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元旦终于到了。
冯静仰头看着天色,厚云像灰岩一样,沉沉地吊在头顶。冷风往人身上梭过,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冯静有些担忧,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家庙在湘东异地重组的开工仪式,要在西北片区的文旅园举行。仪式的最后一环,湘东的ZF专班要跟万正建业签订文旅园项目的承建合同,届时全市的媒体都会跟进报道。冯静这种趁手好用的工具人,又被聂永江安排到一线去当牛做马。
昨天之前,整个片区还是一片黄泥土。冯静临时找人清了场地,搭好巨型背景板,又用上几车的木条板铺满整个泥土地面。等地面平整后,搭上喜庆的入园门头,再点缀些角堇和石竹之类园林盆栽,黄泥地顷刻间焕然一新,带着几分勃发的春意。
六点左右,聂永江带着集团的员工先到,布好了方台和嘉宾的椅子;到了八点,ZF部门的一些工作人员也到了,给椅背上贴好人名标签,又前后检查了一遍仪式细节;九点一刻,媒体的记者,特邀的嘉宾陆续到场;最后压轴来的,才是ZF的大佬们。
人群一拨一拨地挤进内场,聂永江和冯静并肩而立,像在动物园里看猴子的游客。聂永江目不转睛地望着近处的达官贵人,脸上挂满谄媚,眼睛里透着缕精光。他做梦都想凑上去巴结,又害怕对方嫌弃自己。
冯静伸着脖子四下张望,心知肚明地问:“舅舅,这么重要的场合,怎么没看到舅妈?”
“病得起不来床,让她在家待着算了。”
“什么病啊,这么严重?”
“能有什么大病,就感冒了呗。”
“哦……”冯静没有追问。
聂永江忽然伸手抓住冯静的肩膀,冯静心里一陡,以为聂永江发现了什么。可聂永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说:“小静啊,从今天起,我们一家人就起来了。”
“什么起来了?”
“出人头地了啊,以后这个湘东没有人敢看不起我们家。”
“那是。”冯静随口敷衍。
如此重要的场合里,却没有人发现端倪。作为马上要登台签约的企业代表,冯静的脸上尽是木然的神色,看不出一丁点的情绪。她偏头望着远处,盆栽圈住的区域外,照样是荒废的泥地和枯败的野草。
叶梦珠和宋从舟是踩点来的,叶梦珠穿着一条修身的白色裙子,搭配着巴洛克的珍珠耳饰,显得端庄优雅。她挽着的宋从舟也被精心修饰过,高高大大,仪表堂堂,像个好看的人形配饰。
叶梦珠朝着冯静淡淡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径直走到媒体和大佬中间寒暄。她一直在微笑,像一朵白色的芍药花,开在五月的好光景,透着一股从肺腑深处上涌的喜悦。聂永江狡猾地跟在旁边,厚着脸皮跟每一个政要握手。
十点一到,外场放了几枚礼炮烟花,全场瞬间安静下来。从省台调派的新闻主持人开始上台串流程,ZF和企业的代表被请到台上,一长串的领导职位和名字念完后,专班的曾副SZ站到中间的位置致辞,他夸了家庙和发掘的团队,又展望文旅园的未来。
这种没有人在意的片汤话,一字一句地钻进聂永江的耳朵里。台上的官员念一句,他在台下重复一句。他仿佛听了什么了不得的人生箴言,眼睛里蓄满眼泪,马上就要坠落下来。
冯静和叶梦珠站在台侧,叶梦珠小声地说:“冯静姐,还是要谢谢你。”
“啊,为什么事啊?”
“我爸很高兴,说两个女儿里,还是我比较像他。”
“那你比你爸爸漂亮多了,你是我见过长得最漂亮的人。”
叶梦珠微微一怔:“冯静姐,你不气人的时候,还是蛮好的。对了,我和从舟的事,爸爸也同意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办酒,我到时候要坐上座。”
“那就要看你红包给得大不大了。”
心想事成的叶梦珠,在仪式的空隙间,向冯静袒露了片刻的柔软。冯静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然后把脸背过去,拒绝了叶梦珠的那份示好。
发言的人一个接着一个,等所有的场面话、体面话全部都讲完,主持人才慢吞吞地宣布,家庙的异地重组仪式正式开启。台上的人走动到方台旁边,把用红色绸布遮盖的展台打开,那里面是从家庙的部件里,精挑细选的几只脊兽,曾副SZ上前,拿起一把硬币冲着脊兽撒下去,寓意着大吉大利的好兆头。
等候多时的记者蜂拥而上,各种机器怼上去开始拍照和直播。
就在这时,有人翻出手机看了一眼,忽然脸色一变,推了推旁边的人。又有几个人顿在那,开始看手机。不一会儿全场都在交头接耳,台上站着领导们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有人冲上台,贴着曾副SZ的耳朵,说了几句话。他的脸色由晴转阴,连忙退到台下,站在角落里翻看手机。
聂永江不明所以,远远地喊道:“小静,出什么事了?”
冯静摇了摇头,摊手说:“不知道啊。”
她忽然身形一晃,踉跄着被叶梦珠拖拽到了台下,拉到聂永江的面前。
“你干什么!差点摔死我!”
“冯静!这是谁搞的,赶紧找人查!”叶梦珠举着手机,表情扭曲到极点。
聂永江和冯静把脑袋凑到那一方小小的屏幕前,手机上是一篇通稿,赫然写着——建材废料变16亿雷氏家庙,起底万正建业的资本诈骗游戏。
聂永江还没回过神来,他疑惑地问冯静:“你给家庙估值了?什么时候涨到16个亿的?”
“舅舅,这个文章里好像在说家庙是假的。”
“怎么可能!”聂永江拍了下大腿,激动得满嘴飙方言:“是哪个下三滥的化生子眼红我们,在这七里八里。家庙是我老婆的嫁妆,是真是假,我未必不晓得。”
叶梦珠吼道:“赶紧找人把这条新闻删掉!”
聂永江连忙掏出手机,开始给集团的公关部门打电话。冯静也假模假样地开始翻通信录,就那么短短的一瞬间,各个平台的本地推送如山呼海啸一般,冲进了她的手机里,而且都是同一篇文章。
冯静抬起头,波澜不惊地说:“闹大了……”
仪式卡在那里,现场的媒体收到通知,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一旁。专班的曾副SZ走到叶梦珠的面前,脸色难看地问她:“小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聂永江抢先说道:“这是有人要害我们!”
对方瞥了聂永江一眼:“聂总,那篇文章你看了吗?对方是直接在仓库里拍的细节图,一张一张地实拍举证,不是你在这跟我说一句害你们,就可以揭过的事情。”
叶梦珠慌道:“叔叔,我现在就去仓库调查清楚。”
“从一开始,我对和万正建业合作就抱有疑虑。但家庙是你亲自验收,项目方案也是由你提交,我们相信你的专业。但现在这个情况打了我们专班的脸,项目合同先不签了,等我们回去汇报后,研究出结果再说。”
“可是……”
“小叶,我已经跟你爸爸打过电话,他同意。”
叶梦珠懵在那,她心里清楚,她爸同意专班的立场,就意味着自己已经被放弃掉。
她咬了咬牙,眼泪一滴一滴地滑落,表情委屈地哀求道:“叔叔,你就最后给我一次机会,先暂停签约,不要全盘否掉好不好。我亲眼看过那些窗框还有石刻,绝对是真的。我把情况原原本本搞清楚,给你一个靠谱的答复。”
有几个人能受得住大美人的眼泪,曾副SZ踟蹰了片刻,态度软了下来:“小叶,看在你爸的面子上,我答应你。今天就先撤场,等你搞清楚了再说。”
“好。”
42
等仪式撤场之后,叶梦珠拉着冯静和聂永江,一刻不停地赶往仓库。
专班这次留了个心眼,让宋从舟先回单位避嫌。他们从潇大调了两位古建专家,又加上两名工作人员,跟着叶梦珠一道出发。
车辆奔袭的路途上,车厢里的气氛冷得像冰窖一般。聂永江坐在副驾上,他难得的变得很安静,双手抱胸,低垂着脑袋,像一尊木讷的人偶。后座的叶梦珠显得焦虑不安,神经质地嚷嚷着:“徐师晴呢!这种时候死哪去了,你赶紧把她叫上啊!”
冯静从后视镜里瞥了她一眼:“打过电话了,但一直没有接通,估计是吃了感冒药在睡觉。”
“她可真会挑日子。”
冯静没有回嘴,她只是扶着方向盘,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两个小时后,一行七人终于赶到仓库。大家从车上下来,错愕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仓库的大门正赤条条地敞开着,原本堆置整齐的建筑部件被掀得乱七八糟,青砖和灰瓦撒得满地都是,现场就像被打劫了一样。
聂永江看着这幅场景,终于绷不住了,扯着嗓子怒吼:“谁干的!谁干的!”
冯静轻轻地按住聂永江的手臂,小声地安抚道:“舅舅,没事的。只要家庙的部件没少太多,我们大不了多花点钱,找人把它组装回去。家庙立得起来,我们就能给专班交差。”
叶梦珠也好,聂永江也好,总是格外相信自己的命好。哪怕危机已经压到了头顶,仍然期待着最后一线逢凶化吉的机会。
聂永江听了冯静话,就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他反握住冯静的手,叨叨地念着:“对,你说得对。”
专班安排的两位古建专家是一男一女。男的姓孟,大概五十多岁,满脸的络腮胡子;女的姓沈,看起来四十出头,身形瘦小,还扎着个卷卷的马尾。冯静总觉得两个人眼熟,忽然记起上次在学术会议上,这两个人贴着叶梦珠聊天,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要到家庙的现场看看。
此时,两位老师迫不及待地走进仓库的内部。一个摸出眼镜戴上,一个从包里掏出笔记本,脸上的兴奋藏都藏不住。沈老师走得急,踢到了一块青砖。她“嘶”地倒吸了口气,捡起那块砖瞅了一眼,忽然语气古怪地念道:“民国二十一年?”
叶梦珠凑过去一看,像见了鬼似的喊道:“这是晚清的家庙,哪来的民国?”
沈老师被拔高的尖叫吓了一跳,连忙安抚道:“也不奇怪,能留存的古建筑都是隔段时间修一次,这说不定是翻修时留的记号,我们再找找别的看。”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专班的两名工作人员对视了一眼,然后各领着一名专家走向仓库的深处。
孟老师查的梁、柱之类的大木作,这不查不要紧,一查一个线头。支撑屋顶梁架的几根金柱,一些是南方的杉木,另一些却是北方的松木;柱基上雕着简单的莲瓣纹,新旧不一,且尺寸也和金柱不匹配;架梁和
桁条上的几处榫卯,榫头和卯眼完全对不上。
沈老师那边看的是门、窗之类的小木作,不多时也发现一堆怪异之处。几扇步步锦的窗棂倒是清朝民间常用的样式,但是棂条粗壮、方正规整,明显是晋陕的风格;还有一对被称作门扣的辅首衔环,两边的兽头居然不一样。
四下转了一圈后,两位老师最后停在一幅彩画面前。孟老师歪着脑袋研究了片刻,忽然惊呼:“霍,这可是好东西啊!清式和玺彩画,还是龙凤纹、沥粉贴金的工艺。”
沈老师先是笑了一下,然后感慨:“这次真是开眼了。”
“谁说不是呢,这不比山西自驾游好看得多啊!”
叶梦珠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冯静不懂古建,只觉得那彩画又残又旧,看不出什么端倪来。她小心翼翼地问:“这个很厉害吗?你们到底看出什么明堂了,能不能给我讲讲?”
沈老师解释:“这个和玺彩画是给皇家建筑用的,不可能出现在一座江西的家庙里,这属于逾制。”
“我听说设计这座家庙的雷献彩就是皇家工匠,那他夹带点私货不是也挺正常的。”
“太平天国之后,确实有大批宫廷匠人流落民间,但雷氏家族一直是样式房掌案,到清朝的最后还在修陵。他们对建筑的规格和制式,那是刻进脑子里的东西,绝对不可能出现这种常识错误。”
冯静愣愣地问:“沈老师的意思是,这座家庙是假的?”
“亦真亦假。”
这下不止是冯静,连叶梦珠和那两个专班的人也听得一头雾水。
一旁的孟老师瞥了聂永江两眼,不动声色地挪了个安全的位置,这才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这个仓库里的部件,基本上是晚清到民初的。但不是从一座建筑上拆下来的,是拼了七八座建筑残件,再添补了一些小件搞出来一座所谓的家庙。所以是假的,也算真的,就看你们自己怎么想。”
“啊!”冯静瞪圆了眼睛,惊愕地看向四周。
沈老师有些唏嘘:“也不知道谁搞出来,但绝对是个高手。这个人应该是照着晚清家庙的图纸,一个一个配的货。各种大木作、小木作、山墙的砖,还有那些壁画、石刻,基本上都能对上朝代和风格。说实话,现在的一些博物馆都没这么齐全。”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人神色各异。
冯静眨了眨眼睛,把头撇向一旁,她心里腾起一股酸涩。她早就知道家庙有鬼,以为赵志波最多弄点现代的仿制品,糊弄一下什么都不懂的文盲聂永江。可她根本没料到,为了让家庙的骗局逼真,把叶梦珠、专班的人都引进来,他竟然做到这个地步。
成千上万的破旧建材,每一块都带着磅礴的恨意,堆置成了一脉山丘,一座家庙。
“能把它们再拼起来吗?”一直没说话的聂永江,冷不丁问道。
两位老师一同陷入沉默。片刻之后,孟老师模棱两可地回答:“也不是不可能,用现代的工艺拼装起来,还是不难。只是拼起来也是个四不像,最多叫仿古建筑,没有什么学术价值。”
聂永江厉声道:“你们什么意思!是不是故意找茬的!我警告你们俩个,再乱说话,我跟你们没完!”
两位老师都是斯文人,平时被捧得高高的,哪见过聂永江这种骂法。
孟老师瞬间就怂了,婉转地说:“也不是完全没价值,杭州和深圳喜欢收这些老建材盖些茶馆,也是种再生利用的办法。”
这句话简直是火上浇油,聂永江暴怒:“刚刚还说东西都是真的,那拼起来就是座真家庙。什么叫仿古啊!什么叫没价值啊!这些都是我花了两个亿换回来的,你空口白牙几句话,就把它贬成废品了?”
沈老师的性子傲,不管不顾地迎头怼道:“跟你客气地讲,你还蹬鼻子上脸了。你要听真话是吧!好,那我告诉你!第一,它根本不是雷氏家族的手笔;第二,它也不是正规家庙的建筑结构;第三,各种零部件来天南地北,还有时间断层。这就是一堆不值钱的废料!”
聂永江气炸了,他指着沈老师的鼻子,口不择言地骂:“我操你妈的,你什么货色,敢拆老子的台。”
“你……你怎么说话的,有没有素质!”
聂永江在这一瞬间丧失了理智,他猛地扬起手,对着沈老师的脸就要劈下去。就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专班的工作人员往前一挡,两个一米八几的大汉,像堵墙似的立在聂永江的面前,把他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其中的一位,语带威胁地说:“聂总,你先冷静一下。我相信你也是受害者,是被人做局,不是故意想骗取文旅园的项目。我建议等我们走后,你好好调查一下转手给你家庙的人。至于今天的情况,我会如实跟领导们汇报。”
家庙这枚绚丽的肥皂泡,终于在众目睽睽之下爆开,一切都成了定数。
叶梦珠的腿一软,颓丧地坐在了地上。聂永江则狂叫着:“徐师晴!徐师晴这个婊子!”
唯一正常的冯静,把两位老师和专班的人送到仓库的门口。车子已经发动,孟老师却迟迟不肯上车,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冯静。
“孟老师,家庙还有什么问题吗?”
“之前……我是想问……是谁帮你们验的家庙?”
冯静答:“宋从舟。”
孟老师的表情一沉,整个人顿在那里,半天都没有反应。一直到专班的人催了声上车,他才如梦初醒一般,抓住冯静的手臂,低声下气地说:“小冯,宋从舟是我的学生。他还年轻,只学了些皮毛。要是给你们添了麻烦,造成了什么损失,是我教得不好,请你们手下留情。”
一旁的沈老师奇怪道:“你在说啥,小宋的水平不至于……”
她话还没说完,被孟老师扭着肩膀,一把推上了车。
小巴慢慢地驶出园区,最后消失在路的尽头。冯静抬头看着天空,依旧是灰沉沉的颜色,细雪像尘埃一样坠落下来,飘进了她的眼睛里。
43
家庙暴雷的第二天,叶梦珠收到了爸爸的惩罚。
上午九点,继母领着几个人闯进家属院的房子里,来来回回地穿梭着。
叶梦珠穿着睡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好气地问:“我爸呢,他要把我从这个房子里赶出去,自己不敢来跟我说吗?”
“不是赶你走,是送你出国去避避风头,家属院人多嘴杂,对你不是什么好事。”
“那怎么不去美国和欧洲!新西兰是什么好地方吗!什么年代了,还搞流放那一套!”
“家庙的事情闹那么大,已经攀扯上你爸了。你能不能懂点事,考虑一下你爸的身份,做人做事低调一点。”
叶梦珠冷笑了一声:“阿姨,现在已经轮到你来教训我了是吗?”
一向轻声细语的继母忽然抬高音调:“叶梦珠,你跟我摆什么优越感呢?”
叶梦珠盯着继母的脸,嘲讽道:“你不装啦,一直等着今天是吧。当了几天SJ夫人,就不记得自己以前是个护工,在医院里给人端屎端尿干脏活。要么说穷生奸计,当年我爸住院,你那副献殷勤的嘴脸,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继母那张线条柔和的脸庞,在瞬间变得生冷僵硬。她抄起茶几上的气泡水,浇在了叶梦珠的头上。气泡发出“呲啦”的声响,水从头顶往下淌了叶梦珠满脸。
叶梦珠尖叫:“你发什么疯!”
“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你养成这种没礼貌又虚荣的性格,是我们当长辈的没教好。今天这杯水,是我替你爸爸泼的,帮你长点记性,以后出门在外不要惹是生非!”
“谁和你一家人!你算什么东西!”
“叶梦珠,你以为我稀罕跟你一家人。你不认我这个后妈,我还巴不得呢。是,你亲妈是了不起,拼尽了娘家的关系,把你爸托举到现在这个位置。但那又怎么样,好处不都被我占着了。”
“你这个贱人!老贱人!我要去告诉我爸!”
“去啊,赶紧去。看看他会见你吗,肯接你的电话吗。”
叶梦珠跟疯了一样又喊又叫,她抓起周围一切可以抓到的东西,全部往继母身上砸过去。
继母吼道:“你少跟我撒泼,你去新西兰之后,你花的每一分钱,都要从我手上拿!”
叶梦珠挥动的手臂,像电视里慢动作回放一样,无声无息地回到原点。水珠从她的脸庞和发梢滴落,像个受尽了委屈的灰姑娘。
继母瞥了她一眼,不再跟她搭腔。转头跟搬家的工人大声道:“全都清空,什么都不要留。”
叶梦珠急道:“签证还没下来,那我住在哪里!”
继母的声音冰冷:“你爸给你安排了招待所,先在那过渡一下。”
当天下午,叶梦珠连同她的行李,被一起塞进了市委的招待所,没留一丁点周旋的余地。
招待所和家属院是一个时期的建筑,内部的装潢、家具和淋浴设施都很老旧。叶梦珠住的是一间普通的大床房,四十五平米的空间,还堆置着她的各种行李箱,连腾个身都有些费力。
她暴躁地站在窗户旁边,一遍一遍给爸爸拨打电话,对方已经屏蔽了她的号码,只有机械的电子音,永不疲倦地答复她:对方正忙……
宋从舟也在同一时间失去了音讯。叶梦珠握住手机,带着哭腔给宋从舟发语音:“从舟,爸爸让我去新西兰,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我不能没有你,我害怕。”
她的哀求和质问,没有换来任何回应;不管是文字还是语音,所有的信息全部石沉大海。
闹腾了一天的叶梦珠终于累了,她瘫在床上,把手机贴在胸口,在惊悸不安的情绪里,沉沉地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七点多,屋外漆黑一团。招待所的院子大,里面树木茂盛。春夏的夜里还有一些“呱吱”的鸟叫,到了冬天,只有一种死气沉沉,让人心里发怵的安静。
门外忽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叶梦珠腾地一下坐起身来,警惕地问:“是谁?”
敲门的声音瞬间消失了,更没有人说话。
叶梦珠盯着门的方向,忐忑不安地观察了半天。她疑心是宋从舟收到信息后,悄悄地来找自己了。她纠结了片刻后,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把门拉开了一条小缝。然而门外空无一人,只是地上多了一个文件袋。
叶梦珠好奇地捡起文件袋,重新把门反锁好。她坐到桌子前,把文件袋拆开,往下倒了倒。一沓照片从袋子里滑落出来——冯静和宋从舟的脸,赫然扎进了叶梦珠的眼睛里。
每一张照片都是两个人同框,宋从舟赤裸上身贴着冯静,在慧光寺里玩仙女棒,坐在江边看夕阳……甚至有好几张照片里,两个人竟然隔着叶梦珠,在肆无忌惮地对视。
一瞬间,巨大的羞辱感贯穿了叶梦珠的身体。她整个人开始发抖,恶心到头晕目眩。
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是活在金字塔尖尖的人,更何况她还拥有超乎寻常的漂亮外表。她理应得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宠爱,别人都只有被她耍弄和欺负的份。但偏偏,她最看不上的泥腿子冯静,竟然敢背着自己去勾搭宋从舟。
“无耻!”叶梦珠扒拉着照片,崩溃地大吼。
照片堆里忽然露出一张纸条,上面还隐约地写着一些字。叶梦珠揪起纸条定神一看,那是一个约见的邀请。时间定的是十点,地址是城北一座在建的工地。
叶梦珠抓了件羽绒服,毫不犹豫地奔出门去。她不管对方是敌是友,是出于什么目的,她此刻只想要搞清楚,冯静和宋从舟之间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西伯利亚的寒潮入境,屋外的气温降到了零下两度,风从脸上呼过,像刀片剐肉一样疼。叶梦珠打车赶到工地时,才发现这是一座快建好的商场。工地上下全是黑的,只有东侧的工棚里有几点亮光。围挡的内侧挖了一个巨型泥坑,紧挨在商场旁边,像个张嘴的猛兽,显得诡异非常。
叶梦珠壮着胆子,沿着楼梯走到商场的楼顶。刚踏进天台,就看见正对面的护栏边,已经站着一个人影。那人冲着叶梦珠招呼道:“挺准时啊,还早到了二十分钟呢。”
借着幽微的亮度,以及声音的熟悉感,叶梦珠诧异道:“徐师晴?”
“不然你以为是谁约你?”
叶梦珠气愤道:“你还敢出现!家庙的事还没跟你算账呢,我现在就报警抓你!”
“梦珠啊,你怎么能这样。我好心来告诉你真相,你却要送我进去。”
“什么真相能比得上你弄个假古建诈骗ZF!你把我害惨了!”
徐师晴转过身去,把双手支在栏杆上,然后抬头看着远处的霓虹,她没头没尾地问:“梦珠,你爱宋从舟吗?”
叶梦珠的表情凝住了,她凑到徐师晴身边:“你知道些什么?”
徐师晴侧过身来,盯着叶梦珠的脸:“你长得真好看,他怎么偏偏喜欢那个土货。”
“你到底什么意思!”
“那些照片,精彩吗?”
“照片也能做假,我不信他和我在一起,还能看上冯静!”
徐师晴诡异地笑了笑:“你要是真这么自信,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少跟我绕圈子,他在哪!冯静又是怎么回事!”
徐师晴顿了顿,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都是可怜人,都被冯静给耍了。家庙的事情是她一手策划的,两亿也全部被她划走了,我什么都没得到,还成了个大骗子,天天东躲西藏比老鼠还不如。”
叶梦珠皱眉反驳:“你说谎也用点心,她自己骗自己公司两亿,还得罪了一圈人,她有病吗?”
“她不是有病,她是又聪明又有手段。她不把自己舅舅搞垮,她这辈子都接不了万正建业。”徐师晴斜斜地看着叶梦珠:“怎么,你还帮她说话呢。她让宋从舟骗你感情的时候,可没这么好心。”
“骗我?”叶梦珠的表情有一丝的崩裂。
“从你见到宋从舟的第一面起。不,从你的同事跟你提起宋从舟的名字起,全部都是安排好的剧本。为了拿下你这位大小姐,他们真是煞费苦心啊。不但让宋从舟在云溪会所跟牛郎上了半年课,还搞了个婚恋公司专门搞相亲局,务必要把你网进去。”
“不会的,不会的,从舟不是这样的人。”叶梦珠喃喃。
“怎么不会?你真以为自己魅力无限吗?你是长得漂亮,但宋从舟身边从来不缺美女。你最大的价值也就是你爸的关系,可你爸对你也就那样,一个项目搞砸了而已,就把你发配到新西兰。人家冯静是万正建业未来的老板,跟着她可比跟着你有前途得多。我要是宋从舟,我也选冯静。”
“你胡扯!他爱的是我!是我!”
“是吗?你忘了是谁跟你说家庙是真的;你觉得以他的水平,真的看不出真假吗?还有家庙炸雷之后,你给他打电话发消息,他回过你一句话吗?梦珠,你清醒一点,他把你玩了。”
叶梦珠的脑子里像通了电一样,纷繁地闪过宋从舟对她说过的话。那些虚情和假意,像一下被打回原形,变成赤裸裸的嘲笑。
“还不信吗?我再给你看个东西。”
徐师晴拿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她和宋从舟在地下车库乱搞的画面,赤裸裸地亮在了叶梦珠的眼前。漆黑的冷夜里,视频里的每一帧动作都显得清晰无比,杀人于无形。
叶梦珠紧紧地盯着视频里的两个人,一股火焰从心里升腾起来,她整个人被灼烧一般,陷入了狂躁,她吼道:“不要脸!你们这些贱人!你们这些垃圾!”
徐师晴凝视着叶梦珠,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露出这种绝望又愤怒的表情,仿佛是一剂滋润的补药,让她感到无比的愉悦。宋从舟是她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精品,敢觊觎他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不管是叶梦珠还是冯静,她一个都不会放过。
她装出无比伤感的样子:“明白了吧,我们都被冯静算计了。她为了拉我入伙,让宋从舟来接近我。宋从舟和谁都可以睡,就是个高级男模而已。”
叶梦珠在这一刻彻底丧失了理智,她手忙脚乱地翻出手机,冲着爸爸的微信疯狂地叫喊:“爸爸!我被他们做局了!是冯静骗我的!是冯静!”
她压在栏杆上,一遍一遍地跟爸爸喊话,但电话的那一端依旧没有人回应她。冷风呼啸而来,把她的头发、衣服都吹得乱糟糟的,把她脸上的潮热吹得透凉。她悲哀的发现,自己被爸爸彻底抛弃了。
栏杆忽然被猛地一下掼翻,整块歪斜在一边。它原本就是临时搭建,做提醒警示的作用,根本经不起太大的力气。
叶梦珠从楼顶摔了下去。就在眨眼之间,她重重地掉进了楼底的泥潭里,便再也没有动弹。天和地都是黑的,只有她穿的羽绒服像一个白点,溅在画布上。
徐师晴站在她掉下去的地方,搓着手说:“真是个小孩子,都这么大人了,遇到点小事就跟爸爸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