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黑妙妙2025-08-14 08:438,844

  35

  聂永江选了个黄道吉日,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地往湘南开拔。

  湘东到湘南,走高速要四个小时的车程,万正建业的几辆豪车全部派出来撑场子了。订婚宴拟定了好几个流程,至少要在湘南待三天。叶梦珠说自己工作忙,只在订婚宴当天出席,冯静只好把公司的凯迪拉克商务车留给了她。

  另一边,徐师晴也作起了妖,非说按她老家的规矩,男方和女方在正式订婚前不能见面。于是,聂永江和聂瑛开了辆奔驰大G,公司的高管各开各的车,婚庆公司和化妆团队包了辆大巴,剩下冯静、徐师晴和宋从舟便挤在了那辆路虎里。

  冯静在前面当司机,徐师晴和宋从舟坐在后排。狭窄的车厢里,三个人各怀鬼胎。冯静瞥了一眼后视镜,她和宋从舟的目光,在镜子上正正巧巧地撞到了一起。冯静坏心眼地问:宋老师,什么时候能喝上你跟梦珠的喜酒,你们两位可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宋从舟瞪了她一眼:“我……这事还早,不着急的。”

  “怎么会,梦珠跟我讲,她已经带你去见过她爸爸了,结婚不就是临门一脚的事。”

  “嗯,她爸爸对我不是很满意。”

  “那没关系,新岳丈见女婿,总是要来个下马威,树一树长辈的威风,哪能真的为难你。”

  宋从舟知道冯静在故意挑事,把头一偏看向窗外的风景。

  一直沉默的徐师晴却忽然插话了:“结婚这种事情,不到最后都是有变数的。再说小宋这会正是关键期,小静你就不要给人家添压力了。”

  徐师晴说完,手搭上宋从舟的肩膀,轻轻摸了一下。宋从舟就像是池塘里被电打的蛤蟆,瞬间僵住。

  冯静看在眼里,嘴角微微勾起,笑道:“舅妈,你还挺关心宋老师的。到底是帅哥,到哪都吃香。”

  “你叫我什么?”

  “舅妈呀,这不马上就是了吗,我叫错了吗?”

  徐师晴尬在那,好半天才虚弱地吐了一句:“你随便。”

  冯静闹这么一出,倒尽了徐师晴的胃口。她懒得再对宋从舟动手动脚,闭上眼睛就开始装睡觉。宋从舟却从刚刚的话里听出了端倪,他盯着冯静的背影,一言不发。

  下午一点,车队陆陆续续地抵达湘南境内。从高速通道出来后,宽阔的弭水河猛然杀入视野。河流像一面无边的镜子,把那些陈年的不堪记忆,统统映射进冯静脑海里。

  九月的南方,空气里透着一股隐约的秋意,人的感知一下变得敏锐起来。过了一道大桥,便是湘南县城。车辆停在了新城区的酒店门口,冯静下车后,站在路边点了根烟,细细地打量着故乡。

  视线往右,是湘南的新城区,有一座圆顶的体育馆,多了些高楼的小区,还有几条新路。视线往左,还是那个灰扑扑的老城区,大桥下边是菜市场;桥边的商店还是老三样,卖种子的、卖化肥的、卖粮油的。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烂尾楼依然耸立在远处,形貌不变。

  徐师晴和冯静并肩而立,她四下环顾,表情肃穆地冷笑:“真是穷地方,这些个烂屋子跟当年一模一样。”

  冯静诧异道:“诗晴姐来过这里?”

  “你们湘南不是庙很灵么,我年轻时来这边烧过香。”

  “那你求的是什么?”

  “我就讨个平安,可菩萨心肠硬啊,这点小心愿都不肯应验。算了,不说那一茬。”

  “不应该啊,我们本地人有个说话,湘南的菩萨不保佑本地人,只保佑那些远道而来的外地人。”

  徐师晴抬头看着天,苦笑道:“你这句话倒是很灵验。”

  两个人正聊着,酒店二楼有个人影站在半开的窗边,冯静看得真真切切,那个人正是赵志波。冯静刚要去追,徐师晴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去哪呢,你妈和你舅舅马上就来了。”

  两个女人直视着彼此,冯静杀气腾腾地喊:“放手!”

  徐师晴忽然端起长辈的架子:“怎么跟舅妈说话的,没大没小。”

  冯静再一抬头,窗边的影子已经消失了。冯静气得甩开徐师晴的手,冷嘲热讽地说道:“舅妈,订婚宴上,当外甥女的一定好好敬你三杯酒。”

  话音才落,聂永江的奔驰大G领着车队到达了酒店。一水的豪车慢悠悠地驶过街道,端着十足的阵仗,把街巷内外的居民全部炸了出来,挤到酒店的外围来看热闹。

  “这个车厉害了,一台就两百多万!”

  “这是谁来了啊,好大的排场!”

  “哦,好像是在省城搞房地产的大老板,回老家来办婚礼。听说东牌楼饭店被包了三天。”

  “这不是那个聂家兄妹吗!”

  聂永江站在前坪,竖起耳朵听了片刻。他让助理拖了个行李箱出来,自己蹲在地上掀开了盖子,露出满满一箱的红包,每个红包里都包着一张百元的钞票。聂家姐弟带着冯静,站在酒店的入口处,把红包一个个散给围观的路人。有人拆开红包发出惊呼,然后是此起彼伏的道喜声,大家呼朋唤友过来领钱。不过片刻,酒店附近的街道都传遍了,连酒店的工作人员都挤到人群前头。

  聂永江笑意盈盈地说:“好久没回老家了,一点心意请大家喝茶。”

  “聂老板发财!”

  “发财,发财,大家一起发财。”

  冯静冷眼看着自己的舅舅,这么多年了,不管是拿到项目,还是赚到大钱,聂永江的笑容都不及这一刻,是真心实意的快乐。

  在酒店里吃过午饭,聂永江便带着所有人去父母坟前拜祭。墓地在河流的一道弯口,周围长满了芦苇和高笋,河面上泛着碎光,有几只白鸟上下蹿飞着。倒是一处风景极佳的坟场。

  隔了还有两三米的距离,聂永江忽然一个箭步扎过去,抱着墓碑就号哭起来。聂瑛也走过去跪在父母的墓前,哭得涕泪横飞。公司的几个高管见状,纷纷追过去围着聂永江抹眼泪,一时间都分不清到底谁死了爹妈。

  祭品一份份地端过来,各种纸扎、花果、荤菜,多到铺满整个山坡,聂永江在那哭着喊:“儿子不孝,儿子没能早点出息,让爸爸妈妈吃苦了,儿子带着媳妇来看你们。”

  冯静看得心里膈应,她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聂永江答应回湘南订婚。这么一个小县城,足够他演一出衣锦还乡,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爽剧。

  坟墓的不远处,还有一方孤零零的青石碑,被茂盛的高笋掩得严严实实,那是冯静的爸爸。冯静趁着这边乱成一团,从祭品堆里抽了一对蜡烛、一叠纸钱,还有一碗猪耳朵,不声不响地溜到了爸爸的坟前。

  冯静爸爸的坟包只有矮矮一团,周围爬满了杂草,像座无人照看的荒墓。冯静蹲在碑前,拿打火机点燃蜡烛,一张张地烧纸钱:“爸爸,不好意思,现在才来看你。”

  “这是你爸爸的坟?”宋从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窜过来,话语里有些惊讶。

  “你过来干什么,那边等会找你怎么办?”

  “要找也是先找你,能有我什么事?”

  “我那个舅妈徐师晴,能松开你?”冯静笑得意味深长。

  “你是不是又知道什么呢?”

  冯静扭头,斜视着宋从舟:“一点点,也就看了你和我舅妈的车震视频而已。”

  宋从舟的表情一沉,他坐在碑前,拿出一根烟对着蜡烛点燃,慢慢吸了一口,说道:“看来我俩没可能了。”

  “你别在我爸坟前说这种鬼话,小心他半夜找你。”

  “我是她养大的。”

  “什么?”冯静眉头一皱。

  “我父母原本是贵州乡下的农民,家里穷得裤子都穿不起。当时徐师晴在贵州找漂亮小女孩,想收养一个当女儿养,开出一个农村人眼里的天价。我父母也动了心思,想把最小的妹妹卖掉。徐师晴到我家来看人的时候,却一眼相中了我。”

  冯静愕然道:“那你父母同意了?穷乡僻壤一般都重男轻女,怎么可能答应把儿子卖掉?”

  “没有不肯卖的东西,只有不肯卖的价格。”

  “那她,可真是你的贵人。”

  “是啊,她那时候也才二十多岁,把我养在身边,吃好的穿好的,找老师给我补习。再后来念大学、出国留学,甚至去文保局上班,所有的事情都是她包办的。”

  “所以你对她动了感情?”

  宋从舟深深地看了冯静一眼,笑出了声来:“你是这么认为的。你真是不容易啊,家境这么复杂,对人性却是一根筋通到底。你知道扬州瘦马吗?”

  “那是什么?”冯静认真问。

  “你自己查。”

  冯静翻了翻手机,然后便一脸骇然。她站起身远远地看了看徐师晴,又伏低身体贴着宋从舟小声道:“你不能跑吗?你都读了这么多书,去哪里都能活的。”

  “我跑,跑到哪去?她随时能毁了我。”宋从舟道,“况且,我爸妈,妹妹,都仰仗她活着。我跑了,他们怎么办?”

  “他们卖掉你的时候,他们在意过你吗!你又何必挂念他们的生死!”冯静说得又急又凶。

  宋从舟把双手搭在膝盖上,颓然地苦笑道:“那你呢,你妈对你什么样,你没数吗?你为什么不抛弃她,自己逃命去?”

  冯静瞬间失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她摸着爸爸的墓碑,隐忍地,无声地落了两行眼泪。

  远处有吵吵闹闹的鼓乐声,有劈劈啪啪的鞭炮声。再远处是河流、鸥鸟和树林,淡漠地注视着岸上的悲喜。

  

  36

  翌日,冯静站在烂尾楼里。

  十几层的高处,整座小城的景色尽收眼底。十五岁时困住她的牢笼也不过如此,狭长的一小片房屋,一条河流和几座山头,萧条得像是没有几分力气。

  乌霄云背着赵明出现在门洞口,旁边还跟着个小弟提着辆折叠轮椅,两个人把赵明安置好后,乌霄云擦着满头汗水埋怨道:“老板,下次能不能别选这种地方,我背着个老人爬十多楼,累死了。”

  冯静拎着一袋油条,冲着乌霄云摇了摇:“来,抓紧时间吃点,等会有力气打架。”

  乌霄云接过油条,往嘴里塞了半根,边嚼边说:“湘南的东西都挺好吃的,这油条炸得脆。”

  “这家早餐店是以前舅舅带我去的。这次回来,我专门去那吃了顿早饭。”

  “老板是在吃忆苦思甜饭吗?”

  冯静看着狼吞虎咽的乌霄云,淡淡地说:“是打算做个了断。”

  轮椅发出金属的震颤声,赵明的脸色苍白,嘴里嘟嘟囔囔着:“回去,回去……”

  当年就是在这里,赵明的耳朵被聂永江剪掉一角。如今故地重游,旁边站着和聂永江一般气势的冯静,赵明被吓得喘不上气,整个人抖得越发厉害。

  乌霄云有些担忧地说:“老板,我先给他喂点安定片吧,他这样子扛不了多久。”

  “再等一会。”

  “哦。”乌霄云有些意外,但没敢再说什么,只是乖觉地立在一旁。

  冯静走到赵明的面前,蹲下身按住赵明正在发抖的膝盖:“赵叔,我对不起你。等过了今天,我给你养老。”

  赵明没有反应,眼睛死死地盯着窗洞的位置,嘴巴微微地张合,像游魂一样念着:“人……人……”

  冯静顺着赵明的视线看过去,那儿只有一株手臂粗的苦楝树。它卡在窗洞边口的位置,整个树冠往楼外延展。苦楝树长得枝繁叶茂,像是吸收了足够的养分。

  十多年过去了,烂尾楼的地面和墙面有朽化的痕迹,长一些杂草和藤蔓也不足为奇。冯静盯着那棵树,正感到奇怪的时候,苦楝树忽然微微一耸,树上的飞虫瞬间飘浮起来。

  “谁在哪!出来!”冯静厉声呵斥。

  苦楝树猛烈地摇晃了几下,赵志波从窗洞后边的平台翻身过来。

  “哟,搁着这角落搞埋伏呢。”冯静没有丝毫的意外。

  “真是小瞧你了,居然把我爸给搬到这来。”赵志波径直走到赵明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两粒药喂进赵明的嘴里。等到赵明的症状轻缓一些,他看着冯静,表情有些复杂,“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心狠手辣,比起你舅和你妈,真是一点也不逊色。”

  “我不这么干,你也不会出来见我呀。”

  “金衍的命是命,我爸的命就不是命吗?”

  “赵志波,我可没有想要赵叔的命,你把金衍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诉我,我们就两清。”

  赵志波笑出声来:“两清得了吗?你以为他被关在复健医院这么久,是为什么?”

  “什么意思?”

  “你不是想见金衍吗,今天怎么着都得让你见上。”

  “他在哪?”冯静追问。

  赵志波脸上露出一丝惊讶:“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特意跑到这里来给他上炷香。”

  “你给我说清楚!”冯静嘶吼。

  “你啊你,我在四月份就把当年的照片发你了,烂尾楼那么明显的线索,你偏偏当作没看见。你到底是想见他,还是怕见他呢?”赵志波不紧不慢地往冯静心头扎刀子,他走到一旁的窗洞边,从外边的平台上捡起之前藏好的铁锹。

  乌霄云见状,一个箭步冲过去,两手翻转擒住赵志波,然后一个肘击,把他手里的铁锹震落在地上。

  赵志波也不恼,抓着被打疼的手臂,冲着冯静冷笑:“让你的狗滚远点。”

  “霄云,松开他。“冯静摆了下手。

  乌霄云退到一旁,赵志波拿起铁锹,往苦楝树旁边的墙上用力猛砸。墙面渐渐被敲开,里面竟然是中空的,随着砖石的碎屑剥落,那面墙里露出了一具人骨。

  倘若有人足够的心细,就会发现长出苦楝树的这面墙,跟烂尾楼的其它墙面不同,它是后来才砌上去的。但谁又会跑到烂尾楼里散步呢。尸体被封在黑暗的砖墙里,逐渐腐化成了骸骨。只有一粒苦楝树的种子落到了附近,借着尸体分解的能量,长成了一棵郁郁葱葱的小树。

  冯静盯着骸骨,一看再看,她知道自己终于找到金衍了。她的心脏急剧地收缩,每呼一口气好像刀绞一般,她难受得蹲在地上干呕起来。

  眼泪不知不觉地从脸上滑落,怎么也止不住。

  赵志波看着冯静,有些不忍地说:“你怎么样?”

  “你一直都知道他在这里?”

  “知道,当年是我亲手埋进去的。”

  “谁杀的?”冯静斜视着赵志波,眼神锐利得像把一把尖刀。

  赵志波沉默了片刻,看着乌霄云和他带过来的小弟:“先让你的人去楼下等着,这是我俩的家事。”

  乌霄云急道:“不行啊!老板!他万一动手绑了你怎么办?”

  赵志波轻轻笑了下:“真看得起我,她不动手就算我命大。”

  冯静盯着乌霄云的眼睛:“你到楼口守着,到处摸排一下,别让什么人上来,也别让人搞了埋伏。”

  乌霄云无奈,只好领着自己的小弟退出去。空旷的楼层里,只剩下三个人和一具白骨。

  “可以讲了。”

  “小静,讲之前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过完今天,你对我是不是就只剩下了恨。”

  “你可真自恋啊,你明知道我一直在找金衍,你明明亲手把他封在墙里,却还装模作样地跟我交朋友。你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我时,你说了什么吗?你搬出你爸来卖惨,跟我套近乎!你说你一家都被聂永江害了,你恨透了聂永江。你骗我利用我,你这种垃圾还不配让我来恨,我纯纯地恶心你。”

  “小静,对不起。”赵志波低垂着眼睛,他不敢直视冯静的愤怒。

  “到底是谁杀的!是不是我舅舅!”冯静歇斯底里地吼道。

  赵志波沉默了许久,久到冯静以为他是默认时,他却缓缓地开口:“是你的妈妈,聂瑛。”

  “你说什么?”

  “是聂瑛。”

  “你再说一遍。”

  “是你的妈妈聂瑛杀了金衍。”

  “不可能!不可能!我妈脾气是不好,但她连杀鸡都不会!他们无冤无仇,我妈杀金衍干什么?你是不是又骗我,你想挑拨我和我妈的关系!”冯静冲着赵志波大吼大叫,像个疯子一样。

  “我也想骗你,可我爸爸就是目击证人。”

  

  37

  河面上卷起了大风,扑向河岸上的建筑。风从烂尾楼的孔洞间穿过,苦楝树被吹得簌簌作响。2006年的元旦,堤坝上的香樟和杨柳也是这样,在河风里发颤。

  聂瑛抬头听了一会河风的啸音,又把头埋进了麻将堆里。傍晚时分,牌馆里空空荡荡,她一个人坐在四方桌上,把麻将叠起又推倒,像搭积木一样。等了好半天后,依然没有人来凑台。她不满地骂老板:“你怎么开店的啊,半天都叫不到牌腿子,干脆关门算了。”

  老板好声好气地安抚:“瑛姐,今天过节嘛,都在家吃饭呢,你就稍微地再等一会。”

  “打牌都不积极!”聂瑛猛地扭头,盯着老板问:“今天过什么节?”

  “元旦啊,小静她们那个一中不放假吗?”

  “放鬼的假,白天上课,晚上上课,周末还上课,人都要上成傻子了。”

  聂瑛把麻将一推,抓着小包就往外走。老板在背后问:“瑛姐,不打麻将了吗?”

  “不打了,去给女儿送点饭菜。”

  聂瑛赶到菜市场时,大半的摊位都已经打烊。她快速地买了尾草鱼、半只鸡和一些基围虾,又称了些橘子和鸡蛋糕。两只手提着大袋小袋,一路小跑着赶回家做饭。

  家里的厨房连着一个生活阳台,正对着西落的太阳。窗外的云霞瑰丽,叠着远山和河流,跟明信片一样好看。聂瑛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拿着柄小刀开始细细地处理虾线。

  聂瑛的父母死得早,她把弟弟拉扯到成年,又把嫁妆贴补给聂永江做生意。后来老公也意外死亡,乡下的宅基地被远方亲戚霸占,她只好带着女儿在镇上租房住。

  聂瑛吃足了生活的苦,她统共就念了六年小学,只能做些低端的杂活。她贩过菜,挑过砖,三伏天里采过黄花菜……一分钱一分钱地赚着、省着,大部分都供给了女儿念书。

  立秋时,她和冯静来投奔弟弟,得到一间二居室的房子,每个月有笔固定的生活费,女儿在县城里最好的高中念书,聂瑛感到生活有了着落。

  生活阳台紧挨着隔壁聂永江的家,那边敞着的半扇窗户上,忽然倒影出两个人影,恰巧落进了聂瑛的视线里。她手里的动作一滞,以为是弟弟家里进了小偷,刚要打电话叫人时,却赫然发现玻璃上的影子是冯静。

  一中是寄宿制,学校又没发元旦放假的通知。这个时间点,冯静不应该出现在聂永江家里。

  聂瑛蹲在窗边观察了半天,听到那边有窸窸窣窣的响声。十来分钟后,冯静和一个男生分别拎着个帆布行李包,神色慌张地往外逃窜。聂瑛认得那个男孩,是之前送冯静回家、一个叫金衍的同学。此刻,他用双手抱住行李包,语气里带着些兴奋:“有了这笔钱,你能活得轻松一点。”

  金衍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楚地钻进了聂瑛的耳朵里。她心里突突直跳,顷刻间便咬定,是这个叫金衍的男生蒙骗了冯静,两个人偷走聂永江的钱,正准备要一起私奔。她连忙把手里的小刀折好,收进衣服口袋,然后小心翼翼地尾随在冯静身后。

  两个小孩绕着路,专挑那些没人的小巷小道钻,一路往码头的方向赶去。

  冯静每往前走一步,聂瑛的心就下沉一分。她已经气疯了,气冯静不知好歹,她给了她一条命,给了她不少吃不少穿的生活,她居然没有一点的感恩!她遭过那么多罪,受尽了欺负和白眼,还不是为了她?她带着这个拖油瓶熬到快四十岁,生活才刚刚有一点起色,刚能咂摸出衣食无忧是什么滋味,她却想跑,想再把她推回过去?

  过去,那是根本望不到尽头的苦日子,她一天都不想再回头。

  恐惧在她心里翻腾,催出了怨气,变成了恨意,烧得她快要爆炸。聂瑛把目光锁死在金衍身上,都怨他!他好大的胆子!

  就在这时,金衍忽然停在原地,弯腰去系散开的鞋带。躲在暗处的聂瑛,脑子里“轰“的一下——就是现在。她掏出那把挑虾线的小刀,猛地扑了上去,左手死死地捂住金衍的嘴巴,右手拧着刀捅进他的心脏里。

  没有防备的瘦弱高中生,杀起来比圈养的兔子还要容易。更何况聂瑛是个常年干体力活的农妇,金衍被她按死在怀里,几乎不能动弹。浑身抽搐了几下,嘴里泛出些血沫子,就再也不能挣扎了。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金衍的视线里是灰蒙蒙的天,还有聂瑛那张狠戾的脸。然后景物迅速地向下坠落,黄泥小路向天上伸展,路的尽头是冯静倒悬的背影。他很想说话,只是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跑在前头的冯静毫无察觉,她自顾自地说着话,沉浸在逃出生天的巨大兴奋里。一不做二不休的聂瑛,从地上摸起一块砖头,不声不响地摸过去,猛地敲在她的后脑勺上。下一秒,冯静就软绵绵地栽倒在地上。

  天光即将要熄灭,只剩下最后一线亮光。小路两侧是茂密的松树林,枯黄的茅草团团林立,把整条道路藏得隐蔽幽深。杀完人的聂瑛惶惶地站在原地,剧烈地喘息着。正当她不知所措时,身后忽然冒出一道男人的声音:“干啥呢?”

  聂瑛的呼吸一滞,机械般地转过身去。而赵明就站在小路的另一头,借着微弱的暮色正好奇地打量着她。

  赵明原本是要去码头做点搬运的零工,他住在县城的东边,嫌城区的路远,于是抄了近道走。赵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了节约半个小时的路程,他把自己和儿子的一生,全都搭了进去。

  天色太暗,周围的景色有些模糊。赵明从裤兜里掏出一支手电筒,对着前面一照,光柱直直地打在金衍身上。手电筒来回一扫,赵明赫然看清楚地上躺倒的两个人,还有脸上沾着刺目血迹的聂瑛,他吓得心惊肉跳,转头就要跑。

  聂瑛急道:“赵明!我认得你,你还欠我弟弟的钱还没还清吧,你敢跑,我就杀了你儿子。”

  赵明生性胆小,根本经不起吓。他听了聂瑛的恫吓,脚步瞬间顿住,磕磕巴巴地说:“我……我……什么都没看到,我不会说出去,你放过我。”

  “少废话,过来帮个手。”

  “你……你要干嘛。”

  “操你妈的,把这小孩搬走啊,等着警察来抓我啊!”

  从前的聂瑛只是暴躁,她手里沾了人命后,整个人散发着一股亡命徒的嚣张,震得赵明颤颤巍巍地走过去,把金衍背到背上。他又看了眼冯静,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小孩呢?”

  “嗯,等会给她舅打个电话,让她舅来教育一下。”

  “那……我们去哪里?”

  “你们湘南县城,有什么闹鬼的,没人敢去的地方吗?”

  赵明下意识地指着远处的烂尾楼:“那儿。”

  他在那座楼里,被聂永江剪了耳朵,还差点扔下了楼。对赵明而言,那栋楼比鬼还可怕。

  聂瑛迅速地清理好地上的血迹,然后拎起两个帆布行李包,两个人偷偷摸摸地溜进了烂尾楼里。

  人对痛苦的记忆是那么的明确,赵明带着聂瑛往上爬楼,鬼使神差地来到之前聂永江折磨他的地方。他把金衍的尸体安置在角落,然后远远地缩在另一角上。他不敢动弹,也不敢说话,两只手紧紧地抓在一起,拼命地向虚无的神佛祈祷,希望自己能活命。

  两个人就这么在楼里静静地坐着,聂瑛一直盯着码头的方向。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她才给弟弟拨了个电话。

  不多一会,聂永江带着两个亲信急匆匆地赶过来。刚一碰头,他就喊道:“姐,你早说啊!保险柜的钱在你这,偷钱那小子也在你这,搞得这一晚上人仰马翻的!”

  “我杀人了。”

  “什么?”

  “偷钱那小子骗的冯静,两个人去码头要私奔,我想把钱抢回来,不小心把他杀了。”

  聂永江有些动容地蹲到聂瑛的旁边,握住她的手说:“姐姐辛苦了。你别担心,剩下来的我来处理。”

  他扭头看着赵明,有些意外:“赵明这小子怎么也掺合进来了?”

  “路上碰巧撞上的。”

  “这样啊,那我就不能留活口了。”

  聂永江慢慢地往赵明的方向走去,赵明被吓得直哆嗦。强烈的求生欲迫使他跪在地上,拼命地给聂永江磕头,嘴里嘟囔地重复着一句话:“别杀我。”

  “弟,算了。留他一条命。”聂瑛忽然开口。

  “那不能啊,这又不是别的事,你留他一条命,就是给自己挖个坑。”

  “他刚刚帮了我,恩将仇报,我怕遭报应。”聂瑛的脑回路十分清奇,杀人是不怕的,因为金衍偷钱和拐带女儿在先,这叫报仇。但灭恩人的口,是会天打雷劈的,这叫做人没道义。

  聂永江思忖一番,也觉得在理,他做的是刀口舔血的生意,讲的是江湖规矩。他拎起赵明,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和颜悦色地说:“赵哥,你欠我的钱就算销账了,以后我们姐弟养你。”

  赵明哪经得起这样的吓,脚底一软,直接昏了过去。

  聂永江蹲下身来,抓着赵明的头发,把他的头掀起来看了看,好笑地说:“这么胆小啊,怂包。”

  他转过身去,指挥着两个亲信,拿着根粗麻绳把金衍的尸体吊在梁上。

  聂瑛奇怪地问:“你这是做什么?”

  “你看他,眼睛都不肯闭,怕是死得不甘心。按老规矩,在梁上挂三天,祛祛怨气,免得做鬼不消停。”

  聂瑛意味深长地说:“这套把式,你搞得蛮熟练。”

  聂永江笑了笑,没有答话。

  聂瑛又问:“冯静怎么样了,没事吧。”

  “应该有被吓到。”

  “长点记性也好,省得以后再干这种事。”

  “姐,小静以后就跟我了,我把她当亲女儿管在身边。只要我能发达,就不会让冯静过穷日子。”

  聂瑛点点头。

  离开前,她最后看了金衍一眼。他被高高地挂起,似乎还在看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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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端相亲狩猎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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