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金衍死了。
那双眼睛木愣愣地睁着,瞳孔已经散了,只虚无地望着远方。
时逢四月,印第安纳州正在密集地下雨。冯静借了她导师的办公室在写论文,办公桌紧紧地靠着窗户。室内的光线昏沉沉的,屋外的天色像烧完的灰烬,云层如山脉般倾轧,逼得人喘不过气来。片刻之后,雨点劈劈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仿佛利爪一样地划开来。
电脑桌面上忽然闪了闪,一个猩红赤亮的邮件提醒弹了出来,冯静瞟了一眼,那是团乱码凑成的地址,完全查不出从何处而来。她漫不经心地点开邮件,一张照片顷刻间覆满整个桌面,把冯静的视线被牢牢地吸了过去。仲春四月天,她整个人冷得牙齿打起了颤。
照片上的人是金衍,就算是瘦脱了形,残了一张脸,冯静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他蜷成了一团,被吊在废弃的烂尾楼上,有些飘飘荡荡的。裸露的皮肤上渗着黄褐的油光,就像是乡下屋檐上悬着的腊肉。
冯静坐在荧亮的电脑前,怔怔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她甚至抬了一下手,想要拨正那道视线的方向,照片里的人无法有任何的回应。在最年轻的时候,那两双眼睛总是遥遥地对视,隔着嘈杂的人群,隔着复杂的环境。像是这阴霾的雨天里,一闪而逝的雷电。
七年了,冯静整整找了金衍七年,千方百计,穷途末路。每次收到一点风吹草动的信息,不管在天涯海角,她都要闯过去看一看。人生在世,活有活的债,死有死的恨,总是要讨个说法的。可是这么些年过去,她次次都扑了个空,心里的执念就快要松动的时候,金衍却突然出现了。结果他哪哪都不在,早被人挂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风干了。
冯静就读的这所大学以天主教立校,校区不大但胜在精致,金色的圆顶建筑,随处可见的基督教壁画,把宗教的氛围衬托得神圣非常。教师办公室这方窄小的窗口正对着花园,正前方就是一棵巨大的花树,冯静说不出植物的名字。天气好的时候,年轻的男女们坐在树下约会,很有些《唐顿庄园》的俏丽。
而此刻,窗外的花园被遮天蔽日的雨幕遮盖。冯静盯着窗户一直发怔,她忽然就轻轻嗤了一声,然后慢慢地站起来身来,拎起桌上的圣母石膏像摆件,歇斯底里地砸在她的笔记本电脑上。
机器受到重击,彻底报废前,屏幕闪了几下,像是照片里的人眨了一下眼睛。
1
“有了这笔钱,你能活得轻松一点。”这是金衍对冯静说的最后一句话。
冯静是南方人。一米六五的个子,生得骨肉匀称。浓烈的眉目,配上那双聚光的眼睛,和她猝然对视时,无异于一场短兵相接,让人颇有些不适。冯静谈不上有多么惊艳好看,倒是经得起细细的观赏,再加上这几年在艺术专业的浸淫,别有一番气质。但她身上总有一股捉摸不透的匪气。
早些年的冯静,还不是现在这副样子。她老家在湘南地区,那边山峰林立,山前山后隔了四五种方言,穷乡僻壤里,人命稀薄,民风彪悍,打架斗殴都是常态。冯静的父亲死得早,她是妈妈带大的,两边的亲戚统共就剩下了一个舅舅。母女俩在舅舅的接济下生活,可这个舅舅却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起初,冯静不知道舅舅是做什么的。每次来看她和妈妈,手里总是提着各式昂贵的水果礼盒,给她们送粮又送钱,亲亲热热地喊姐姐,喊小静。他是那种老实敦厚的长相,看着就像是镇口小卖铺里的叔叔,和谁都能唠上两句,亲切得很。街坊邻里问起来时,只说在外边做生意,赚了点钱。
十五岁那年,冯静升了高一,新的学校是县城的重点高中。冯静和妈妈从镇上搬到县城来,算是彻底投靠了舅舅。平心而论,舅舅对她们是很好的。为了方便照顾,甚至把自己隔壁单元的两室一厅给买下来,专门安置这对孤儿寡母。可世上的事便是这样,事出反常必有妖。
九月一日,学校开学了。这天舅舅起了个大早,敲开了冯静家的门,执意要送她去学校。早上六点半,天边才泛起一缕蒙蒙的光亮。舅舅把车开到路边的早餐店,说时间还宽裕,先吃点东西再走。
早餐店里正在炸油条,热油烘炸面粉的气味四窜,像挂了饵料的鱼钩一样,诱得人根本挪不动脚步。冯静和舅舅找了张折叠矮桌坐下,老板端了油条、小笼包、豆浆过来。舅舅拈了根油条,撕成一段一段,泡在豆浆里,递到了冯静的面前。湘南一带穷归穷,餐食小点却是真的好吃。豆浆是现磨的,再熬得浓香浓香。包子里裹的是加了油渣的韭菜肉馅,一口咬开来,油润润的咸鲜。
冯静埋头吃着,她是个性子孤僻倔强的小姑娘,对谁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可这顿早餐却吃出了少有的幸福。在某一刻,她真心的希望,舅舅能天天带她来吃早餐。
可是,饭吃到尾声的时候,舅舅的电话忽然响了。他接起电话嗯啊了几句便挂了,他拿着纸巾擦了下嘴,语气温和地说:“小静,舅舅临时要去收个账。要不,你也跟着走一趟?”
“收账为什么带我?”
“那地方离你的学校不远,我办完事就把你送学校,顺路。”
“会迟到的。”
“今天开学,不上课的,迟一小会到没事。”
冯静想了想,说了句:“好。”
十五岁的小孩,对收账能有什么概念呢?只以为是去趟别人家里,打声招呼,拿个货款那么简单的事。但她万万没想到,舅舅直接把她领到了一处烂尾楼里。十几层的高楼,内面全都是灰色的水泥墙板,风从楼层间穿堂而过,发出巨大的呜咽声,就像是个凶案现场。
楼里边已经站了好些人,都是在舅舅家打过牌的叔伯们,平时说些家长里短,看着很是和善的面孔,此刻却一个个凶神恶煞,来者不善的模样。
“聂哥,你怎么把小静也带过来了。小姑娘家家,经不起这种场面的。”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了嘛,算命的说我子女缘薄,兄弟无靠。我这一脉上,现在就剩了我姐和小静两个亲的,这小静将来就是我的亲女儿,带她过来开开眼界,将来还能早点帮我做生意。”
“到底是当大哥的,想得挺远。”
大家笑了笑,并没当回事。舅舅却把发着抖的冯静按在身边,用再平常不过的语气说:“小静啊,你看好了啊,这个人借了我们的钱,却一直赖着不还。对不讲信用的人,是要给点教训的。”
舅舅指了指前边的地面,那儿横躺着一个人,手脚用粗麻绳捆得结结实实,一边挣扎一边喊着:“我还钱!会还的,真的会还,你信我啊!”
“信你?到期都大半年了,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每次去你家都逮不到人,你是真会躲啊!”
“我不敢了,你放我回去,我马上找人去借去凑。”地上那人扯着嗓子号叫着。
直到此刻,冯静总算是清醒过来,她舅舅口口声声说的生意,其实是放高利贷。舅舅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闹腾,对这一切有股习以为常的冷漠。冯静有些于心不忍,她扯了扯舅舅的衣角,小声道:“舅舅,我要迟到了,我们去学校吧。”
“对对对,差点忘了正事。”
舅舅又露出那种长辈的殷勤,连忙抬手,左右点了一下,喊道:“今天就到这吧,我还要送小静去学校。割点东西让他长点急性,不是什么人的钱都拖欠的啊。再盯着他去拢钱,先收一笔是一笔。”
“割啥?手指还是脚趾?”有人闷闷地问了一句,大家竟然认真地思考起来。
“老割这些个玩意儿,有啥意思啊!”
“诶,我昨天在宠物医院,看人给猫崽子剪耳朵。我们也给他整一个呗。”
“听着挺新鲜,那你上手试试。”
叔伯里面,长得最愣头青的那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折叠刀,他上前半蹲在地上,揪着那人的脑袋,三下五除二就把对方的耳朵给剜掉了一角。嚎叫声顿时震天响,血溢得到处都是。
动刀的那位叔伯捏着指甲盖大的耳角,笑得邪性,“这才哪到哪,这不就跟小姑娘打耳洞一样,都便宜你了。只不过耳朵缺了一角不好听,我听兽医说,搞了绝育才剪耳的。”
“操,你个缺孙子德的。”舅舅,连带着那群男的笑成了一团。
十五岁之前,冯静见过最血腥的场面,也不过是杀猪和杀鸡。从这天起,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人和动物是可以一样处理的。她怔怔地站在那里,脸色煞白,眼神失焦,牙齿还打着颤,已经被吓得失了神。
舅舅拍了一下她的肩膀,“怎么吓成这样。”
她像是被陡然震醒了,尖叫着,抱着头,窜逃而去。
彼时,湘南正当九月,台风过境下了一夜的大雨。地面上,空气里,都是湿漉漉的。冯静从烂尾楼出来,也没有了去学校上课的心思,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游荡着。
走到一个公交站台的时候,看见有许多人站在那里等着,她便也凑到人堆里站着。远处的公交车疾驰而过,把一地的泥水都溅到了冯静的脸上和身上。她恍恍惚惚地摸索着书包,半天没有找到纸巾,最后拿出一个作业本,撕了一张硬刮的作业纸,在脸上擦了起来。
光面的纸张摩挲着皮肤,发出细微的声响。冯静攥着纸,眼泪密密地落了下来。她恼恨着自己倒霉的人生,单亲家庭长大,吃了偌多的苦。本以为投奔舅舅是翻了新篇,结果是摔进烂泥塘里打滚。
旁边忽然斜出了一只手,宽大的手掌里握着一包纸巾。冯静没敢接,她的目光沿着那包纸巾,一路扫过去。是位高个的男孩子,长得眉清目秀,看起来话很少的样子。右胸口上别了块校牌,高二2班金衍。
冯静还在磨蹭着,公交车已经上完了客,司机催问了一句走不走。那男孩把纸巾往冯静的手里一塞,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便直奔车上,隐入了匆匆的人群里。
2
从十五岁开始,冯静就谋划着逃跑。
舅舅的生意越做越大,拿了放高利贷赚的钱,投进了地产行当里,先接土方,后倒腾钢材,再建楼盘。竟一路把生意做到了省城。按理说,他这样的人一般会早早培养儿子,将来好继承家业。可惜舅舅有弱精症,折腾了好多年,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愣是没能搞出个一子半女来。
舅舅的钱是拿命换的,一分一毫都看重得很。只是他周围的人没几盏省油的灯,他琢磨着人情再近,都比不上血缘来得亲,打定主意要吃死冯静。这些年里,舅舅便一直盯紧了冯静,养着她的妈妈,不让她逃出自己的半分掌控。如果不是金衍,冯静差一点点就逃成功了。
五月,东半球的湘东已近初夏,而印第安纳州飘了一场细雪,空气里依然透着一股阴冷。冯静的头顶悬着一盏圆盘的吊灯,照在她脸上的光线悠悠荡荡的。她坐在桌前盯着电脑上的邮件,平静的面容之下,是冰山般庞然的思绪。
和金衍的照片一起寄过来的,还有一张请柬。
她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拿起手机拨了舅舅聂江永的号码,甫一接通便哭哭啼啼起来。说自己摔伤了腿,一个人在国外,人生地不熟,怕养不好腿残废。总而言之,就是不肯继续读研,闹着要回国。
如她所料,电话那头,舅舅像只被点燃的炮仗,炸了。冯静去美国读艺术,是聂江永一手安排的。这么多年来,他摸爬滚打,好不容易混进了省城,还成了个数得上名号的人物,头一件事就是给冯静祛祛土腥味,将来搞搞联姻,聊聊上市,都有个排场在的。
书才读了一半,冯静就哭着闹着不干了,聂江永心里的邪火差点烧穿了电话,他破口大骂道:“摔个腿就不能读书了?你知道送你去美国花了多少钱!”
“舅舅……”
“我还指着你混个文凭回来,给我充门面!你现在什么意思?你什么意思啊!啊?”
冯静皱着眉头,任那边骂了三十来分钟。等舅舅骂不动了,累得语气低了一些时,她张嘴嗷了一嗓子,撕心裂肺地哭喊道:“舅舅,我真的不是读艺术那块料,我画油画连调个颜料都调不明白,不是灰了,就是粉了……你让我回去刷墙都比这个强。”
聂江永听了这句话,有些哽住了。他和外甥女一同从犄角旮旯里闯出来,为了强装出那份上流人的体面,不知道费了多少力气。他抬头看了看屋子里的茶盏、茶饼,还有那一满柜的古件、手串……长长地叹了口气。逼刷墙的泥腿子去画油画,怎么不是一种沐猴而冠呢?
“真想回来?”舅舅的声音软了几转。
“嗯。”
“完全弃学,我不同意。钱既然花了,我就要听到个响。”
“我就办个病休,回家调养一段时间,腿好了即刻回来上课。名校的学位一定给你拿到手。”
“那行吧。”
那边舅舅刚点头,这边冯静就提交了休学申请,买好了回国的机票。她处理完一切,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腿,抬起脚往胡桃木的书桌上恶狠狠地一踢,桌子和她的腿骨,在咔的一声中,同时裂开了缝隙。比起瘸腿,冯静更害怕舅舅发现她撒谎。
半个月后,冯静回国了。这天恰恰好是她二十五岁生日。舅舅坐在装修豪华的大办公室里,正听人给自己汇报项目的工程造价。临了时把法务赵志波给喊了进来,“小静到家了没有,今天她生日,你等会去接我姐,一起去吃个晚饭。”
“还没到呢。”
“没到?不是早两个小时就落地了吗?”
“说是……相亲去了。”
“相亲?”舅舅露出匪夷所思的表情。
湘东是潇省的省会,一条大江横贯,将城市劈成了两半。城里的有钱人傍着这条大江而居,江流就成了富贵的象征。即便舅舅领着他们在这边混得风生水起,但是冯静对这座城市依然很生疏。她下了飞机,悄悄拦了辆车,直奔邀请函上的地址。
此时,是周六的晚上。江畔北段一家五星酒店的宴会厅被包场了,宽阔的落地窗外,天空泛着幽蓝的微光,江面被大厦的霓虹灯阵围堵了一般。偌大的宴会厅里,宾客们一个个装扮得人模狗样,在觥筹交错中打听着彼此的信息。
“股票真是烦死了,我几百万都被套牢了,动都动不了。”
“扯这伤心事干嘛,回头跟我们一起去露营呗。”
“露营?太小气了吧,穷人玩意儿。”
“那凑几个人,鉴酒去,我那到了一批新的威士忌。”
“你最近有没有什么项目可以投……”
冯静端着瓶气泡水躲在人少的角落,仔细地观察着这些红男绿女。她腿上打了厚重的石膏,任谁过来都忍不住打量一眼,偏偏她穿得保守低调,长得也是一副不好对付的样子,也就没人敢上来跟她搭讪。
场内的嘉宾各有各的意思,这种主题明确的相亲场合,无非是男女间在相互试探,对中意的人选散发着某种可能性。几个心不在焉的人,在冯静的眼里就显得特别起来。
女嘉宾里冒出一个少见的美女,那脸生得艳丽极了,一头复古的法式长卷,身材隐隐有锻炼的痕迹,风情又健美。整个人仿佛是一朵带露的芍药,端端站在那儿不动,一群男的像失了魂的苍蝇一样围上去。
左侧的中年男人,着装普通,相貌也平平,看起来还有几分秃顶的趋势。他像是一视同仁,男的女的都追着搭话,频频被人刻意躲开,仍然能死乞白赖地黏上去。
餐台那边的一位大姐,躲在那边大口吃蛋糕,丝毫不在意周围穿梭的人群。大姐似乎意识到什么,她忽然地抬头,和冯静的视线对到了一起,她点头笑了笑,又迅速埋下头开始挑选甜点。
一圈扫视完毕,冯静有些悻悻。她在手机里翻了一下相亲会的介绍,湘东TOP联谊,入场门槛拉到顶了,男的要验资,女的要卡颜,非985和211的,还谢绝报名。冯静看完介绍后嗤笑一声,就这草台班子的架势,不知道那个处心积虑把她钩回国的人,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晚上七点半左右,人差不多都到齐了。
角落的管弦小团队停止演奏,场馆的音响冒出了人声。主持人“喂喂”了两句,大家的目光齐齐探过去,是个频频在综艺里露脸的十八线小艺人。他荤素不忌地说了段脱口秀当开场白,又调侃了场内的几位嘉宾,把众人逗得乐不可支。场子被热起来后,他开始简短致辞,然后就马上进入了相亲环节。
冯静志不在此,她现在瘸了条腿,容易被人看热闹。再加上她舅舅现在的名头,相亲这事要是被人传出去了,上到自家公司的甲方,下到大小供应商,都得拿她涮一道。
她站起身来,拄着拐杖刚想往门口退的时候,大门忽然往里一推,轻轻磕到了拐杖。冯静失去了重心,踉跄了几步,眼看就要摔到地上时,有人猛地拉着她胳膊,牢牢地扶了一把。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不知道门边有人,差点撞了你。”
冯静站稳后,缓了一下。她这个人向来脸冷话少,也不接对方的话茬,支平拐杖要再走时,那人说道:“要是伤到哪里,千万告诉我,不然我会内疚的。”
这句话是如此的熟悉,这个声调,这个语气,就好像七八年前的金衍,重新站在了她的身边,客客气气地寒暄着。冯静怔了片刻,她偏头看向说话的人,是个戴了副无框眼镜的青年。长得高又挺拔,眉目疏朗好看,浑身上下透着股会读书的傲气和斯文。就这硬梆梆的条件,在女人堆里,那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的存在,但他的长相和金衍却无半分的相似。
冯静心里升腾起的一股脆弱的希望,又很快消散了。她轻微地摇了下头,平静地回他:“没事。”
“那好,我先进去了。”男人礼貌地招呼完,轻拍了一下她的手臂,便往内场走去。
冯静拄着拐杖,宴会厅外挪了几步,忽然猛地一下回头,死死地盯着男生的背影。那个拍手臂的动作,是金衍的下意识习惯。冯静刚认识金衍那会,发现他不管是对认识还是不认识的人,打招呼的方式,就是往人手臂上一拍。拍的位置还极其讲究,平肩膀往下一寸的距离,既显得友好,又不油腻。
但是,长相完全不同的两个人,怎么会说的话,惯常的动作,都一模一样呢?
真有意思。
3
冯静不动声色地回到了内场。
相亲的流程已经进行到限时交流的环节,男女们两两一组,5分钟的沟通时间,然后再进行轮换。
一张张窄窄的方桌上,都在你来我往地交锋着。会场里溢满了嗡嗡的人声,细听之下却无甚新意。手里有几套房几辆车;结婚后女方能不能辞职管家;准备生二胎还是三胎?婚姻就好像一场真人闯关游戏,大家一起组队,分摊风险,共享战利。
而这一切对冯静而言,都只是有点吵闹的背景版,她的目光牢牢地锁在那个青年身上。他坐在尾桌的位置,礼貌又温和地应对着轮换过来的女嘉宾们。冯静隔得远,听不清楚他们具体的交谈,只看得见一个又一个的女人,表情从乍见的惊艳,到想要结识的迫切,最后在短短5分钟里,都一一灰败变成了沮丧。
冯静观赏着这出剧目,有那么一瞬间,她心念一动,闯进女方的队列里,试图和对方攀谈几句。可她刚拄着拐杖往前挪了两步,拐杖击地的声音颤颤,满室的目光如一束聚光灯射向她。冯静置若罔闻,她左看看,右看看,专注地盘算着挪动的路线。
前边的主持人适时地提醒:“错过这个环节的嘉宾,可以在休息区稍等片刻,参加下一个环节的游戏的。”
冯静便立在了那里,直直地盯着不远处的那个人。两个人的视线隔山越海似的相逢,纠缠了片刻后,男人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把脸偏转过去。冯静的心像是定了下来,听着主持人的指引,从善如流地坐进了角落的一张圆桌。
圆桌是那种简洁的餐厅款,橡木的桌面,下边摆了五把椅子。不多一会儿,那位有秃顶危机的中年男人坐了过来,表情有些悻悻的。在这之后,陆陆续续又来了两个人,是刚刚吃蛋糕的大姐,还有那个长相艳丽,全场最漂亮的卷发女生。四个人凑了一桌,四双眼睛,旋转式地扫视着彼此。
“你怎么落单了?”大姐问冯静。
冯静轻轻拍了下打着石膏的腿,“天有不测风云啊。”
“腿断了也要来相亲,你挺拼的。”大姐意味深长。
“可不嘛。”冯静笑了笑,不置可否。
大姐讨了个没趣,又扭头看着侧边的卷发女生,掐着嗓子,提高声调问道:“你这样的大美女也要来相亲吗?”
卷发女生双手抱胸,睨视着大姐,却并没有应声。她的脸庞如同寺庙里的泥塑,饱满丰润却没有一丝表情。大姐迎着她的视线,自顾自地说道:“这满场男人的眼珠子都跟着你跑,你躲到这儿来偷闲,总不至于和我一样,来蹭茶点的吧。”
大姐的盘问,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了。冯静的手指轻轻搓了一下,正要细细打量这位大姐时,桌面对的卷发女生却忽然说话了,“我不是来相亲的。”
“那你来干嘛?”
“我来找宋从舟的。”
“谁?”
卷发女生朝着人群的某处扬了扬下巴,大家一齐看了过去,那个方向里,打眼而入的正是那个戴眼镜的小哥,他端端地坐着,光彩照人。撇开别的不讲,单单是这两个人的外形相貌,当得上郎才女貌,般配极了。
冯静打小就是在人堆里谋生的,只一眼就对两个人的关系,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她嘴角挂笑并不点破。旁边的中年男人凝神瞅了片刻,忽然说道:“诶,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他?”
这句话像是一道雷击,劈在了冯静心上。她猛地一抬头,盯着对方问道:“你说见过谁?”
“那个男的啊,叫宋从舟是吧。”
“哦,也许路上碰到过吧。”大姐附和。
冯静细细地看着同桌的三个人,她等了这好半天的时间,原来是在这里候着了。这一桌子的人,究竟是什么来路,冯静一无所知。但是有一个算一个,他们和金衍之间,恐怕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那个发送邮件的人,像是在跟她玩什么猜谜语的游戏。对方把谜面零零碎碎地交到她手里,让她循着饵料弯弯绕绕地追了进去。可对方到底是好是坏,究竟有什么意图,冯静一点儿都摸不清。
当务之急,是把三个人,还有不远处的宋从舟都捏到手里。冯静略微思索了片刻,开口说话了:“我看那边一时半会也结束不了,这么干坐着也无聊。我们这几个能坐到一张桌子上,也算是挺大的缘分。不如相互认识一下?”
“好哇!”大姐的回应很积极。几个人里,就她的行头看起来是最有钱的。三十七八岁的年纪,穿着一条Valentino的白色连衣裙,手腕上还戴了一块百达斐丽的女表。她的脸平整饱满,没有一丝毫的皱纹,但又透着一股老气,是那种常年在整形医院护理留下的痕迹。
“我呀徐师晴,平时就打点麻将,找朋友们喝喝茶,凑个热闹。”
冯静挺直了背,热情洋溢地迎合道:“太好啦!我刚刚才回国。湘东这边人生地不熟的,每天都快憋闷死了。师晴姐要是不介意,捎上我一块玩呗。”
她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来几张名片,客客气气地递给了大家。她舅舅这个暴发户,生怕别人看不起他们,专门给自己和冯静定做了一批黄金名片,但人又阔得不够彻底,只在每张黑色小卡纸上,焊上了少少的一克金子,暴发户的土狗气质反而更明显了。
此时此刻,几个人接过这种黄金名片,看冯静的表情都有些奇幻。那个中年男人显然被小小一张黄金名片给镇住了,嘴里反复嚷嚷着:“豪气、太豪气了。”
徐师晴瞄了眼名片,眉头微微一挑,颇为诧异地说道:“万正建业,聂江永是你老板吗?”
“他是我舅舅。”冯静眨了眨眼睛。
“这不是巧了,我好几个朋友都跟你家有业务往来,谁能想到在这种场合碰到你,你看这缘分多好啊,一定要多走动的。回头我就去安排几个好玩的活动,到时候叫上你一起,你要赏脸来啊。”
“一定的,一定的。”
这边话音刚落,那边中年男人已经打开微信二维码的页面,递到冯静眼皮子底下,语气里透着股谄媚:“冯小姐,我叫潘强,开了一家不成气候的会所。之前在场子里,还跟你舅舅他们打过照面。”
“啊哈,我舅舅的熟人。”冯静从善如流地接话。
“点头之交,点头之交,回头请你多关照关照生意。”
“好说的,好说的。”
冯静忍不住腹诽,这湘东的地界还真让她舅舅给混出来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用上狐假虎威这一招。徐师晴和潘强逮着冯静没完没了地聊着,尤其是潘强,他的话又密又啰嗦,听得冯静有些头疼。但他反反复复地强调,自己是真心过来相亲的,打算找一个正经女人结婚。
冯静的眼神飘向了角落的卷发女生,她一直冷眼旁观着,既不说话,也没什么表情。冯静小心翼翼地问道:“怎么称呼啊?”
“叶梦珠。”
“方便加下微信吗?
“没必要。”
4
宴会厅的前厅响起一声清脆的击罄声,限时交流的环节已经结束了。
主持人开始宣布下一个环节,是组队猜唇印的小游戏。毕竟是个相亲活动,目的是要促成男女配对,于是铆足了劲地策划了这些暧昧的,人心浮动的互动。
潘强一听,萎了下去,“我没戏了,尽整这些花架子的东西。”
徐师晴也摆了摆手,“我上一轮就没参加,这一轮更不会凑这个热闹了。”
冯静揶揄道:“人家是搞相亲的,你什么都不配合,咋给你牵线啊!”
“嘿哟,我也想配合的呀,但你看看这活动什么档次啊。你看看那些男的身份,基金经理,公司总监,大厂高管……诶哟,说白了就是些穷打工的,太掉价了。”
潘强丧气地附和:“你这话说的,怪伤人的……散了散了,没意思。”
另一边,宋从舟俨然成了人气王,轮到他挑搭档时,全场的女嘉宾齐齐举手。就连叶梦珠这种高冷女神范的,也冷不丁地举起手臂。这一桌剩下的三个歪瓜裂枣,愕然地望着她,陷入了沉思。
冯静捋了下刘海,看了看叶梦珠,又看看宋从舟,想要一把拿住这两个人,不上点手段是不行了。
她拿起拐杖,费力地站起来,有的放矢地喊道:“前面的帅哥。”
满场的男人像得了口令一般,整齐划一地偏头看她。冯静愣了几秒,鼻腔里轻轻地嗤了一声,指名道姓地再次喊道:“宋从舟,我俩刚在门口就撞上了,现成的搭档,你还挑谁呢!”
宋从舟远远地看着她,倒也没含糊,抬手揽了一下,“队友,你站那么远干嘛,赶紧归队啊。”
两个都是聪明人,一拉一扯就对上了线。冯静支着拐杖,慢腾腾地挪移过去。半数的女嘉宾好奇地打量着她,叶梦珠的脸色像喷墨了一样。冯静心里想,这辈子的风头,可算是在一天之内出尽了。
男女们组好了队伍,游戏就开始了,无非就是观察队友唇形,然后从一堆唇印卡片里,挑出对方的那张。
这种游戏,纯粹就是谁认真,谁尴尬。场上的男人们,基本是傻愣愣地盯着女人的嘴,有的甚至上手摸了摸,把女嘉宾们吓得心里发毛。喊流氓的,喊退赛的,此起彼伏。
宋从舟往前凑了凑,就这么贴着冯静的脸,开始观察她的唇形。冯静的视野被遮蔽住,只能看见宋从舟的脸庞,被放大的五官,像丘壑一样好看又诱人。哪怕冯静耳畔流过各种各样的人声,却仿佛被屏障隔开,世界只剩下彼此。
宋从舟审视了片刻,随即拉远了自己的身位,他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了一支铅笔和一个便签本,语气轻轻地解释:“我平时随身带,用来记数据的,没想到这会能用上。”
他捏着铅笔,贴近冯静的嘴唇,量了量上下的宽度,又比了比左右的长度,然后小心翼翼地画在纸上。他边比边画着,铅笔的触感是冰冷的,他的手指却是温热的,两种温度在冯静的唇边来而又去,掀起细细密密的痒感,何尝不是一种调情呢。
只可惜的是,冯静的心比荒庙里菩萨还要残破。她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对方的撩拨,也竭尽全力假装得很动心,但她的表情实在有些木讷了,完全没有踩上对方预设的节奏上。
于是,宋从舟开口说话了:“嘴唇长得挺好看的。”
“你平时都是这样夸人的吗?”
“我不太擅长夸人,这只是我主观的看法,有棱有角,轮廓很清晰。”
“你这个形容跟好看有什么关系?”
“人长得好看,是因为五官足够的清晰,没有模糊的混沌感。”
“我呀,刚好相反,喜欢模糊一点的人,让人想探索。”
宋从舟抬眼,尺寸的距离间,两个人的目光擦过,电光石火一般。冯静的表情高深莫测,宋从舟的嘴角微微一挑,是一个了然的笑容。
暧昧的味道要把人融化时,冯静的手机突兀地响了下,她偏到一旁去看信息,是妈妈发的。
照片一张接着一张地跳出来,家里的长条餐桌上摆满了菜,红烧鳝段、啤酒鸭、捞菜排骨……一桌的功夫菜,油重色辣,都是她爱吃的。最后一张照片里,是一个还未开盒的蛋糕。冯静的妈妈没有打一个字,也没有发一句语音。个中的意思,却要从手机里扑杀过来。
冯静像被冰水一激,迅速打回了原形。
她看了看时间,已经九点了。原本热闹的宴会厅,已经陆陆续续走好些人。尾端的圆桌那边,徐师晴和潘强已经不在了,只有叶梦珠坐在那里,静静地,愣愣地看自己和宋从舟。
好死不死,她竟然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退学、瘸腿、生日,三重buff叠一起,不但惹毛了舅舅,还把她妈妈给惊动了。家里现在成了龙潭虎穴,她冯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冯静无心恋战,她转身靠近宋从舟,捏了一张名片塞进他的外套口袋里。
“我有急事要先走了,这是我的一只水晶鞋,记得来找我。”
宋从舟摸出卡片,左右翻了翻,好笑道:“我还以为你魔法失灵了,你这也不是灰姑娘啊。”
冯静轻轻地笑了,她没有再说话,从旁侧的椅子上捞她的拐杖,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宴会厅。
从酒店出来,江畔的景观灯已经关了。河流和天际融在一起,变回了无尽的幽蓝色。
冯静站在路边,江风向着岸边翻涌,把人吹得一身缭乱。她点了一支烟,捏在指缝间慢慢地燃烧着。等了大概二十分钟的时候,微信的通讯录忽然闪出一个红点。冯静肃穆地点开,然后露出一个得逞的笑容。果不其然,宋从舟加了她的微信。
好友申请一通过,冯静当机立断地点开了宋从舟的朋友圈。一路往下刷,简直是翻开了一本时尚杂志,爬山的,看展的,旅游的,一两句话点缀一堆照片,样样都精致有品味,倒是一点儿都没透露他的信息。
冯静肆无忌惮地嗤了一声,用力弹了下烟灰,然后又翻开了徐师晴和潘强的朋友圈。这两位就显得正常多了,一个是贵妇的日常,不是在喝下午茶,就是买买买;另一个是广告刷屏机,会所打折了,会所搞活动,一发三五条,狗都嫌烦。
眼下,几个关键人物里,只有叶梦珠是失联的。但问题倒也不大,只要搂紧了宋从舟,叶梦珠会自己跟上来,迟早说得上话。
冯静处理完一切,心情颇好地打了一辆车,但她并没有回家,而是直奔湘东南城的一家老酒馆。
酒馆有些年头了,整面墙上摆着各种各样的酒,酒吧内部的空间逼仄,除去了吧台和一排沙发卡座,就再也挤不进多余的人。里面的灯光昏暗,各处的人交头接耳地在聊天,声音嘈杂到刚刚好把人声淹没。
冯静拄着拐杖,走到最里边卡座,赵志波正缩在那里。
赵志波一见到她人,劈头盖脸地骂道:“你在美国嗑了多少大麻,才能刚出这么癫的事!你知不知道你舅都气疯了。你今天回国了,你不先去他那下跪认错,你居然跑去相亲了,你是真想让你舅明天就把你卖了啊!”
“你凶啥,没看到我腿都瘸了。干都干了,骂我有意思吗?”
“哦哟,腿严重不,要不要先去医院安排个床位,先住一个月?”
赵志波侧弯身子,瞥着冯静的伤腿,语气都软了几分,带着一点迫切的关心。
冯静面对赵志波,松懈了下来,“问题不大,我自己弄伤的,小骨折而已,不然舅舅怎么可能放我回来。”
赵志波一听,整个人都炸了,“你做什么也不是事先告诉我,我担了多少惊,受了多少怕!”
“好好好,对不起。再说,我舅再怎么生气,要从我身上捞回本,他也不会卖我的,放心。”
“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没儿子啊,女儿也没有,只有我。”
“你舅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本想驱虎吞狼,结果养虎为患。”
冯静皱起了眉头,“你闭嘴!别卖弄了!”
“哦。”
“金衍的事,有进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