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赵志波曾经问过冯静一个问题:“你更恨你舅,还是更恨你妈吗?”
冯静斩钉截铁地说:“都恨。”
高一的期中考,冯静考得一塌糊涂。家长会后,班主任单独把聂瑛和冯静喊到了办公室里。一中的教师办公室是个通间,一个年级十个班的老师,全都挤在一间屋子里。
班主任小声地说:“冯静妈妈,你女儿这个成绩要好好抓一抓了,你看看,数学45分,英语62分。理化生还有个位数的,她一个人就把全班平均分拉低。”
“真是不好意思,我让冯静给老师道个歉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冯静,跪下。”聂瑛一声呵斥。
冯静“嘭”的一声,从善如流地跪在了班主任面前。班主任吓得像弹簧一样,从座位上蹦了起来。满办公室的老师俱是一惊,纷纷抬头看向这边来。
“你这是干什么!你起来!冯静!你赶紧起来!”班主任号叫道。
“老师啊,你别拦着,你让她跪着反省。考这么点分数,给你添麻烦了,奖金也被扣掉吧。”
“我……那也不至于让孩子给我下跪啊!我是老师啊!”
“让她跪,比你打她,骂她都好使,她下次就长记性了。”
聂瑛只有初中文凭,她的精力和耐心都很有限,教孩子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体罚。冯静挨过不少打,挨抽挨巴掌都是日常。但她偏偏还有几分傲骨,越挨打越犟。有时候聂瑛的手都打酸了,她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聂瑛便想了个新招,让冯静下跪。
最初在镇上住时,冯静和女生打架,被对方家长告到家里来了,还赔了医药费。聂瑛把冯静拖到家门口的电线杆下,让她下跪。冯静站得笔笔直直,就是不肯弯膝盖。聂瑛一脚踢在她的小腿上,又按着她的头,往电线杆上撞。头砸得乒乓响,几下就磕出了血来。
可即便如此,冯静就像长了钢筋,死活不肯下跪。
聂瑛被气坏了,她自己对着电线杆跪了下来,哭得涕泪满面,“你爸爸死得早,我一个人当爹又当妈。你不听我的话,天天跟我做对,我也不想你孝顺我。你现在做错了事,是我没教好你,我自己跪这里,我给你死了的爸认错。”
“你起来!”
“你不跪,我就不起来。”
“妈!你起来!”冯静带着哭腔,用力拉扯着聂瑛,对方纹丝不动。
旁边就是街道,做生意的摊贩,小店铺的老板,来往的邻居和路人,无不伸头过来看两眼热闹。冯静迎着那些异样的目光,像块灼烧的热炭,站立那安。
她拽着聂瑛的衣角,哭出了声来,像是妥协了一般说:“我跪。”
她面朝着电线杆跪着,连最后的尊严都被没收了。
老师办公室这边,高二的金衍恰好过来送东西。他甫一踏进门,就看见跪得笔直的冯静。他条件反射一般,张口就说:“老师!教导主任让我过来喊一下冯静?”
“主任喊她干……啊!好好好!你们快去,肯定有重要事情。”班主任几乎是送瘟神一样,手一会揽,一会又挥,让金衍连拉带拽地把冯静带走。
两个人握着手,从教学楼一直往外奔跑。十一月的南方,天空澄亮。校道上三三两两的学生,看着他们疾驰而去的身影,发出“喔”的起哄声,热闹极了。
“我们要去哪里?”冯静问。
“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没有,但是不想回家。”
“那去我家躲躲吧。”
金衍说他的爸爸是巡河员,每天都开着船在河上梭巡,船也就成了家。他们登上船后,金衍四下喊人,却没有人应声,他讪讪地说:“可能去岸上的麻将馆了。”
冯静没有回他,她正到处张望。这是她第一次坐船,对一切都好奇得很。这艘铁船上下两层,放着床铺、炉灶,还有一些生活用品。小小的空间,收拾得干干净净。
“住在船上是什么感觉?”
“像只水鸟。你没坐过船吗?”
“没有。”
“那我带你去河上遛遛。”
冯静直直地盯着金衍,眼睛里透着光亮,“可以吗?”
“可以。”
金衍娴熟地松开缆绳,打开发动机,调转了船头,往河面上悠悠晃晃地驶去。
小船哒哒哒地行驶,游到了弥水河的上游,在河流的中央静静地漂浮着。太阳快要落水了,天上和水面都是金亮亮的一片。金衍和冯静坐在甲板上,呆呆地看着日落。黄昏笼罩在他们身上,像勾了一层金线。
“如果船一直往前走,会到哪里?”
“这个方向的话,一直一直走,就会到潇江。”
“最远最远,可以去哪里?”
“到潇江再往前,就是长江了,沿着长江往东就到大海。”
宏大的落日勾出了冯静的悲愁,她抱着膝盖,把脸埋在了双腿之间,隐忍又小声地哭了起来,“金衍,你说,我能坐着这条船,去到很远的地方吗?”
金衍偏头看着冯静。她的样子,好像一只被人虐待了的流浪猫,惨兮兮的,悲悲戚戚。他沉默了好久好久,直到太阳完全消失,河畔的两侧传来沸腾的鸟鸣,他才开口说:“你想去哪里?我送你去。”
冯静猛地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可以反悔。”
“好。”
做好决定要逃,金衍开始做起了计划。湘南一中是寄宿学校,每个月就放四天周假,假期有家长盯梢,其余的时间都被锁在学校里,老师早晚各点一次名,很难逃掉。但每逢元旦的晚上,每个班级都会各自搞活动,有学生要出校门采买。那个时候,冯静乘乱溜出校门,直奔码头上船,走水路一直到湘东,就人不知鬼不觉了。
出逃的路线定好了,金衍问出了一个要命的问题,他说:“冯静,你有钱吗?”
“你要多少?”
“不是,你去别处生活,有钱傍身吗?”
冯静被问住了,她所有的积攒,也不过一千来块,还是从日常的零花钱里省下来的。她想偷拿妈妈的钱,可是聂瑛也是个穷鬼,平时赚一点花一点,根本没有余粮给她薅。
冯静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舅舅的身上。
她一反常态,放假就往舅舅家里跑。大人们来谈事,也不避着她。有时是放钱,有时是收钱,一放一收,家里囤了大量的现金。冯静偷偷地盘算过,少说也有百来万,足够她重新做人了。
十二月连着下了两周阴雨,中旬的时候总算是放晴了。午休时间,学生们一堆一堆地在操场上晒太阳。冯静和金衍躲在实验楼的天台上,望着无边无尽的山峦发呆。
“我找着钱了,大概有一百来万吧。”
金衍震惊地看着冯静,“你上哪找的这么多钱?”
“我舅舅的。”
“你是打算偷你舅舅的钱?你想过后果没有?”
“人都要走了,还想什么后果?”
“倒也是这个道理。”
“那……你会开保险箱吗?”
“什么?”
“我舅的钱都锁在保险箱里,拿不出。”
两个人相互看着彼此,等着对方说出个办法来,就这么干耗了一会,最后冯静把心一横,“要不趁着我舅不在家,把柜子撬了吧。”
“你有撬锁经验吗?能保证一次就能撬开吗?”
“那……找个……”
“你可别说找个开锁师傅,我们是去偷东西的!”
金衍叹了口气:“你先搞搞清楚,你舅的保险箱是什么类型的,单锁和单密码的都容易,双锁的比较麻烦。还有两周就元旦了,时间不等人,你要尽快。”
冯静点了点头,疑惑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
金衍看了她一眼,却没有接她的话。
冯静家和舅舅家就隔了一道走廊,舅舅甚至给了一把备用钥匙给聂瑛。她现在多长了心眼,每回等舅舅回来了,她拿着抹布和拖把去搞卫生,四室两厅的房子,擦得像样板间一样光可鉴人。次数多了,聂永江都有些感动,“小静到底是长大了,都晓得照顾舅舅了。”
可实际上,冯静趁着打扫卫生,把舅舅家的每个柜子都摸了一遍,保险箱就在舅舅的卧室里。不凑巧的是,保险箱是机械锁叠加密码锁的双重防护。
金衍去县城配钥匙的小摊上,买了盒防高温的橡皮泥交给了冯静。保险柜的钥匙平时被舅舅放在包里,随身携带。冯静趁着舅舅不备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倒模,配了把新的钥匙。至于密码,却是一筹莫展。
元旦前的最后一周了,逃还是不逃,全系在了这串密码上。
金衍继续给冯静出主意:“你听好了,人在设置密码的时候,都是有惯性的。你舅这种刀口上舔血的大老粗,尤其如此。他没有能力去设复杂且陌生的数字。你想办法找个电子产品,让你舅去设密码,多设几次。这些密码里,基本上就会有保险箱的密码。”
冯静的数学不好,但她是个特别会举一反三的人。金衍上一秒分析完,她下一秒就跟聂永江提要买手机。聂永江毫不犹豫地答应。当天下午就带着她去手机店,跟店员说:“搞个贵的,洋气的过来。”
冯静有些心虚,“不用!不用!便宜的就好的,学生不能用太贵的!”
“舅舅说搞贵的,就搞贵的,听我的!”
聂永江给冯静挑了一只红色的诺基亚N73,2006年刚上市的新机型,要4000多块。冯静握着新手机时,手都在发抖,她心里有一丝的挣扎,最后还是消下去了。
她把手机递到聂永江面前:“舅舅,你给我设个开机密码吧。”
“你自己弄就行了。”
“不,我就要舅舅帮我设密码,每次用手机就能想到舅舅对我的好。”
“哎哟,小静真会说话,听得舅舅心里都暖了。”
两个鼓捣了一通,冯静又借着手生按错,诓着聂永江多报了好几串数字,她都一一记在了心里。
舅舅给她买完手机,就出去干活了。冯静偷偷潜回了舅舅家,拿着新配的钥匙,和聂永江报的数字,不费吹灰之力就打开了保险箱。
9
元旦眨眼就到了。
前一天晚上,冯静根本没有合过眼。
天蒙蒙亮,她如往常一样洗漱,再去上早自习。整个高中部的教学楼,都是嘈杂的背书声,她握着本英语词典,心不在焉地翻着页。然后是周而复始地上课和下课,她数着秒,度日如年。
一直到晚饭时间,下课铃的声音一响,她兀自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就往外走。长长的校道上,是纷纷的人潮。一拨人奔向食堂,一拨人奔向操场,还有些人和她一样,形色匆匆地往校门口流窜。
元旦这天的傍晚,很多学生要去市集采买零食,保安就站在校门口,拘着手闲闲地看着,任由大家穿出校门去,并未多作阻拦。
冯静从校门口出来,拐过一个路口,金衍已经在那儿等她了。他手里拿着两个帆布行李包,看见冯静过去,便远远抛了一个空包给她。两个人一言不发,向着冯静的舅舅家,直奔而去。
“不要打草惊蛇,拿了钱就走!”
“要是碰到舅舅了怎么办?”
“不会的。你舅舅这种没有家庭,还带了一帮弟兄的人,晚饭肯定是在大排档喝酒的。”
“那万一撞到了呢?”
“万一碰到了,你表情自然一点,就当回家拿几身换洗衣服,去舅舅家串个门子。”
金衍忽然顿住,看着冯静的眼睛说:“但是,你最好祈祷自己运气好,一次就能成功。”
“嗯?”
“因为多拖几天,你想走的心就不会那么坚定了。”
两个人走进了小区,在楼道里甚至碰到了楼上的邻居,冯静客客气气地招呼,问了声新年好。走到舅舅家门口,她深吸了一口气,摸出钥匙打开门,喊了两声舅舅,屋子里空荡荡的。
她随即反锁上门,冲进卧室里开箱,拿钱,装袋。然后两个人拎着沉甸甸的袋子离开,前后才不过十分钟。
一切顺利得不像话,他们抄了小道,往码头奔跑撤离。道路在冯静眼睛里颠簸,她脑子里像在放电影,闪过无数的画面。奔行的船只,遥远的城市,如云的绿树……总之都很美好。
码头离他们越来越近,甚至能远远地看见金衍家的船,蓝色的墙面,小小的一只,随着波浪轻轻地摇晃。冯静兴奋地喊道:“金衍!金衍!我们成功了。”
金衍没有回应她,冯静又喊了一声金衍,身后依然是静悄悄的。她扭头想去看她的同伴,在那一瞬间,后脑勺被什么东西狠狠地砸中,她眼前瞬间一黑,身体随之失衡,摔倒在了地上。天旋地转间,世界好似一盏熄灭的灯,瞬间黑了下去,冯静失去了知觉。
醒来的时候,还是在那条灰扑扑的小道上,视线里黑沉沉的一片。冯静的头痛得要裂开似的,脸上还有淋漓的水渍。舅舅的脸忽然怼在她的眼前,狰狞可怖,“小静,是舅舅对你不好吗?”
冯静木愣愣的,她看着人,听着话,下一秒醒过神来,被吓得魂飞魄散,支支吾吾的不敢说话。
“钱呢?钱在哪里?”
冯静看了看四周,除了凌乱的脚印,摩托车的车辙,剩下的都是舅舅的人。那个装满钱的帆布包,早就不知所终。她慌乱地张望,急得两眼冒泪,她磕磕巴巴地说:“金衍……我不知道……他说带我从船上逃走……”
“走,去码头那边看看。”
一行人火急火燎地赶到码头,冯静被舅舅拽下河堤,踩在泥泞的河床上,一条船一条船地辨认。人的呼喝声此起彼伏,手电筒的光束凌乱又嚣张。每往前走一步,舅舅就推搡冯静一把,像抓着只即将下锅的鸡,只剩下凶狠了。
“冯静,你宁可信别人要带你走,你也不信我是真拿你当女儿。”
“我……我……”冯静一直在哭,眼泪已经哭干了,只剩下难听的干嚎声。
“小静啊,舅舅我啊,是真的伤心啊。”
夜风呼啸着吞掉了聂永江的话,他的人来来回回,把整个码头篦了一遍。但那些靠岸停泊的船只里,没有一条船是蓝色,也没有一个人是金衍。
聂永江抽着闷烟,看了下表,知道一切都已经徒劳。他打个招呼,把人从远处聚拢回来。
“学校那边查了吗?”
“是个借读生,身份信息都是伪造的。”
聂永江叹了口气,“着了人家的道了,居然被洞庭湖的老麻雀琢了眼。”
他点了根烟抽了一会,烟雾袅袅地散进了夜空里。他俯身拍了拍冯静的肩,“小静,这笔学费舅舅先帮你出了,但你要自己来还,按我们正常借贷的利息算。明天我去一趟你学校,帮你办走读的手续,放了学以后就到舅舅的公司打杂,学着做生意。高中你还是继续念完,毕业了就到公司正式上班。”
冯静一把拽住聂永江的手臂,慌乱地跪在地上,哭嚎着哀求:“舅舅,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我会好好读书,考上大学,以后拼了命的赚钱还给你,你让我念书好不好,好不好。”
聂永江听了这话,有些气极反笑道:“还在做梦呢。”
“舅舅,求求你。我不想去催款,我想读书,以后往大城市里走。”冯静哀哀地恳求着,她的脸哭得像只花猫一样,狼狈极了。
聂永江不为所动,把头压得低低的,低到冯静的瞳孔里,只能映照着这么一张凶悍的脸。他威胁道:“你最好给我认命,老老实实地干活,什么小动作都不要有。你别忘了,你妈还在呢。”
冯静像被掐哑了嗓子,她的手忽然卸了力,颓然地跪坐在地上。她听懂了话里的威胁,也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哭求,也改变不了此刻的命运了。
天边已经隐隐泛白了,聂永江扬了一下手,喊了声:“走了!回家睡觉。”
一行人从河岸边散去,冯静颓然地走在人群末尾,她回头看了一眼河流,那里只有恒定不变的河水流向,以及冥冥的白色雾气。
翌年,她被舅舅正式安排去收债了。她第一次去的场子是县城菜市场的肉档,借债人是个屠夫,长得膘肉横生,常年宰猪杀狗浸淫出一身的戾气,比舅舅的下属们还要悍上几分。对方看到冯静去收债,疑惑中带着不屑,一把剁骨刀钉在砧板上,理都没有理她。
冯静是哭哭啼啼地回去的,舅舅没有露出丝毫的怜悯。只是平静如常地说,既然跟着他干活了,就得一视同仁,不能因为冯静是自己的亲外甥女,就坏了规矩,没有要到帐就要挨罚的。舅舅拿皮带抽了冯静一顿,抽得她痛不欲生。
从那之后,冯静剪掉了长长的头发,学了一些打架的招数,口袋里还时常塞了把刀,她软弱爱哭的性格终于改掉了。唯一的好处是,学校的小孩,再也不敢欺负她了。
10
“滋滋”的两声震动,把冯静拉回到2018年的初夏。
花香和月亮依旧,连赵志波的叨叨声,也未曾停歇过半句。冯静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宋从舟的头像顶到了微信的第一列,他发来了一张仙女棒的照片,言简意赅地问:“放烟花去吗?”
冯静乍见仙女棒怔了几秒。她回过神后,整个人骤然精神了起来,她把烤串往石桌上一扔,抓起纸巾猛地擦手,甚至还在衣服上蹭了两下。旁边的赵志波有些好奇:“咋了,怎么忽然跟电打鬼一样。”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我零零碎碎就这么一个喜好,竟然被人押中了。”
“哪有什么巧合,都是蓄谋已久而已。”
“那要这么说,是鱼来咬我的钩子了。”
赵志波的眼睛微微一动,意味深长道:“你可别被浪里白条反钓了。”
冯静挑了下眉,没有理会赵志波。她专心致志地给宋从舟回了两个字:“去哪?”
对面直接推了个定位,并附言:“我在这里等你。”
荧亮的屏幕照着冯静半边脸,一派森森的鬼气。她沉默地盯着定位,忽然冷嗤了一声,语气里有些意兴阑珊,“我去会会这个高仿货。”
她用软件打了辆车,站起身来就准备去赴约。赵志波诧异道:“你就穿着这身去钓鱼?”
“有什么问题?”冯静看了看自己的病号服。
“鱼看到会打反诈电话报警吧!”
“打个赌,他看到我这一身,只会放心大胆,猛猛咬钩子。”
冯静笑了起来,眉眼弯成一团。五月的夜晚,她站在花树底下,短暂的明媚了几分钟。赵志波心里生出了一些涟漪,又很快压制了下去。
定位在西山半腰的慧光寺,是湘东不多的几个景点。西山只是一个两百米的小丘,游客大多往东麓的书院跑,慧光寺便少有人迹。下午五点之后,门票岗亭把门一关,内院里更是寂静无人。
冯静到的时候,已经是晚上的九点。寺门窝在一处山坳里,两侧都是些百年老树,枝干直冲天际。冯静的脚步声惊动了树上的雀鸟,一个扑簌腾飞,从她头顶横掠而过,说不吓人是假的。
宋从舟就在寺门口站着,他喊道:“别怕,你跟着我走,里面有光的。”
冯静愣了愣,表情隐在浓黑的夜色里。上一次让她别怕的,还是高二那年,舅舅派她去收款。
两个人沿着寺门往上走,宋从舟带着她,熟练地从工作人员的通道绕进去。内里便是一簇簇的路灯,橘黄色的暖光,把人影照得暧昧模糊。
“你,你生病了?”
“没有,刚拆了石膏,在复健医院养身体。”
“那你岂不是从病房直接过来的。”
“对啊。”冯静刻意停顿,等着宋从舟的回应。
宋从舟立在那里,他偏头看了冯静几秒,然后脱下自己的薄外套,披在了她的身上。
“山里的气温低,你穿厚点,等会多玩几支烟花。”
外套是棉麻的料子,刚刚好挡了流窜的夜风。冯静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宋从舟,他头发略长,有些许的微卷,鼻背上长了颗黑痣。肩膀很宽,脊背挺直,普通的黑色T恤,也能穿得平整好看。
冯静没有过过几天好日子,突兀地被一个异性体贴了,话在嘴边几番缠绕,最后只说了声“谢谢”。
放烟花的地方,在慧光寺正殿的前坪。宋从舟捏着一根仙女棒,拿火机点上就呲出了一朵银花。他把仙女棒递给了冯静,“给,第一根焰火给小朋友耍。”
冯静接过那支仙女棒,在手里挥了两圈:“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玩仙女棒?”
“所以你喜欢是吗,我还担心小孩的玩意,你这种酷妹看不上。”
“难道是你随机挑的选项?”
“不是啊,是我喜欢仙女棒。”
冯静想套话,但你来我往了几个回合,被宋从舟绕进了死胡同。
银白的火焰烧出了一方小小的光团,只笼住了彼此,把周围的建筑和树木都暗淡隐没。宋从舟直直地注视着冯静,他眼睛里映着两簇光,显得格外撩人。
冯静望着他的眼睛,心里浮起的波动,又被这样模式化的套路压制了下来。她平静地再问:“这东西,去哪都能玩,干嘛跑这么远?”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问题。”
“我喜欢刨根问底。”
“我听说你在美国的教会大学读艺术,慧光寺的大殿和石碑是元明时期的,工艺不凡,想着你应该有兴趣。”
“我没兴趣。”
宋从舟微微抬眉,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我老家人人拜神,我连拜的神仙是佛是道都分不清,只知道初一和十五要烧香的。”
“那……”
“哦,读艺术啊。捐了不少钱呢,去镀个金而已。”
冯静是个直性子,弯弯绕绕的路数她不喜欢。她擅长的是一把底牌撂下来,炸得人不省人事。要么赢,要么输。反正局面就这样了,想接招的自然会跟进。
宋从舟沉默了一会,说道:“我大学念的是历史,就是西山脚边的潇大。家里条件不好,负担不起我的生活费。我就找了个兼职,在慧光寺给游客当讲解。多逛了几次就发现,这儿是整个湘东风景最好的地方,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现在上班了,心里烦的时候,就往这里跑,一坐就坐一下午。”
前坪的外边就是崖壁,再往外看是是一望无边的城市,各种灯光织在一起,璀璨非常。冯静的目光往山下探了探,又绕了回来,牛头不对马嘴地问他:“你是湘东人吗?”
“不是,我老家也是乡下的。”他斟酌着回答。
“那有弟弟妹妹吗?”
“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是老大。”
“你当讲解的收入怎么样?”
宋从舟有些意外,觉得聊的话题有些偏了,却还是顺着她的话茬接了:“一场五十块,学生兼职给得低。”
“一天能带几场?”
“三五场吧。一个多小时一场,带不了太多。”
“那就是一天赚一两百多,一个月算你能打十天工,两千左右的收入,省着点花也是能活的。”
宋从舟怔了半天,他手里的仙女棒都烧没了,才慢吞吞地说:“你这么会算账的吗,还还是第一次聊起这件事,有人帮我分析赚了多少钱。”
“那我算对了吗?”
“大差不差。”
“理应如此,你做得很好。”冯静轻轻地笑笑,那张有些硬朗的脸上,出现一闪而逝的温柔。
宋从舟犹豫地问:“你……你是觉得慧光寺不怎么样,还是觉得放焰火有些无聊?”
“还可以呀。”
“看你兴致平平的样子。”
“我只是不喜欢寺庙。”
“怎么呢?”
“求神拜佛,是求不到出路的。人,只能靠自己。”
冯静说这句话时,宋从舟刚好新点了一支焰火,火光唰地一下,将近处走廊里的泥塑照亮,怒目的金刚杀气腾腾,好像要从夜色里活过来。
从不信神佛的冯静,看着朦胧亮光中的金刚塑像,有那么一刻的出神,她举起手机拍下了这一幕。照片有些微妙,只有一簇绚烂的火花,和隐约的塑像轮廓。
宋从舟凑近看了看,“诶,拍得挺好的,这张照片能送给我吗?”
“你要干嘛?”
“留着当纪念啊。”
冯静不作它想,从微信上转了过去。宋从舟转眼就把它发在了朋友圈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