二八大杠车铃声，关英抬头望过去，就看到了韩冲。
十七八的瘦高少年，穿着海军T恤，此刻站在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边拙劣又真诚的表演偶遇。
“哎，关英，好巧啊，我出来骑车，你去哪儿啊，我送你啊。”
隔着一条石子路，关英看着对面的男孩内心有些复杂。
这个时候，韩冲认识自己还不到两个月。
之后他会和自己一起去西南某军区当兵，而后是俩人纠缠的十年。
那些年，韩冲殷勤相待她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强上手段她就赌气退伍嫁给别人，此后经历了一地鸡毛的婚姻生活怀孕流产离婚出国，半生流离……
她从没有喜欢过韩冲，甚至因为后半生的不如意一度怨恨对方，认为是他的喜欢害了自己，可是回过头来重新审视自己的前生，不可否认，她那十年军旅生涯的的确确也有意无意倚靠锅韩冲许多。
是她给了韩冲两个人有可能的错觉。
这一次，她不去参军，这段孽缘会从开始掐断吧。
“不用！”关英做了与记忆里那个贪慕虚荣的小姑娘不一样的选择，而后转身离去。
韩冲没想过会被拒绝。他早听说过四十四中的漂亮姑娘关英，之前偶遇过一次，上个月专门找人介绍俩人认识，这一个月“偶遇”了好几回，他很确定这姑娘原本不反感自己的……
不过毕竟是少年，并不怕拒绝，韩冲很快扔掉失落，骑车赶了上去。
“怎么啦，你不认识我啦，我是韩冲啊，上个月游泳馆卞芳给你介绍过我的啊……”
关英步伐不紧不慢也不回话，自行车一不留神就超了，跟的有些艰难，韩冲没忍住急躁揪了人姑娘垂在肩后的麻花辫一下。
关英微微吃痛停步，男孩顺势把自行车横挡在前路。
“你是不是，听别人说我什么了”韩冲心里略微有点没底，他打听过一段时间，知道这关英不是个在外面混的姑娘，“我是真心和你交朋友的……”
男孩摸了摸自己的寸头，觉得自己肯定被误会了，语气有点慌张，“我和你之前认识那些人不一样，不是什么流氓混混，和我玩的都是我从小到大的兄弟，我很讲义气的，也是好家庭的孩子，过段时间我还要参军去……”
17岁的韩冲是个一慌张就张嘴瞎扯的碎嘴子，天南海北东拼西凑说了半天，表达却没个核心。
关英几乎有点可怜他的语言能力了，但更多的是头疼，还有记忆里和他相处惯性的厌烦，这个讨厌的人一次拒绝劝不退，又缠上了她。
“我不喜欢你韩冲！”
“你怎么样和我有关系吗，认识我的想认识我的人多了，我要一个一个交朋友吗？!”
“而且，”关英一双杏眼目光透彻，她言辞尖锐，毫不留情捅破了少年情窦初开的最后一层窗户纸，
“你真的只是想和我交个朋友吗？”
韩冲落荒而逃。
赶他走的太顺利，以至于关英走到四十四中门口的立柱旁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眨了眨眼，觉得不可思议，回到故事的起点，原来拒绝一个人是这么容易的吗？！
敲钟老头拎着大铁锤从保安室出来，见关英愣在校门口，冲她吆喝。
“上课了丫头，不赶紧跑想什么呢！”
关英到达教室的时候，上课铃刚好敲在尾声，班主任拿着书和她前后脚进门，无奈斜了她一眼，关英装乖卖巧跑了几步在教室最后一排空位上坐好。
桌椅是很旧的木制桌椅，桌面裂痕斑驳，还被调皮的学生掏了几个洞，时代发展飞快，乍然见到回忆都淡化了的老物件模样，关英忍不住会心一笑，讲台上班主任许老师目光扫过来，关英连忙正襟危坐，掏出书本盖了上去听讲。
语文课结束是数学课，依旧是许老师讲课，他拿了他的搪瓷大杯子出去，应该是去倒水喝。
老师一走，班级里闹开了锅，关英坐在后排一览全景，她面带微笑一个个看过去，记忆中熟悉的中年人形象被年轻鲜活的少年人们代替。
真好啊！
直到目光触到一个短发少女，她皱着眉头，嘴巴抿成了一条直线，略带婴儿肥的脸蛋微鼓更显得整个人圆乎乎的。
她也在看着关英。
是中学时代的好友郑青青。
“关英，你傻笑什么啊，坐那儿干嘛呢，你不和我坐同桌啦！”
少女是南方，生气了说话也好像嘟着嘴撒娇，用后来新世纪的话说，是个很萌的小姑娘，和关英一向要好，只是可惜，关英去当了兵俩人往来减少，郑青青22岁结婚，居然就是她倆最后一次见面。
关英笑容愈发灿烂，她没有说话，拎着自己的书袋直接走到了郑青青旁边的座位，然后给了对方一个大大的拥抱。
“来啦来啦，青青，你今天怎么这么可爱呢？！”
“啧啧啧～，你少来真的是……”
少女们吵吵闹闹，也融入了整个教室的氛围。
“都安静！”
许老师拿黑板擦敲了敲木桌，粉笔灰飞扬，前排的同学们瞬间憋气闭嘴，后排也渐渐匿声。许老师满意地放下黑板擦开始讲课。
不愧是以后要当校长的男人啊…关英敬佩的看着眼前还没有谢顶的年轻许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