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聂瑛一死,聂永江便押着冯静去往西郊的化工厂。
那个化工厂原本濒临破产,被万正建业给抄底接盘。这些年一直放在那里,不瘟不火地吊着口气,就等着关键时刻派上大用场。聂永江早就盘算好了,把聂瑛放在三医院里,冯静必然会上钩。只要抓住人,就直接带到化工厂,扔进那个强酸池里,神不知鬼不觉地腐蚀掉,连渣子都不剩。
冯静被套上眼罩,绑住了手脚,坐在一辆黑车的后座。她听着车外的声响越来越静,她平静地问道:“舅舅,这不是去局子的路吧,你是打算杀完妈妈,把我也一起解决了是吗?”
聂永江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语重心长地说:“小静,人这辈子只能图一头,想保自己就不能保亲人。你妈经手的事情太多,样样都够我死一回。如果我想好好活,她就没办法不死。”
聂永江回头看着冯静:“至于你,我就没想过交给警察。你在我身边上蹿下跳,到底查到我多少事,我是真没个底。不管你杀没杀叶梦珠,只要你死了找不着人就行,什么都闹腾不了,那才是最安全的。”
“你什么时候起的杀心?”
“小静,问这种问题没意思。早死和晚死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时候需要你们死。”
冯静哼地笑出了声:“到底是舅舅,难怪能从湘南那个穷地方混出来。”
“唉……舅舅伤心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就算养条狗也养出感情了,所以你要体谅舅舅的难处。”
车辆一路疾驰,不多时就到达了目的地。化工厂的大门敞开,车子开进园区后一下丢了方向。聂永江也只来过两三次,对化工厂内部的路线并不熟悉。车子绕了好几圈后,最终停到了一座大型厂房的门口。
冯静嗅到到一股刺鼻的气味,然后被人从车里拖出来,掀掉了头上的眼罩。她望着眼前的房子,尖顶高高地耸立,墙面下半截是实砖,上半截是镂空的形状,方便通风散气。
聂永江扬了下手,冲着几个亲信说:“赶紧把事情办完就撤。”
冯静被人用力一按,整个人被推着走到车间的强酸池边。她伸长脖子往池子里探了探,只见池子里的水浑浊不清,泛着一股幽暗的绿光。
聂永江最后问道:“小静,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
“聂永江,你不得好死。”
聂永江背过身去,叹气道:“那就不能怪我心狠了,扔下去吧。”
就在这时,屋外忽然传来刺耳的警笛声,朝着车间的方向渐渐地靠近。
“狗日的!警察怎么来了?谁传的消息!”聂永江听着外边的响动,露出惊慌的神色,转而又朝着下属骂道:“愣着干什么!赶紧扔进去啊!还留着她过年吗?”
两个壮汉一左一右抓着冯静的胳膊,然后掰起她的腿,像倒垃圾一样把她丢进了强酸池。只听见“扑通”一声,冯静在池子里一边扑腾,一边滋哇大叫。
“永哥!快走了!不然来不及!”下属急道。
“再看一下。”聂永江盯着强酸池里的冯静。
冯静并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皮开肉绽,甚至连一丝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她在池子里搅和着酸液,叫唤声中气十足。聂永江愕然地问:“什么情况,怎么还没化掉?”
“不知道啊!快走吧!永哥!”
冯静演了半天,等外面的警察已经冲到门边时,干脆从池子里站起身来,擦了把脸后从容地说:“舅舅,你不会忘了吧,这个化工厂的转让手续还是赵志波去办的。”
“你动过手脚?不可能!你哪懂这些!”
“舅舅,托你的福。我在美国不务正业,天天就琢磨着你在想什么,会干什么。你把妈妈安排在三医院,我就猜到你打算怎么解决我。这池子里的颜色,还是我自己调出来的,好看吗?”
聂永江的表情扭曲到变形,旁边的下属眼看警察杀到,赶紧拖着他往后门逃。一个小弟从搅拌机后面的小门里冒出来,指着条逃生小路喊:“往这边,走这条路到后山,那边有车在等。”
一行人慌不择路地逃窜而去。
乌霄云带着警察冲进了车间里,一拨人去追聂永江,一拨人留在原地准备救冯静。
池子的内壁光滑,也没有进出的梯子。冯静在池子里站了好久,看着几个警察在自己头顶讨论,怎么放酸,怎么中和。她冷不丁地喊道:“麻烦搭把手,拉我上去好吗?”
几个人愣愣地盯着她,有人问:“这不是强酸池吗,你咋一点事没有,里面不是酸?”
“是水,加了点绿色颜料。”
说话的警察弯起腰,把手伸向冯静。冯静借着力,用脚蹬着池壁往上一蹿,总算从强酸池里爬了出来。冯静往地上一躺,盯着高高的屋顶喃喃自语:“好死不如赖活着。”
聂永江滑溜得像一条泥鳅,追捕的警察甚至不知道他走的哪条路。一伙人讨论再三,只能先把冯静带回去。
从警车里下来时,冬天的阳光轻轻地笼在她身上。
她眯起眼睛看了会太阳,一头凌乱的短发被光线染成了金棕色。道路的两端各停了一辆车,赵志波和萧萧从车里钻出来,三个人神色肃穆地看向彼此,谁都没有说话。
一切走到了终点,赵志波举报了万正建业集资诈骗、工程重大安全事故、行贿、逃税等等;萧萧同时曝光了云溪会所的内情。但最令人瞠目结舌的,还是聂瑛埋在冯静爸爸坟包里的东西——是几个本子和一块硬盘。里面记录着聂瑛替聂永江杀人、洗钱、贿赂的所有事情。
原本是查一宗情感凶杀案,结果带出了一座巨大的冰山。一时之间,警方忙得焦头烂额,却又人人振奋。专案组紧急联络相关的单位,冻结了万正建业,以及聂永江和聂瑛名下的所有资产,防止聂永江携款外逃。
至于叶梦珠的死,赵志波交代了相亲局和家庙的来龙去脉,自己扛下了所有的事情,又替冯静出了份关键的不在场证据。她在大大小小一团乱麻的案件里,被安全地剥离出去。
一月中旬,天忽然开始下大雪。
湘东的雪全凭运气,要么稀得像头屑,没什么滋味;要么纷繁盖顶,能把树枝都压断。徐师晴立在江畔看雪,四下里没有一丝的风,只有雪片簌簌地坠入江面,仿佛茫茫的一片。
她一直没有离开湘东,躲在暗处看了好久的热闹,眼见着聂瑛死,聂永江逃,偌大的万正建业仿佛摧枯拉朽般地倒下去。可这些并不能在徐师晴心里溅起多大涟漪,她只是冷冷地看着江,嘲弄般说了句:“便宜了冯静。”
宋从舟站在徐师晴的旁边,他穿了件军绿色夹克,全身上下被包裹得密不透风,半张脸缩在羊绒围巾里,低调得像个来冬钓的路人。他轻轻地问:“准备走吗?再晚就麻烦了。”
“小舟,你恨我吗?”
“谈不上。”
“你别对我使那套,我要听真话。”
宋从舟注视着江面上的行船,语气平直得像个AI:“人要有选择,才能去想多余的事;没有选择的话,还是尽量让自己习惯命运这回事,要好受很多。”
徐师晴轻嗤了声:“还还是假话,但也不重要了。”
两个人从一个野码头登上条小艇,游到江心的位置时,换到一艘挖沙船上。这船并不大,船身只有三十米左右,吃水浅又灵活,无论是游走在潇江里,还是躲进小支流都很隐蔽。
宋从舟和徐师晴待在甲板下方的休息室,这里的空间狭窄,墙壁上的绿色防锈漆已经被蚀化,显得斑驳不堪。简易的床铺、桌椅和储物柜都焊死在地板上,防止行船时产生的摇晃。一位长相敦厚的阿姨端了两杯热茶进来,恭敬地打了声招呼后,便退了出去。
宋从舟听着聒噪的引擎震动声,有些奇怪地问:“你好像对水路特别熟悉。”
“我是在渔船上长大的,走水路有安全感。”
宋从舟惊讶道:“我记得冯静跟我说过,金衍也是住在船上。”
徐师晴微微昂起头,有些怅然若失地说:“无脚鸟上岸,都没有好下场。”
“你和金衍……”
两个人正说着金衍的事,挖沙船猛地一震,像是受到什么东西的撞击。船体开始剧烈地摇晃,徐师晴和宋从舟在船舱里被摇得颠簸不止。慌乱之中,宋从舟没头没尾地说道:“他们来了。”
“谁来了?”
“警察。”
徐师晴面色一变:“你背叛我?”
宋从舟沉默地看着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昏黄的灯光照着他的脸,那双眼睛里全是晦涩不明的情绪,就像是从江水里爬出来的精怪。
“你早就跟警察串通好,把我的行踪卖给他们了是不是!你敢背叛我!”
徐师晴薅起宋从舟的头发,用力往铁皮墙壁上一掼。巨大的撞击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宋从舟被撞得头昏眼花,他耸了耸脑袋,试图让自己恢复清醒。
徐师晴又问:“你就这么想坐牢吗!”
对宋从舟而言,在女人面前是不可以说真话的。要么一直糊弄,要么一直拖着。现在闹到要散伙的时刻,他有些疲惫道:“你不是想听真话吗,真话就是,我权衡了一下,坐牢也比跟着你要高兴。”
徐师晴怔了几秒,忽然放声狂笑,笑得一脸狰狞:“还是真话好听,原来你还留了些人味。等闯过这一劫,我再来好好折磨你。”
她说完就沿着扶梯一直向上,来到了二层的驾驶室。船被迫停在江心的位置,她从窗口探出去,只见聂永江带着单姨从侧面的扶梯爬上了船。他站在船尾的甲板上大喊:“徐师晴!师晴啊!你在哪呢?我来找你了!”
徐师晴的视线高,把聂永江脸上的得意看得一清二楚。她慢慢地偏头盯着宋从舟,语气冰冷地质问:“聂永江怎么会追到这来?”
“我不知道。”宋从舟急道。
“量你也没胆子惹聂永江。是单姨,这个老货一直在监视我们。”
夜风带着江水的腥气扑涌而来,把他们的头发吹得一团缭乱。徐师晴仿佛预感到什么,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一丝哀求:“小舟,我大概是没命活了,以后的清明节都给我烧点纸吧。”
聂永江已经爬到了驾驶室外,虎视眈眈地盯着里面的徐师晴。聂永江已经被通缉,手里的资产也全部被冻结,唯一的念想就只剩徐师晴拿走的两个亿。这笔钱说大不大,说小又不小,足够支撑他东山再起。等他顺利逃到东南亚,换个身份一样能混出个样子。
聂永江不停地拍打着窗玻璃,但驾驶室的门窗被徐师晴反锁住,他思索了片刻,在船舱里搜出一把钢丝钳来,三下五除二地敲碎玻璃,打开门就闯了进去。
“师晴,把钱给我,我就放你一马。”
徐师晴吓得脸色煞白,又急又慌的刹那,她把驾驶室的控制面板全部按亮,又拽着主机的控制杆,不管不顾地摇动几下。船身猛烈晃动起来,船顶的探照灯像陀螺一样乱扫,船上的挖沙臂和传送带,也在瞬间全部都动了起来。
聂永江被摇得天旋地转,一头撞在控制台上。他摸了摸额头,手指一搓发现是血,他瞬间暴怒起来,骂骂咧咧道:“你个婊子,给你脸不要脸,非要我动手。”
他端起钢丝钳就往徐师晴头上挥,宋从舟在他身后猛地一扑,把他牢牢地箍在怀里。宋从舟冲着徐师晴大喊道:“走!快走!”
人的复杂程度,连自己都未必能猜透。日日夜夜盼望着死的人,真到了死的那时,却又拿自己的命护上去。
徐师晴盯着宋从舟的脸,随即推开驾驶室的门,向着船尾一路窜逃而去。而这一边,聂永江握着钢丝钳往身后一掼,钳口直接捅在宋从舟的额头上,他整个人滑倒在地面上,再也站不起来。
探照灯暴露了挖沙船的位置,原本在附近搜查的水警,开着几艘巡逻船从四周包抄过来,一盏大功率射灯远远地探向挖沙船。强光掠过徐师晴的眼睛,她的视线像被闪爆一般,顿时失去所有方向。徐师晴在船尾踉跄了几步,被追在后面的聂永江一把掐住脖子:“钱!我的钱!”
徐师晴的背抵着护栏,用力地蹬腿挣扎。电光石火的刹那,她的鞋尖踢在聂永江的膝盖上,对方吃痛把手里的力道一松,她瞬间从甲板翻进了滚滚的江水里。入水的位置,抽沙泵正在轰鸣地运作着,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把徐师晴卷进了船底,顷刻间就消失不见了。
聂永江愣愣地看着江面,除了一团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水警的巡逻船在波浪里轻轻地沉浮,一盏又一盏的灯光,好像是一场热闹的集会。
47
又一年四月。
冯静身边的人和事物都发生了巨大变化,宋从舟在挖沙船上被赶来的警察救了,他和赵志波都被判了刑,但两个人对案情有重大帮助,法庭在最大幅度上减轻了刑期。冯静提了许多次探监申请,两个人都不肯见她,宋从舟的原因不明,而赵志波让人给她传了句话——好好生活。
聂永江被判了死刑,万正建业也没了,一些值钱的资产被几个股东瓜分殆尽。冯静有一次回园区办事时,发现楼上的招牌都已经被拆掉了。她在楼下看了许久,有些内疚,又有些释然。
冯静的生活变得很平静,她安了个新家,在湘东南段的一条河湾处。
她挑挑拣拣地看了许多个地方,最后选了座两层的老房子。新家离市区很远,开车要花上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但屋子前边就是河流,旁边还带了个小果园,里面种了几颗脐橙、桃子和李子,四月天里开了满园的花,这些都让她感到快乐。
她刷短视频时,看到一只被动物园救助的猞猁,在放归之后绕着雪山找了无数个地方,最后在一条国道附近的山坡上安家。大概是路过的汽车发出的响动声,让它想起街道边的动物园。冯静理解那只猞猁,因为她也在拼凑那些让自己感到安心的事物。
四月的最后一天,冯静终于见到了宋从舟。
会见室的光线明亮,暮春的阳光从窗户上透进来,柔软又绮丽。冯静和宋从舟对着一道玻璃隔断,第一次那么正式且平和地看着彼此。宋从舟穿着蓝色的囚服,头发被剃成了短短的寸头,额头上多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显得突兀又醒目。
冯静盯着他的发型和疤痕,一下就笑出了声:“我之前就觉得奇怪,赵志波死活不肯见我,我能理解他心里的别扭。但是你怎么也那么倔,总不同意我来探监,原来是觉得自己不好看了。”
宋从舟小声地问:“真的不好看了吗?”
“是另一种气质,变得很正派。”
“你阴阳怪气的本事倒是一点没退步。”宋从舟顿了顿,又问:“听说你搬了新家。”
“嗯,还有个小果园呢。打算再种点猕猴桃,等你出来的时候,应该就能吃上了。”
“真好。”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宋从舟小心翼翼地说:“有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冯静微微抬了下眉,脸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徐师晴是金衍的亲姐姐,他俩的父母是渔民,很早就去世了,一直是徐师晴带着这个弟弟在讨生活。她十几岁时就在深圳的夜场混,后来嫁了个有钱人。但她心野胆子又大,卷了对方的钱出去闯荡。后来犯了大事只能去躲灾。就把金衍送到了湘南的熟人家里。再之后,金衍就遇到了你。”
冯静没有料到宋从舟会说这些,她以为自己再也得不到答案。她静静地坐在那里,像被往事轻轻地覆盖。她说:“我一直都不明白,她只是骗个钱而已,何必这么不死不休。原来她和金衍是这种关系,难怪上次要约我在金衍的墓地见面。”
冯静抬眼看着宋从舟:“那你和金衍像是因为徐师晴让你照着他模仿的?”
“不是。”宋从舟的表情有些伤感,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那是一套训练模式,金衍也学了那套东西。如果他没有死的话,他大概就是另一个我。”
冯静愕然:“徐师晴不是他亲姐姐吗?”
“有些人的想法就是这样的,你想想强哥和萧萧,还有你妈妈和你,在他们眼里,这都是为对方好。”
心心念念追逐的事情终于有了结果,但冯静却并不觉得高兴,她郁郁地说:“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宋从舟忽然扬高声调:“冯静!是我要谢谢你。要不是你,我甚至没有勇气去做选择。我的人生是由无数句谎话堆砌的,但我对你……并没有说过一句假话。”
冯静注视着宋从舟,她有一瞬间的恍惚。那个在她十五岁时,就停止长大的金衍,似乎慢慢地舒展开来,变成了宋从舟的模样。
她轻轻地说:“好,我知道了。”
探监结束,走出大门时,天色已近傍晚。夕阳挂在江面,水天都是金灿灿的一片,美丽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