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昌国安乾三年，七月十四。
清风村接连了下了十天的雨，村北的沧浪河水涨了三尺高，河面也宽出丈余。农民赵老实蹲在河堤边，抱着锄头，愁眉苦脸地望着波浪翻滚的河水，担心河水冲出河堤，那他紧挨沧浪河的两亩庄稼可就全白瞎了。
“老实，蹲那儿干嘛呢？你用眼睛能把河水看跑啊，赶紧的，去祠堂。”鲁大脚在不远处喊道。
“去祠堂干嘛？”赵老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带着满肚子抱怨问道。
“商量怎么跟龙王求情，快点，就差你了！”
赵老实只好耷拉着脑袋，跟在鲁大脚身后进了祠堂。村里的长老赵关端坐在祠堂里，板着脸看着赵老实，眼里带着怨气。
赵老实进了祠堂才发现，祠堂里只有赵关和他的四个孙儿，赵关坐在上方，四个侄儿站在两侧，看阵仗，倒像是县官升堂。
“赵老实，知道为什么单把你找来吗？”赵关冷冷地问道。
“不知道。”
“你别装傻，你儿子偷了龙王庙里的东西，龙王发怒，连降大雨，眼看河水就要冲了咱们村子。你赶紧把你儿子交出来，不要让全村人跟着倒霉。”赵关言语中带着忿恨，他本想骂赵老实“子不教父之过”，但还是忍住了。
“我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赵老实哭丧着脸，他的头发被雨水淋湿，一缕缕地趴在脸上，一幅可怜相。
赵关忍不住了，啪地一拍木椅扶手站了起来，指着赵老实的鼻子骂道：“你说你养了个什么东西，打小就专爱看马啊、牛啊的那个部件，被马踢瘸了腿也没改了秉性，居然跑到龙王庙，把龙王的命根子给偷走了。你，你……”
赵关气得说不下去了，赵老实耷拉着眼眉，嘟囔道：“我早就说，不用给龙王爷塑个命根子，塑那玩意干嘛，还弄了个金的，藏在衣服里，多余吗。”
当初为了给龙王爷塑像，赵老实被迫捐了家里仅有的五两银子，结果老婆摔伤没钱医治，落下了残疾，赵老实至今耿耿于怀。
“混帐，给龙王爷塑像就得全须全尾的，哪能没有命根子。现在是真没了，被你个混帐儿子偷走了！你说怎么办吧，这雨再下，河水一决堤，别说庄稼，大家命都不保。”赵关瞪着眼睛喝道，他的眉毛很长，垂到眼睑上方，让赵老实想起了山羊。
“我真是十多天没见着他了，鲁大脚，你儿子呢？回来了吗？”
“回来个屁，被你儿子给拐走了，赵老实，你儿子真是个祸害！”鲁大脚重重地跺了下脚，草鞋上的水珠顿时四散开来，溅到赵老实糊着泥的裤管上。
“怎么就是我儿子拐带的呢，指不定是你儿子偷了东西，拐走了我儿子。”赵老实不服气地嚷道。
“你放屁！我儿子那么老实巴交的一个人，能干出那么下作的事！”
“你儿子老实？哪次看牛交尾少了他？”赵老实反唇相讥，这个时候，他可不想独自背下罪名。
祠堂外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紧接着十几个壮汉拎着锄头棍棒，怒气冲冲地出现在祠堂门口，赵老实一看，顿时脸色发白，来的大多是鲁大脚一族的人。
“赵老实！把你儿子交出来！”
“不交儿子，就把你献给龙王爷赔罪！”
来的这群人七嘴八舌地叫嚣着，主要意思就一个，要么赵老实把儿子交出来，要么赵老实替他儿子抵罪。
“怎么赔罪？”赵老实嗫嚅道，其实他心里很明白，给龙王爷赔罪，就是捆成粽子扔进河里，且不说河水涨成这样，就算是不涨，也根本没有活下来的可能。
“老规距！”赵关狠狠地说出三个字，他望着祠堂门口愤怒的村民，心里对赵老实的怨恨翻腾得他气血上涌。原来今年是个好年景，庄稼长得格外好，他计划着收了十亩的粮食，就可以买几头猪养养，再把旧屋翻新一下，村里好几户都换了新门头，自己家的也该换换了。可这一张雨，他的全部念想都落了空。
“明日——祭龙王。”赵关亮着嗓子，拖着长音说道。村民们面露喜色，临走的时候又纷纷向赵老实啐了一口。
赵老实心灰意冷地回了家，肚里饥肠辘辘，屋里冷锅冷灶。赵老实点着油灯，看见瘫痪的婆娘躺在床上，褥子湿漉漉的，赵老实一开始以为是又尿床了，仔细一看才发现，是雨水顺着墙，从屋顶一直流到了紧挨墙壁的床上。
“找到天儿了吗？”赵老实的婆娘杏花问道，比起湿漉漉的褥子，她更担心儿子的下落。
“没。”赵老实牙缝里挤出来个字，心想找到了就得扔河里，还不如找不到。赵老实抬头，呆呆地望着屋顶洇湿的地方，对这糟心的日子充满了绝望。
“都是我不好，呜呜，我拖累了你们，天儿是想弄钱给我抓药，他不是个坏孩子，呜呜……”杏花又哭了起来，自打不能动了以后，她的眼泪就格外多。
“行啦，你也别护着他了，他生下来就不安份，迟早的事。”
“鲁大脚他婆姨说，他们全族人都去找鲁小树了，也不知找到没。”
赵老实没吭声，他们肯定是没找到，才跑到祠堂拿自己撒气。赵老实是逃难到的这里，因为跟长老赵关同姓，才得以留在村里。他无亲无故，平日里都是夹起尾巴做人，可偏偏得了一个惹是生非的儿子。
赵老实抱着头叹了口气，他是真想一死了之，可他死了，杏花怎么办？他掀开米缸的盖子，里面空空如也，他又走到厨房，把最后的几个芋头煮好，用布包好，放在了杏花的枕边。
“干嘛？”杏花狐疑地问道。
“就这些了，吃完，也就完了……”赵老实悲哀地说道。如果杏花不瘫痪，还能改嫁，现在这个样子，哪会有人要，自己死了，她也就只能等死了。
赵老实把祠堂里的决定跟杏花说了，杏花听完反倒不哭了。
“当家的，我跟你一起走，路上有个伴。”杏花柔声说道，她憔悴的脸在油灯光中逐渐鲜亮起来，让赵老实想起了自己刚到清风村不久，杏花逃难晕倒在村外，村民们谁都不肯救，是赵老实细心照顾，才救了杏花一命。
这样也好，赵老实心想，留下她也是遭罪，不如一起给龙王爷去赔罪吧。两人下了决心，反倒不难受了，赵老实倚在床头，杏花倚在他的怀里，两人如同初恋时一般，心中充满了甜蜜，只是一想起下落不明的儿子赵亮天，就又苦了。
远处又传来隐隐的雷声，这雨可真是没完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