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冯静惹上了大麻烦。
那个死之前可有可无的女儿,在死之后终于获得了滔天的父爱。叶梦珠的爸爸悲愤至极,要求相关部门全力查清她的死因,以及万正建业的家庙诈骗内情。
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冯静,警察一轮轮地闯进公司来调查,员工找她,供应商也找她。一时之间,全世界都在找冯静。案子闹的动静太大,传出了无数个版本。最被人津津乐道的,是万正建业的接二代和高官的女儿抢男人输了,一气之下就把对方给杀了。
到头来,一切在路人嘴里,只是一出恨海情天的笑话。
早晨六点半,乌霄云在巷口的早餐摊旁晃荡。他打包了两碗豆腐脑,还有一些油条和烧麦,从菜市场穿进居民楼,又绕到两条巷子,最后才停在一座灰扑扑的楼梯房前。他四下看了看,警惕地溜进单元楼。等到他掏钥匙准备开门时,背后忽然被人拿刀顶住了腰。
乌霄云暗暗叫苦,自己千防万防,结果被人一路跟到了老巢。他刚想举手投降,门却忽然打开了。冯静一把将两个人拽进屋子里,快速地关门反锁。
直到乌霄云看清来人,他气愤道:“怎么是你!”
赵志波亮出手里的“刀”,原来只是一把塑料玩具。他悻悻地说:“你拳脚了得,我怕你忽然摔我,就先下手为强,让你冷静说话。”
他刚说几句话就猛地咳嗽起来,这才发现屋子溢满了烟味,就跟初一和十五的时候,寺庙里的焚烟炉一样雾腾腾的,也不知道冯静抽了多少烟。
“你这是干什么,先把消防招过来是吗?”
冯静警惕地问:“还有谁知道我在这?”
“就我一个,从乌霄云那查过来的。”
“你确定没泄漏给徐师晴?”冯静质问。
“没有。”
乌霄云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气势,连忙溜了出去,把场地留给他们发挥。他早就想明白了,自己是个认死理的人,所以要报冯静的恩。但事情知道得越少越好,哪怕将来被警察抓,他也是从犯,只要自己手里没沾人命,判不了多少年。
冯静的视线随着乌霄云把门阖上的瞬间,迅速扫到赵志波的脸上。她怒道:“你跟我要视频时,是说让叶梦珠把矛头对准聂永江,利用她爸去查会所的勾当,你没说过要把她逼死。”
赵志波轻描淡写地回:“一点点失误,徐师晴不太可控。”
“人命在你心里不值当是吗?”
“我来之前想过你会生气,我以为你会气徐师晴栽赃嫁祸,但没想到你是气叶梦珠的死。我劝你省省心,还是想想自己该怎么办吧。”
“叶梦珠跟我们的事没有关系。湘南那个地方,要不是订婚宴请了她,不然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去。”
赵志波冷笑道:“冯静,别在我面前装好人。你难道喜欢叶梦珠吗?她死了不是皆大欢喜。”
冯静的脸色透着一股死意:“我只是觉得,没有必要。”
赵志波缓了缓语气:“我花那么大力气弄个家庙,也就让聂永江亏点钱,他努努力搞两个楼盘就赚回来了,根本就伤不到他什么。现在叶梦珠死了,她爸铆足了力气要办万正建业,工商和税务已经开始进场查,回头我把内部的资料和账本一交,你舅撑不了几天。”
冯静不想再和赵志波争辩,随口问道:“你来找我是有什么打算?”
“想看看你好不好。”
“早晚会被警察找到,等我处理完几件事,就去自首。”
“你自首什么,你什么都没做,手里清清白白。”
冯静没有吭声,她坐到沙发椅上,揽了揽手:“一起吃顿早餐吧,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吃饭。”
赵志波站在原地,低下头静静地看着冯静。她瘦了很多,脸颊都凹了下去。那双劲劲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眼皮轻微地耷拉着,好像是疲惫至极。赵志波听话地坐到她的对面,把乌宵云带过来的早餐从塑料袋里拿了出来。
两个人暂时卸下防备,凑在一张落满灰尘的茶几上,慢慢地吃油条喝豆腐脑,就好像从前一样。
冯静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不清地问:“徐师晴呢?”
“早就不知道跑哪去了,还把宋从舟给带着,她倒是深情。”
“你到底从哪找到这么个人,她身上应该没少背案底吧。”
“确实是个老手,之前在东南亚那边流窜,专门干些大买卖。但我也不知道她真名是什么。”
冯静微斜着下巴:“我还有一个问题,先前我见了徐师晴,她告诉我,你跟她说金衍是聂永江杀的。”
赵志波微微一愣:“她和你聊过金衍?”
“她先约的我。”
赵志波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平静地解释:“聂瑛和聂永江两姐弟,谁杀的有什么区别吗?徐师晴干嘛要知道具体是谁杀的金衍,她只要把仇恨对准聂永江,然后执行我的计划,不来中途坏事就行。”
“金衍……也是她收养的小孩之一吗?”
赵志波没有答,一口气把豆腐脑喝完,拿纸巾擦了一下嘴巴:“冯静,万一,我是说万一我进去了,麻烦你照顾好我爸。”
下午三点一刻,聂永江在办公楼的园区里散步。每走上两三步就能碰到一个陌生人,全都是几天之内突然冒出来的生面孔,个个都长得孔武有力,一看就是些练家子。不光如此,他家别墅附近的江畔,也多了好些个钓鱼佬,那些人钓鱼不打窝,甚至不关心水里的浮标动没动。只是隔几分钟就往别墅这边看一眼,盯着他家里的人进人出,跟监视犯人一样。
外头传得风风雨雨,所有人对万正建业避之不及。几个准备投标的项目,原本已经上下打点好,这会直接把他们从名单里删除。一些在建的项目还在勉强开工,维系着公司的日常运营。唯独那些供应商们跑得分外勤快,以前的态度谄媚,想要勾兑些业务往来。现在是生怕聂永江跑路,结不了款项。
傍晚的时候,聂永江偷偷跑到了兰溪会所。
聂瑛就坐在大厅的沙发上,一个人在那抽闷烟。她早早地把场子歇业了,关掉了灯光,遣散了员工。原本灯火通明、热闹华丽的会所,静寂得像一座坟墓。
“姐,你这边有警察上门吗?”
“来过,没查到什么东西,就又走了。”
“那就行,最近都夹着尾巴做人,暂时把场子关了吧。”
“知道。”
聂永江从吧台里挑了瓶茅台,拎着两个玻璃杯坐到了聂瑛的旁边。他框框地倒满酒,握着杯子朝着聂瑛敬了一下,然后猛地灌进嘴里。烈酒的灼烧感,把他心里的火气一下激出来。他摸了摸胸口,怎么也顺不下那股腾腾的心火。
他在空旷的大厅里,冲着聂瑛咆哮:“冯静到底躲哪去了!”
“我怎么知道。”
“你是她妈,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聂瑛冷嗤了一声:“你还是她舅舅呢,平时你拿她呼来喝去,出事了跑我这来要人。她对我是个什么态度,你未必不知道?都是你造的孽,生怕我们母女要害你,一直在挑拨离间搞臭我和她的关系。”
“你现在来讲这些干什么,是算这个帐的时候吗?”
“唷,你这才喝了一杯酒,就开始装疯卖傻。”
聂永江腾地站起来,指着聂瑛怒骂:“你和你那个好女儿一样没脑子,她杀谁不好,去杀叶梦珠,那是她能动的人吗。她想找鸭子,会所里到处都是,玩一个月都不带重样。妈的!她搞出这么大的事!我早就知道她成不了大气候,竟然还想过让她接班,我啊……我这是倒什么血霉啊!”
聂瑛讽刺道:“你能比她好到哪去,被一个女的骗了两个亿,现在连她影子都摸不到。还有那个宋从舟,不是你千辛万苦找回来的,非跟我说是捡到了大宝。真是宝死你了,把自己外甥女都搭进去。”
聂永江的表情抽搐,无力地坐回沙发上。他用双手搓着脸,语气萧条道:“姐,我们这次不知道能不能闯过去。税务局天天跑来查账,还有工商局的,住建局的,连环保局和银行,全都过来上眼药,再不想个办法,公司都快完蛋了!”
“你心里要是有主意就直说,犯不着在这演戏试探我。”
聂永江把手一收,凑到聂瑛的面前:“姐,要是我打算把冯静交出去,你肯吗?”
聂瑛抄起酒就往聂永江脸上泼:“你这个丧心病狂的东西,你良心是被狗吃了啊!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你不保她就算了,你还想把她送进去!你还是个人吗?”
“姐姐啊!她自己捅的篓子要自己背啊,怨不得我们这些做长辈的心狠。公司黄了对她,对你我有什么好处?公司保住了才能帮她去打理疏通。就说她杀了叶梦珠这事,你以为她跑得了。大不了我们多花点钱,判个无期什么的。将来坐牢了,我们经常去看看,送点东西,也是个照应啊!”
聂瑛气道:“这还没查清楚呢,你就想着她坐牢!”
聂永江揩了把脸:“你敢打包票,她没杀人吗?她是什么德行,你最清楚!”
聂瑛忽然就不吱声了,她的身体往后一仰,从软绵绵的沙发上陷了进去。整个大厅里只留了一盏射灯,光从她的头顶压下来,再细微的纹路,再挣扎的表情,都无从隐蔽。
聂瑛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颓然地说:“她现在人都找不到,我们拿什么交。”
聂永江直直地盯着聂瑛:“姐,只要你同意,那这事就好办。”
晚上九点半,萧萧换好了自己的战袍。
一身黑色的廓形西装下,里面什么都没穿。从领口往下窥看,是半隐半露的肌肉线条。他对着一面胡桃木边框的全身镜,一件一件地往身上套首饰,卡地亚的手镯,宝格丽的戒指……最后往皮鞋里垫了双内增高,再抓了抓头发,就施施然地出门了。
他新钓了个富婆,在湘东有十几家轻医美机构,据说名下的资产有十几个亿。萧萧仔细观察过她的行头,日常用的爱马仕没有重样的,甚至还拎过一次喜马拉雅,穿的衣服多是香奈儿的套装。虽然四十多岁,但胜在保养得宜,性格也好。总之,是个十分理想的金主。
他根据微信上的地址,来到一家五星酒店的套房门口。萧萧敲了几声门后,里面的人应声开门,拽着他脖子上的金属皮链,一把拉进了房间。
“痛,痛……勒到我脖子了。”萧萧夹着嗓子叫唤。
“有朋友找你。”姐姐轻声道。
“谁?你还背着我喊了别人,想搞三人行啊,我才不干呢。”
“我可不记得,你是个有道德底线的人。”站在窗边的男人调侃。
萧萧伸长脖子一探,只见宋从舟双手抱胸,笑得意味深长。他穿着棕色的麂皮外套,搭了件浅灰色的衬衣,全身上下没戴配饰,就端端地站在那里,已经把自己给比了下去。
“宋从舟?你怎么在这里?”
大姐姐摸了摸萧萧的脸:“你们聊,我先走了。”
“诶,什么情况?你别走啊,我怎么办?”萧萧有些慌张。
房间里只剩下宋从舟和萧萧两个人。宋从舟从冰箱里拿了两瓶气泡水,摆在会客厅的茶几上,然后翘着二郎腿缩在靠窗的单人沙发里,独自看着对面大厦的灯光发呆。
萧萧拘谨地挪到宋从舟的对面坐下,他没好气地说:“你有事就说,费那么大劲把我约出来,是让我来欣赏你装忧郁吗,我是个男的,不吃你这一套。”
宋从舟用手撑着半边脸:“警察现在到处在找我,只好出此下策,免得给你招麻烦。”
萧萧叹了口气:“你当时来会所上课,我们几个人觉得天都要塌了。你这样的人都来抢我们的饭碗,老天是真不给条活路走。现在看到你的结局又有些唏嘘,没有能力,也没有姿色爬到顶层给权贵当玩物,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宋从舟笑了笑:“你在骂我。”
“我不是。”
“萧萧,我听说云溪会所已经歇业了?”
“嗯,瑛姐已经把所有的员工都遣散掉。她还算大方,给大家发了一笔不小的钱。不过我走了好久了,没占到这个便宜。”
“你是怎么想的,继续做这一行?”
“傍富婆呗,把我约到酒店的这个姐姐就很好。我打算抱紧她的大腿,打死都不松手。我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除了伺候姐姐们,其他什么都不会。”
“强哥怎么样了?”
“状态不太好,天天在家瘫着,能过一天是一天。说起来,他拿你的视频给冯静,你难道不生气?”
宋从舟端起气泡水,浅浅地喝了一口,继续说:“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挣份养老钱也没错,我理解他。”
萧萧有些感伤:“他是为了我,我们这行赚多花多,还只能吃些年轻饭,他想多捞点钱给我。”
“他还好是拿给冯静,要是拿去敲诈聂永江,你俩都没命活。算了,不提这茬,你们没事就好。”
萧萧挺直身板说:“好,冲你这些话,我也不跟你装了。宋从舟,我知道你来找我是什么事,小静姐那边早有交代,还给了一大笔足够我爸养老的钱。”
宋从舟微微抬了下眼睛:“你都说一大笔,那看来是真不少。强哥想好退休后做什么吗?”
萧萧晦气道:“他还在做梦,想找个好女人结婚。你说我们这一行的人,怎么能有这么离谱想法呢。但凡是个好女人,谁会看得上一个模子。”
原本闲散松弛的宋从舟,忽然脸色一紧,头慢慢地垂了下去。
萧萧很会察言观色,他盯着宋从舟的样子,诧异道:“你怎么这副表情,莫非你看上哪个好女人啦?”
宋从舟自嘲地笑了笑:“会打架的好女人。”
“你说的是小静姐吧。”
45
聂瑛忽然病危。
她打理会所时,不小心踩到一根漏电的电缆线,触电后导致全身的器官衰竭。聂瑛原本就有冠心病,一发脾气就会心脏绞痛。这些年替聂永江管理着夜场,又抽烟又喝酒早就把身体掏空,如今再撞上这档事,好像马上就会没命。
消息挂在集团的OA系统里,上下员工通读一遍,很快就传开来。乌霄云把这件事告诉冯静时,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老板,连我都看出来这里头有诈,就是冲着你来的。”
两室一厅的老房子,所有的窗户被厚厚的遮光窗帘挡死。哪怕大白天也亮着盏晃悠悠的吊灯,橘色的光线把冯静照得又瘦又黄。冯静平静地笑道:“这么多年,第一次看到我舅舅和妈妈这副狗急跳墙的样子。”
“他们是想把你引过去,然后抓你吗?”
“是。”
“就这么肯定你会现身吗?”
“他俩现在以为我杀了叶梦珠,估计是想把我交出去保自己的平安。况且我演了十几年听话孝顺的外甥女,他们也是在押宝,我会回去见我妈最后一面。”
“老板,那你不能去啊,哪有自己往坑里跳的道理。”
冯静摸出一支烟,点燃抽了两口后便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咳了半天才把气顺过来,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叹气道:“霄云,我要去的,因为我妈也许出事了。你不知道我舅舅的厉害,他这个人喜欢把事情做绝,是真的会对我妈下手。”
“老板,我多嘴一句。你妈都对你这样了,你何必呢。”
冯静思索片刻,轻轻地说:“有些事情总要有个了结。”
聂瑛在市三医院住院,旁边就是赫赫有名的西山,医院的大半截隐在山坳里,被高高的红砖墙围了起来。整个医院就像个扎紧的口袋,出入口一锁就很难进出。
一连两周,集团的员工和供应商们天天来探望,各种鲜花和果篮堆满整个病房,洋溢着一股虚伪的热闹。聂永江守在病房里迎进迎出,人都累得瘦了一圈,却连冯静的影子都没摸到。
他脸色难看地盯着那些花篮果篮,忽然抓起这些东西,一个个从门口丢了出去。他发泄完脾气,冲着聂瑛嚷道:“你养的好女儿啊!都这副样子了,都没来看你。”
聂瑛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句话也没有回他。
凌晨两点,医院里一片静寂。聂永江打了好几个哈欠,坐在椅子上差点睡着。跟在他身边的小弟给他披了条毛毯。他一下就惊醒过来,强打起精神四处转了一圈。连日的劳累和眼下的疲倦交织在一起,搅得他暴躁不已。他嘴里骂骂咧咧起来,他骂冯静这个外甥女不识时务,骂她舍不得替公司去死。
最后一丝精力耗完,聂永江笃定冯静不会再出现,留下两个人守在聂瑛的门口,然后带着其余人撤走,回去补觉。他走到楼下时,大门口的岗亭里,有一双眼睛在紧紧地盯着他。一直看着他走到停车场,开着车蹿到医院外的大门路上,超着城北的方向疾驰而去。
冯静看了看手表,一个小时之后,医院各处都安安静静,聂永江也没有杀个回马枪。她悄悄地从岗亭溜到一楼护士的休息室里。这是乌霄云提前安排好的地方,双人床上放着给她准备的东西。
冯静换上住院穿的条纹服,戴上一顶垂到胸口的长假发。她对着衣帽柜上的小镜子,拿起一卷纱布从头顶到下巴来回地缠上几圈,像个刚刚做了切下颌角的病患。
一切准备就绪,她扶着一根挂着药水的移动输液架,正大光明地走进电梯里。
聂瑛住在第四层,不管是往楼下退,还是往天台逃,都无法快速脱身。冯静顺着走廊一间一间病房地摸索过去,偶尔有人瞥见她,只以为是住院的病患,并没多大反应。
凌晨四点,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在聂瑛病房门口守夜值班的两个人,偷偷找地方去睡觉了。
冯静轻轻地推开病房的门,屋子里一团昏暗,仪器的电源指示灯显得格外刺。冯静缓了片刻,借着窗口渗进来的几缕光线,勉强看清楚屋内的陈设。
她小心翼翼地站在聂瑛的病床前,一动不动。
聂瑛是醒着的,瞬间就察觉到冯静的气息,她急喘喘地喊道:“冯静,你快逃。”
“妈,你果然出事了。”冯静轻声。
“你舅……”聂瑛顿了顿,继续说:“你舅在病房周围埋了人,要抓你交给警察,你赶紧走。”
“你怎么变成这副样子?”
冯静作势要去开灯,聂瑛急道:“别开灯,会把你舅舅的人招过来。”
“到底怎么回事!”
“你舅他……为了引你出来,把会所舞台用的激光灯电缆割开,扔在我身上。”
当所有人认定聂瑛病危只是一个圈套时,它却真实得不可思议。聂瑛全身的器官衰竭,现在每说一句话,都要用尽全部的力气。
那天在云溪会所,她稀里糊涂地答应聂永江,帮忙诱捕冯静的主意。她那个发疯的弟弟,就像是嗑药后神志不清一样,拎了根电缆塞进聂瑛手里,又往她身上浇了整瓶酒。聂瑛连状况都没搞清楚,只感觉剧烈的肌肉收缩,整个人被吸附在电缆上,好似被巨锤击中,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等聂瑛清醒过来,已经被安置在这所医院里。她的五脏六腑弥漫着一股灼烧的痛,呼一口气,吞咽一次,都好像在受刑。她躺在那里,不记得时间是怎么流逝的。只在某个清醒的片刻,聂瑛忽然觉得——自己的报应终于来了。
哪怕冯静早有准备,却还是没有料到聂永江的恶毒。她从聂瑛说话的气息里,就能感受到当时的惨烈。她悲愤地问:“妈,你是他亲姐姐啊,他还是人吗?”
就在这时,病房的灯光在一瞬间被拍亮,如同白昼一般,照得人睁不开眼睛。三四个彪形大汉蹿进病房,还有一拨人在走廊里守着,堵住了所有的通道。冯静朝着门口的方向看过去,聂永江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慢悠悠地走进病房里。
“小静啊,来看你妈妈啦。偷偷摸摸的干嘛,怎么是这副打扮?”
“你个畜生,猪狗不如的东西。”冯静发狂地骂着。
聂永江睨眼看着冯静,许久之后才重重地叹气:“这世道啊,就是升米恩,斗米仇。我就你们两个亲人,对你们不错的吧。我换房子换车时,漏过你们吗?我赚了钱时,没想过你们吗?现在找你俩收点利息,就把我骂成这样。说到底,现在这个烂摊子,还是你冯静自己搞出来的。”
“聂永江!你是张口就来啊!你也就能骗骗我妈这种死脑筋,你心里那点盘算,我清楚得很!”
“我盘算啥,盘算啥了?”
“你分明就是怕警察把会所的底捅出来,所以想杀我妈灭口。你这么骗她害她,你早晚会被车撞死,被疯狗咬死!”冯静歇斯底里。
聂永江摸了下鼻子:“你不要瞎讲啊,冯静!你妈是喝多了酒,踩到漏电的电缆线,才搞成这样。幸亏我在现场,把她及时送到医院,才留了一口气在。你这个白眼狼,从不记得你舅舅的好。”
冯静骂道:“你真有脸啊,还敢卖起自己的好。我当然记得!我怎么敢不记得!你每打我一次,我就在心里记一笔。记到今天为止,我恨不得把你千刀万剐!我这辈子只要没死,一定会把这份好还给你!”
聂永江无所谓地笑道:“小静,舅舅是真心疼过你的,但你养不熟啊,只能放在身边当当打手用。这些年,我一直防着你,就怕你手里攥点什么,捅我一刀。你看看现在,还真是被我猜对了。”
他说着忽然神色一变,厉声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家庙是假的!”
冯静发出一声嘲笑:“我不光知道,我还帮着他们演戏,高高兴兴地看着你被骗了两个亿,还得罪完整个政府班子,你活该啊!”
聂永江沉默地站在那里,表情凶狠得像要把冯静生吞活剥。他挥了下手,几个下属立即扑过来,一把摁住冯静。聂永江冷冰冰地说:“你放心,你毕竟是我的外甥女,回头进了牢里,不管判多少年,舅舅每年都会去看你。给你饭卡里充点钱,送点吃的喝的。”
正当所有人准备离开时,墙角的机器忽然开始疯狂鸣叫。聂永江和冯静愕然地看着仪器,冯静率先反应过来,像只殊死一搏的豹子,猛地发力甩开所以人,扑到了聂瑛的床边。
“妈妈!妈妈!”她抬头冲着聂永江,怒喊:“叫医生!叫医生啊!”
聂永江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他忽然拔腿朝着门外狂奔而去,一边跑一边大喊着“医生”,整层楼都能听到他的叫喊声。他是动过杀聂瑛的心思,他也毫不犹豫地动了手。可临到这一刻,他又条件反射般地去找人救聂瑛。
病房里,聂瑛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小静,妈妈对不起你。”
“别说这些了,已经去叫医生,马上就过来,你坚持一下。”
“我告诉你一件事……金衍……金衍是我杀的。”
“我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冯静死死地攥着聂瑛的手。
“他……他来索命了。”
冯静哭得像个失控的小孩,眼泪汹涌地坠落,滴在棉被上,洇湿了一大片。
她那么憎恨聂瑛,无时无刻不因为聂瑛而痛苦,不在试图和她切割。那些令人窒息的控制和侮辱,把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怪物。可是当这段扭曲的母女关系即将结束的时刻,冯静心里腾起无尽的恐慌,她害怕那种孤孤单单的自由,害怕这个世界上,没人再和她互相纠缠,互相伤害。
“妈妈快死了吧。”
“别说晦气话,求求你,我求求你挺过去。”
“小静,妈妈后悔了,要是我们当时留在老家,不去投奔你舅舅就好了。”聂瑛的手指动了动,贴在冯静的脸上:“你过来,靠近妈妈些……让我再看看你的样子。”
冯静凑过去,两个人的脑袋靠着脑袋。聂瑛用极其细微的声音说:“我有个东西,埋在你爸的坟包里。有了那东西,你就什么都不怕了。”
聂瑛说完这句话,眼睛看着天花板,再没了气息。机器的鸣叫慢慢地停止,只剩冯静越来越清晰的哭声。
直到聂瑛死亡,聂永江才带着医生姗姗来迟。他静静地立在那里,表情肃穆地看着病床上的聂瑛,他轻轻地叫了声“姐”,没有人回应他,他再喊了一声,病房里只有长长的沉默,永远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