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从高二那年,金衍失踪之后,冯静就在舅舅的手底讨生活了。
舅舅的生意每做大做强了一次,就要拗着大家换一次房子。泥腿子暴发户,胸无点墨,也没什么精神寄托,有了超出认知的金钱后,就爱买金子和买房子犒赏自己。这是穷怕了的心态,既要显摆,又要保值。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冯静和她的妈妈,是那只鸡和那只狗。饲主换一次家宅,她们就换一次圈舍。
冯静搬过很多次家,最开始是那种九十年代的楼房,后来是三室一厅的电梯房,再后来带阳台的大平层……东西一茬一茬地换新,没有一件物品,能够留存超过三年的。她的房间就像个长租的旅店,没有一丝人味。
这小半生里,冯静最抗拒的事情就是回家。
冯静在复健医院躲了几天清净,不知道谁散出去的消息,全世界都知道她回国了,各种电话和信息翻涌,二十四小时无差别地攻击。她被吵得心烦气躁,重重地叹了口气,打算老老实实地去见舅舅。
临行之前,她让赵志波给她搞了个电动轮椅,又找了个骨科医生,把腿上的石膏重新垒了一遍,像给蛋糕抹奶油一样,盖得又厚又重,尽可能地让自己像个伤残重患。
在湘东这地界,舅舅终于换上了别墅,是城北临江的一处富人区,位置靠山面水,讲究的就是一个藏风聚气的风水格局。赵志波开着车,一路左拐右绕。他从后视镜里瞥了几眼冯静,她端端地坐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一动也不动。车停到门口,她陡然睁眼,像是要上战场了似的。
这天是周六,冯静带了几饼普洱进门了。
家里的阿姨迎了出来,看着惨兮兮的冯静,急得用湘南方言喊道:“静妹子,你怎么搞成这副鬼样子了。你被打了?是谁下的手!狗胆包天了!”
阿姨姓单,五十来岁,是从湘南带过来的老人,对冯静是很有几分爱护的真心。冯静坐在轮椅上,抓着单姨的手,“单姨,你这个口气越来越像我舅舅了,我听着都害怕。我自个摔了,没什么大事。”
“哦哟,摔成这样子。可怜的嘞。”
“我舅呢?”
“鬼崽子,我都忘了骂你了。你是不是回国好几天了,人影子都找不到,你舅都快气死了。”
“单姨,我事情多,忙呐!他现在人在哪边?”
“你今天啊,运气好。他和几个朋友在江边钓鱼,心情好得很,应该不会把你怎么样。”
“怎么了?”
单姨凑近,神神秘秘道:“他那群朋友啊,这次带了个女的来,很会哄人的。”
冯静一脸诧异,她和赵志波对视了一眼,又看了看单姨的表情。冯静忽然往轮椅靠背上一瘫,感慨万千地笑道:“居然有这种好人好事,等会得好好谢谢这位姐妹。”
单姨被她这副样子给逗笑了,“你不去江边陪陪你舅舅?给他挂挂饵,拉拉线,他会很高兴的。”
“诶,到此打止了,再多唠一句,我可就不高兴了。”
单姨听着话茬不对,一扭身就去做饭了。赵志波要去处理一下公事,只余下冯静孤伶伶的一个人。早也要面对,晚也要面对,冯静选择先躲一会。
她拿着普洱去了二楼的茶室,里面摆了各种红木家具。紫檀的博古架、黄花梨的椅子、金丝楠的茶案……五花八门。博古架上,各种名贵茶饼密密麻麻地叠放在一起,相互之间味道乱窜。收藏的茶具也颇有些看头,建盏、紫砂壶、青陶罐、白釉瓷,古今中外,真假混杂。
冯静坐在茶案前开始烧水,茶案是新换的,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金丝楠的瘤疤木料,布满铜钱形状的纹理,稀缺是稀缺,就是有点逼死密集恐惧症的程度,也不知道她舅舅被坑骗了多少钱。
冯静泡了几泡茶,屋外的天色由明转暗,等到云霞满堂的时候,楼下的院门口传来了人声,是舅舅聂江永回来了。冯静遥控着电动轮椅,一路颠颠簸簸地挪到舅舅的面前。
那群右手钓竿,左手鱼桶的叔伯们俱是一愣,有人招呼道:“诶呀,小静回来了。”
“这脚是折了?都坐上两个轮子的车了?”
冯静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她迎着聂江永,小心翼翼地讨好道:“舅舅,我错了。”
聂永江就站在那,虎着脸看着冯静,一双眼睛精光毕现。大概有三四分钟,他忽然疾步上前,抬起脚恶狠狠地踢在冯静的轮椅上,冯静整个人被掀翻在地,站都站不起来。
聂永江扯开嗓子骂道:“冯静!你这几年帮着做了点生意,以为自己能得不行了是吧!你想一出是一出,招呼都不打一声!”
“我打了。”冯静歪倒在地上,嘴里倔强地吐出这么一句话。
聂永江没有理会,继续骂:“冯静!你那点名堂都经不得看!你那个腿怎么瘸的,你以为我猜不到。让你去读个书,千不肯,万不肯!送出去了,还能把腿折了逃回来!人都下飞机了,还避着我不见!你要干嘛!你要造反是吧!我告诉你!这个家还是我说了算!”
叔伯们愣在一边,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扶冯静。聂永江正要踹第二脚时,旁侧窜出来一个女人,拦着聂永江,诶呀呀地道:“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啊!刚刚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就发这么火。”
聂永江的语调马上落了下去,“小辈不懂事,我教训小辈呢!”
“再怎么教训,那也是个女孩子家的,怎么就上脚踹了呢!”
冯静听着这个声音,忽然机警起来。她的腿裹了厚厚的石膏,人又卡在轮椅里,整个视线斜对着天空,只依稀瞥得见一点点影子。她用力一扭肩,身体偏正了一点,那个人影就恰恰好倒立在她的眼睛里。
这个人不是徐师晴,还能是谁呢?冯静咧起嘴,都笑出了声来。
“还笑!”
聂永江被激得怒火中烧,抓起旁边人手里的钓竿,一把撩开徐师晴,大腿迈开准备上前抽人。
冯静突兀喊道:“师晴姐!救救我!”
聂永江像按了暂停键,卡在了原地,“你俩认识?”
徐师晴万万没料到,冯静在这个档口上竟然赖了自己。她尴尬地笑了笑,打着马虎眼:“可不就巧了,前几天刚认识的。”
“相亲会认识的!”冯静补充。
“相亲会?你去那干嘛?”聂永江转头盯着徐师晴,那眼神跟逼债一样。
冯静歪躺了半天,都有些脑充血了,心里却暗暗想着,自己出国的这阵子,可是错过了不少好戏。
徐师晴被这偏转的风向,打了个措手不及。她顿了几秒钟,先发制人地喊道:“怎么了!怎么了!”
反正台子被冯静拆了,她索性破罐破摔地闹起来了:“去相亲会能干嘛,当然是去相亲啊,我四十多岁了,单着一个人,上要照顾七十岁的父母,下要辛苦赚钱供女儿在美国读书。我不找个条件好点的分担一下,难道你养我啊!”
一番话连消带打,把聂永江都给糊弄住了,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立场质问人家,心里的火气就消了下去。他收起鱼竿,悻悻地说:“都是些什么有的没的,走走走,喝茶去。”
“劳烦谁来扶我一把。”冯静喊道。
几个叔伯们如梦初醒,连忙过去扶冯静。趁人没人注意,冯静悄悄给徐师晴竖了个拇指,徐师晴横了她一眼,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冯静跷着伤腿,脑子却在盘算着,今晚高低得去买几个鞭炮炸一炸,庆祝自己死里逃生了。
6
聂永江这几年削尖了脑袋攒雅好,是因为吃了没文化的亏。
湘东换届,新上任的是从宣传口一路升调上来的。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把就是将湘东西北的一大片废地给圈了起来,准备大兴土木建个文化主题园区,拉拉旅游。已经牵头拉着各家开了好几次会,方案都提了十几版,就愣是没有拍个板下来。
大家都知道是块好饼,谁都想掰上一角。可项目一直定不下来,大家的心思也跟着七上八下。于是闻着味地打探起市长的喜好。他最早先是高校的老师,行事作风颇有些文人的派头,讲的话,看的书,品位和习惯,都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上行下效,湘东各家建工企业的老板们,都开始附庸起了风雅。
老板们的风雅其实都是些表面功夫,在办公室摆一排精装名著,墙上挂着名家字画,私底下盘些文玩、茶酒之类的东西,把人脉都收拢进一个圈子里。像聂永江这种送礼就送大金条,嘴里说不出几句好赖话的人,大家在人前对他客客气气,一转背就骂他乡里货,排挤他。
连带着项目组的工作人员,都对他避之不及,眼瞧着要把他从供应商的名单里,剔除出去。
聂永江心里憋着一股气,无处消散。
这边,聂永江领着人去二楼的茶室,张罗着要泡他的陈皮普洱。刚刚那一出大戏,搅得大家人心不宁,此刻围坐在一起,连大气都不敢出。
冯静搂这一提茶饼,乖乖巧巧地说:“舅舅,别生气了。虽然我混账,但我托人从云南收了几饼五十年的易武熟普来孝敬您,真的是足斤足两的大孝外甥女。”
“五十年!”聂永江一听来劲了。
旁边的叔伯们俱是两眼发亮,有人竖起手掌,谨慎地问:“真的有五十年?”
“我骗谁都不敢骗我舅啊,我拿假的来,我还想活不?托了拍行的朋友去收的,保真。”
“小静,那给尝尝吗?”
“尝的啊!”
聂永江和这几个叔伯,平均都得五十来岁了,都是颇有些地位的人物,手底下管着上百号人的饭碗。现在围着茶案团团坐着,像学生上课一样的好奇和认真。
一个叔伯念叨道:“今天什么发财日子啊,怎么个顶个的都能弄到好茶饼。”
“还有谁啊?”冯静随口问。
“就刚刚那个诗晴啊,她可是个行家呢,文玩、茶叶和红木都很精通,钓鱼也有板有眼的,挺会玩的。”
冯静听了这话,脑子嗡的一下,警惕了起来。这些叔伯们自从发家之后,有钱壮人胆,眼睛都长头顶上。总觉得自己见得多,能耐大,轻易不看得起谁。哪怕是人前夸了人,背后那尖酸刻薄的话,是一句也少不了。今天这么齐齐整整地说人好,要么是对方真有些能耐,要么就是有备而来的。
冯静环顾了一圈,疑惑道:“诗晴姐呢?”
“去车里搬茶饼了,等会你俩比比看,谁带的茶饼更厉害。”
“叔,你是不是看不起我。我这可是五十年的熟普,拍行都卖大几十万了。”
“那赌一把?”
“好啊,我要是比输了,我以后再也不碰茶了。”
“所以说,我就不爱跟你们几个大老爷们品茶,我人还没过来,你们已经把赌局给我安排上了。喝茶心不静,品不出好歹的。”徐师晴从门外进来,居然从头到脚换了套装扮。
徐师晴施施然地坐在茶案的主位,她把头发盘了起来,插了一根紫檀木簪子。原本穿的休闲服,此刻变成了一身新中式,内里是香云纱的旗袍,外套了件宋锦的开衫。
“诗晴姐好漂亮。”冯静意味深长。
“喝个茶,搞得这么隆重。”聂永江调侃她。
徐师晴笑了笑,拿起冯静的茶饼,看了一下外包装的印,拆开后又细细地嗅了嗅,这才夸赞道:“小静这个是好东西呀,少见的。”
“诗晴姐,你也懂茶?”
“知道一点点,也不是很精通的。”
“那我这几饼50年的熟普,你给品鉴品鉴。”
“芽肥茸多梗长,茶饼乌金,易武产的。茶是不错的,就是卖茶的人不咋厚道。”
“怎么说?”
徐师晴没回话,她把茶饼凿了一角,过筛,烫壶、冲水……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显然是用心研习过的。茶泡好后,她挽起袖子,轻轻捏着公道杯的边沿,将茶汤分到大家的茶盏里。众人浅浅啜了一口,露出微妙的表情。
“这是……五十年的?”
“怎么跟普通的熟普没什么差别。”
“不好说,我也没喝过五十年的。”
徐师晴目光灼灼地看着冯静,端着姿态说道:“小静呀,下次别跟这个朋友做生意了,他欺负你。熟茶的标准是国家在1973才定的,往前倒的都是生茶。再说普洱的风味期也就30年,过了时间就不好喝了。你这茶汤金亮,苦涩轻柔,还在口感期内,最多也就10年。”
别的不说,徐师晴的茶艺倒是颇见真章,气氛一下尴尬起来。
聂永江啧啧地摇头,指着冯静训道:“你看看,你看看,让你多学点东西,你尽跟我使些鬼心眼子,又交学费了吧。”
局面有些微妙,徐师晴说冯静的茶是假的,可在座的其他人,却没有一个是真的懂茶,真真假假都由着她说。冯静琢磨着她的心思,既是在报复自己刚刚拆她的台,又在拿自己当梯子,在这些半老大哥的面前树了树自己的人设。
坐在边角的叔叔,双手抱胸,揶揄道:“小静啊!你这还没比就输了。”
“诶,咋就输了?我是被骗了,可人家诗晴姐说了,茶是好的呀,你现在就开始判输赢,也太偏心了点吧。”
“你还不死心呢,等会底裤输光,更没面子了。”
“叔,我什么时候在乎过面子,我就是个不肯认输的犟种而已。”
“小静,你隔三岔五就被你舅敲打,一点都不冤,你纯粹是自己赚的。师晴,把你的那个茶拿出来,杀一杀这小子的威风。”
一屋子的半老大哥们骤然就笑开了,上位者的乐趣正在此处,下属和晚辈们太反骨没意思,太顺从就更没意思,就得是刚刚好的尺度,不管怎么翻腾都在自己的压制范围呢。
徐诗晴在这片哄笑声中,慢慢地拿出一块茶饼。她脸上收起了细微的表情,有一种胜券在握的从容。她说:““我这饼茶没什么噱头,就是普普通通的,自己喝的那种。”
她一边拆茶饼泡茶,一边继续说着:“当年我在云南的布朗乡,包了一个小茶园的茶树,守着茶农们摘叶子,又请老师傅们炒茶压饼,费了好大的劲也就出了几百饼的样子。这些年里,自己隔三岔五喝点,又给亲朋好友们送了点,都已经见底了,这是最后一饼了。”
徐师晴说完话,茶也泡好分到了大家的茶杯里。这茶的茶气浓郁,茶色黄红,哪怕是冯静这种外行,一看就知道这东西不是普通货色。
聂永江端着茶,诧异道:“你刚说布朗乡,你这是班章啊。”
“是啊,7年的班章。”
聂永江发出一连串的啧声,其他的叔伯们也连连夸好茶。只有冯静一伸头,茫然地问道:“什么是班章?”
她旁边的叔伯不耐烦地拍了她一下,“你连班章都不知道,你难怪被人骗。我怎么给你讲咧,说了你也不懂的啊,就是……就是茶中茅台,晓得了吧。”
边角的那位叔叔还记着打赌的这一茬,扬着下巴问她,“小静啊,你服输了不?”
“服。以后,我再也不碰茶了。”
冯静输得彻头彻尾,坦坦荡荡地认了怂,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聂永江嫌弃道:“冯静啊,少丢人现眼,钱亏了就算了,面子都丢了,还要不要混了。”
徐师晴占尽了风头,也不好意思看着冯静被干骂,于是柔柔地劝道:“你骂小静做什么,她又不是学这个的,吃点亏上点当,那都是很正常的,我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如果她以后要买什么东西,看不出真假来,找我参谋一下就行了。”
坐对面的冯静也不恼,她古怪地笑了笑:“舅舅,你花那么多钱把我送美国念书,都没有诗晴姐上的这一课管用,要不是今天这茶,我还得被那帮孙子骗钱。”
徐师晴听了这句话,骤然看向冯静。两道交汇的目光,像是岩层之下涌动的暗流。两个人这一番动作加话术叠成,徐师晴像是塑了座金身,在这群人心中高大无比。
聂永江忽然问道:“诗晴啊,你怎么懂这么多,我看你啥都会。不,是啥都精通。”
徐诗晴的表情一暗,她叹了口气道:“这不是当家庭主妇那会,跟前夫的关系也不好,他成天在外头花天酒地,找不到个人影。我无所事事的,想找点事情打发打发时间。多看几次就会了呗。”
“你前夫是谁?从来没听你提起过。”
““谢逸飞啊。你们也没问,我怎么好意思提这茬。”
“什么?谢逸飞是你前夫?”
“在东南亚搞土建那个?”
满室震惊中,徐师晴点了点头。
7
“我以为你折了自己的腿,是想在你舅面前卖惨。结果是为了把复健医院当酒店。”
冯静见完了舅舅后,便借着腿伤的理由,在复健医院堂而皇之地住下了。
赵志波挑的这家医院,很得冯静的喜欢。医院的建筑很有些年头了,外立面都挂满了水渍和霉斑,平时都是给退休老干部疗养用的,进出的人员不太多。但医院里面却别有洞天,它在老城区这种寸土寸金的地方,占了几个坡头,到处都种上了香樟,都是十年二十年的大树,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重要的是,它像一块未经进化的区域,有几分湘南县城的气息。
湘东已经五月了,整座城市像喷了香水一样,从里到外飘散着香樟花的气味。医院里尤其如此,入夜之后,气味从窗口门缝渗进去,简直能把人都腌透入味。
冯静穿了身病服,坐在半坡的石凳上,看着月亮发呆。赵志波来找她时,冯静甚至没有注意有人来。
“想什么呢?”
冯静一扭头,就看见赵志波提着两大袋的烧烤和小龙虾,静静地站在旁边。两个人摆了一满桌的食物,又开了几罐啤酒,悠闲地开始吃起了宵夜。
“我听单姨说,你舅踢了你。”
“那单姨有没有说,他这是腿下留情了。那天有外人在,他没好意思下狠手。”
“冯静,你这些年绞尽脑汁,想脱离你舅的掌控。既然金衍已经死了,你那时候人已经在美国了,干嘛不直接跑掉?非要回来查金衍的死干什么?”
冯静捏着一串羊肉,正歪着头龇牙撕肉,她嘴里嚼着食物,含糊不清地说:“哪那么容易,你以为我舅那么傻,放我去美国念书,就没留个后招?我妈还在他手里呢。”
“你妈是他亲姐!他再怎么心狠手辣,也不至于对亲姐下狠手!”
冯静的动作一滞,她斜着眼睛望着他:“赵志波,你跟我舅舅多久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跟的他,算起来已经有八年了。”
“真的……只是为了钱吗?”
“那不然呢?我还图他是个没儿子的老头,能继承家产不成。”
冯静嗤的笑出了声,“你想得挺美,你太不了解聂永江了。”
“我怎么会不了解他?我爸的耳朵就是被他剪掉的,人被吓出了精神病,现在就在这儿住着。还有我,你舅公司有多少脏事是从我这过手的。”赵志波今天一反常态,絮絮叨叨地劝着冯静。
冯静伸手,用力地拍了一下赵志波的肩膀,“志波,那你清楚我的事吗?”
初夏月夜,丝丝缕缕的花香袭人,冯静的脸在微弱的路灯下,显得晦暗不明。白日的肃杀气消减了几分,渐渐显露出一些美人的轮廓。
赵志波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知道你对你舅舅有仇怨在,但是冯静,往事如烟俱忘却,心底无私天地宽呐。我反正已经这样,可你还有得选啊。”
“我高二,就被他安排去要债了。”
冯静冷不丁的一句话,把赵志波激得一愣。他握着啤酒,掩饰性地喝了一口,没敢再说劝冯静的话。
夜风不止,从2006年的秋天开始,像刮鱼鳞的刀一样,反反复复地刮擦着冯静的伤口。
冯静抬头看着天,笑了笑,说:“这湘东的月亮也不怎样,和湘南的长得都一样。”
最开始,也是一个这样的夜晚,月亮高悬,树影摇曳。
十五岁的冯静沿着河岸慢吞吞地走着,天边已经是一片蒙蒙的靛青,河风向岸上翻卷,吹得人哆哆嗦嗦。这条水道贯穿了整个潇省,在湘东叫做潇江,在湘南叫做弭水。
马上就是中秋节,这是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学校里组织了大扫除,冯静所在的班级,留了一个小组负责值日打扫,她也在其中。
“我就说跟她一组倒霉,好不容易放个假,还要留堂搞卫生。”
“哈,那你骂她啊。”
“我可不敢,她那个舅舅要是闯到学校来,我还活不活。”
“惹不起的,大家躲远一点吧。”
下午的五点半,教室里一片嘈杂,翻弄课桌的,讨论题目的,还有纷繁的议论声。学生们一拨一拨地回家了,值日的组员们,象征性地比划了几下。等到老师也离开后,大家眼神一对,默契且安静地消失了。
把所有的活都赖给了冯静,公共区域有六层的楼道加走廊,教室要扫要拖,要摆起桌椅,还要擦拭黑板。她一个人奋力地干活,到天色擦黑的时候,才勘勘地做完。
从镇中学转来的乡下女生,穿着土气不会打扮;跟着妈妈生活的单亲小孩;性格也唯唯诺诺,不讨人喜欢;偏偏还有一个臭名昭著的舅舅,在湘南这座小县城里,放高利的是社会渣滓。冯静一不小心,就把要素都给集齐了。
回家的路程,要沿着弭水河走一长段的路。河岸的远处是无尽的黑,河边的小渔船上亮着豆大的光点,有人在河边放焰火,一簇簇地亮起,又熄灭。冯静在河边看了很久,便不由自主地下了河堤,往烟花的地方走去。
河滩的情况复杂,到处是乱石和水洼。冯静一时眼花,整个人横摔在一个水洼里。她“啊”地尖叫一声,在寂静的河滩上,像一枚爆竹炸开了。正在前边放焰火人被惊到,急匆匆地朝她奔过来。
“小孩!你干嘛!”
“我……我没事……我摔了。”冯静嗫嚅。
“你说实话!黑不溜秋的,你往水里跑,我等会告你家长。”
男生走过来拉冯静。天太暗,只微弱地看见一个人影,高高瘦瘦的形状。
“我就是在岸边看到这边有光,过来看你放焰火的。”
“哦,不好意思,我想岔了。你也喜欢仙女棒,还跑下来看。”
“小时候,我爸爸经常买给我玩。”
“再让你爸爸买给你,回家玩。这河滩上到处坑坑洼洼,天黑看不清路,危险。”
冯静没有接他这句好心的劝告,只是反问他:“那你怎么在这。”
“我家住船上啊。”他往近处的渔船指了指。
两个人往岸边走了一段,借着河堤上路灯的光,冯静勉强看清楚了男生的脸,一瞬间像心里浮起了一层浪,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你是金衍吗?”
“诶?你认识我,你也是一中的?”
“你不记得了吗,上次在公交站,你塞了包纸巾给我。”
金衍愣愣地看着她,眉心轻轻地皱在一起。过了两三分钟,他像是恍然大悟般地说:“你是那个哭包啊!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
“我刚打扫完卫生。”
“啊?班级卫生要搞到这么晚,老师罚你了,还是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他这么一问,冯静想起自己遭受的欺负,又想起寄人篱下的悲苦,委屈直蹿心头,忽然“哇”的一下,纵声哭了起来。
“我……你……怎么又哭了。”
金衍对这种乍然的痛哭,感到手足无措。他像哄小孩一样问,“请你喝奶茶?帮你写作业?要不带你打电玩?你别哭了行不行……我这还有点仙女棒,都给你点了好吧。”
2006年,5块钱一包的仙女包,有整整20根。细细的一根,灰褐色的,像地上的木棍。拿打火机一点,就迸发出一朵银色的小花,滋滋地燃烧着,像双手能握住的流星一样美丽。
冯静看着这朵焰火,得到了短暂的安慰。两个年轻的小孩,沉默着坐在河滩边,一根接着一根点仙女棒,直到把所有的仙女棒都烧完,河岸又陷入了黑暗里。
那天,金衍把冯静送回了家。她的妈妈就站在小区的门口,远远地看见了冯静,一路疾走而来,伸手就是一个巴掌,“你去哪里了,给我说清楚。这么晚回家,是不怕大人担心吗?”
冯静的妈妈叫聂瑛,这一年四十岁。她长得很美,白净的面庞,匀称的身材,连头发都油亮浓密。她的表情绷得紧紧的,像吹得太满的气球,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爆炸。
反常的是,挨了巴掌的冯静倔着一张脸,静静地看着她妈妈,一个字都没回答。
“你还瞪我!我把你养那么大,你就是这么对我的!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把好的都捧到你面前。你倒好,刚到县城读高一,就敢不回家,跟男的去鬼混。”
“阿姨,我们没有!她在河边摔了,我就送一下而已。”金衍急道。
聂瑛狐疑地打量着金衍,又看了看冯静衣服上大片的水渍和泥渍,她立马缓和了表情,先把冯静拉到身后,再柔声跟金衍说:“这位同学,不好意思啊,阿姨刚刚太急躁了,谢谢你送冯静回来。”
金衍看着这场面,摆了一下手,像只逃命的狸花猫般,窜逃而去。
母女两个往家里走,聂瑛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你等会给我说说学校的事,碰到了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一个字都不能漏,说完了再吃饭。还有刚刚那个男生,你说仔细点,怎么就这么好心,还送你回家。”
一直沉默不语的冯静,忽然抬头,盯着聂瑛:“妈,他是个好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