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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静和聂瑛坐在一张餐桌上。
聂瑛做了几道家常菜,有茶油炒鸡、黄贡椒脆肚、坛子菜炒鸡蛋,都是湘南的特色菜,也是冯静爱吃的。自打全家从湘南搬到湘东之后,母女俩还是头一次聚在一起吃家常饭。
吃饭的氛围有些生硬,两个人各自拨弄着碗里的菜,谁也不搭理谁。
两年前,冯静去了美国,聂瑛又换了新的住所。这次的房子买在近北的富人区,江河交汇的湾口处,大江直接从小区的楼下经过,屋子的每一处窗户都对着江,即便在餐厅吃饭,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广袤无垠的江流,无波无浪地流淌着。
鼎鼎有名的豪宅区,聂瑛住的是420平的大平层。冯静还是第一次来,她四下张望着。屋子里贴满了鱼肚白色的大理石,冷冰冰的白色,被灯光照得泛起一层亮光,格外刺眼。纯黑色的实木家具,搭配棕色的真皮沙发,整个屋子透着一股单调的奢华感,显得格外冷寂。
冯静试图活跃一下气氛,话到嘴边变成了讥讽:“妈,你品位怎么变高级了,我记得你以前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
聂瑛握着只薄胎瓷碗,没好气地回道:“你以为我想这样,你舅说我现在是公司的大股东,衣食住行要讲究些。这房子的装修设计是他安排的,连这只碗都是他找人弄的。”
“舅舅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他以前不管这些的。”
“你舅是有钱人,那个圈里哪个没一些怪癖好,他这把年纪了,不沾黄赌毒,就爱搞点文玩,折腾点房子和家具,又花不了几个钱,你不随他去。”
冯静撇了撇嘴,“他哪是折腾房子和家具,他就是在折腾你,这房子整得跟个牢房一样。”
“啪”的一声,聂瑛把手里的碗扣在大理石的桌面上,瓷碗瞬间碎裂开来。她厉声骂道:“少在我面前碎嘴你舅舅,没有他,你和我早就不知道死哪角落里!”
那点脆响在空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尖锐刺耳。聂瑛有躁狂症,尤其面对冯静时,总是容易失控。若是往常,冯静已经针尖对麦芒的较上了劲。但今天不同,她还有太多的问题,等着聂瑛给答案。
冯静暗自吸了口气,难得的没有顶嘴。她抽了几张纸巾,把桌上的碎碗和米饭扫进垃圾桶里。又拿了只干净的碗,盛好饭递到了聂瑛面前,短暂地扮演起了一个乖巧女儿的形象。
湘东的八月,夏天已经到顶了。墙上的巨幅电视机,在不断变换着一些绿色的壁纸。冯静抬头看了眼电视机上闪过的日历画面,柔声说道:“妈妈,中元节是不是快到了?”
“下个礼拜。”
“你今年回乡下祭祖吗?我陪你去看看爸爸。”
聂瑛一脸警惕,“你在打什么主意?”
冯静端着碗,静静地看着聂瑛,“我上个月梦见爸爸了,他问我过得好不好。”
聂瑛像是听了个大笑话,开始口不择言地训道:“今天真是碰到鬼了,这么多年你都没回过老家,没扫过一次墓,没上过一炷香,今天忽然在我这装起了孝女,念起你爸爸了。”
聂瑛的话句句难听,冯静忍住心里隐隐升腾的怒气,压低声音说:“我对我爸没意见,我只是不喜欢老家那个地方。”
“你的意思是——对我有意见呗。”
“我没有。”
“没有?那就好笑了。你那个死鬼老爸未必尽过一分责任?你心里记着他念着他,都晓得要回老家去看他。我辛辛苦苦的把你养大,你来看过我一次吗,你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吗。现在搞得反倒像是我欠了你的债,我作孽啊!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妈,你一定要这样说话吗?”
“我怎么说话了!我哪里说错了!”
冯静杠道:“那你维护舅舅的时候,你难道替我考虑过吗?”
这句话彻底戳痛了聂瑛,她一拍桌子,指着冯静的鼻子,大喊道:“我就是太替你考虑了,才把自己搞成今天这副样子!”
冯静心里那根弦彻底绷断了,她整个人戾气四溢,扭曲着表情回敬道:“聂瑛!你今天是打算跟我总账是吧!那我跟你算算!你那个弟弟聂永江,把你十五岁的亲女儿逼着去要债的时候,你说过一句话吗,你替我拦过一次吗。我被他打得跟死狗一样,你无动于衷,钻在牌馆里打麻将。有你这么丧心病狂的妈吗!”
聂瑛歇斯底里地咆哮道:“那怪你自己!十五岁就敢偷钱,跟野男人私奔!”
冯静怒极反笑,“我为什么要跑,你心里没点数吗,你是怎么对我的,你是得了老年痴呆都忘了是吧!”
“冯静!你个白眼狼!我们短了你的吃,还是短了你穿。你去会所里撒的那些钱,还不都是仰仗你舅舅。你倒好了,以前吃的那么点苦,一笔一笔的都记在心里,就是为了找个日子清算!”
“你就知道向着你那个弟弟,他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之前送我美国读书,又担心我去了就不回来,你知道他跟我说了什么吗?”
盛怒的聂瑛在这一刻定在那里,她目眦欲裂,却不敢接这句话,就好像是在等冯静的审判。
冯静继续说道:“他说,冯静啊,美国那边山高皇帝远,你人过去,心估计也野了。妈妈我先替你照顾着,你想什么做什么之前,先考虑考虑你妈,别害得她断了胳膊断了腿。”
冯静的话音刚落,聂瑛忽然一巴掌,狠狠地甩在她脸上。只打得冯静两耳嗡鸣,眼前发黑。
明明是冯静被扇了耳光,但聂瑛脸色发白地杵在那里。她捂着自己的心口,手指着门的方向,厉声说:“你滚,你给我滚!”
事已至此,聂瑛无论如何都不肯再讲话了。冯静的心里翻江倒海,但她了解聂瑛的脾气,再逼问下去,不但问不出什么结果,只怕一屋子的器皿家具,全部会被砸得粉碎。一时之间她只好作罢。
从聂瑛家出来时,已经是傍晚了。江畔两侧的高楼亮起了景观灯,天空混着江面被染得赤橙黄绿,远远地望过去,花里胡哨,一片狼藉。豪宅区的一侧直通向江畔的绿道,小孩的嬉笑声,摊贩的叫卖声,都隐隐约约地传了过来。
冯静只觉得心里烦闷,她沿着小区里曲曲折折的小路,漫无目的地走着。小区里种满了香樟和广玉兰,盛夏的夜晚,枝叶被风一撩,微微地耸动,更催得冯静暴躁难消。
她走过一盏路灯时,看到灯下摆放着一只绿色的塑料垃圾桶。她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忽然上前去,猛地一抬脚,把垃圾桶踢翻开来。
不远处响起了几声鼓掌,冯静猛地抬头看过去,只见赵志波掐着两根绿豆冰棍,叉着腿站在树底下。他笑嘻嘻地问:“你冲垃圾桶撒什么气,又被你妈骂了?”
冯静冷着张脸,不悦道:“你怎么跟吃什么补药一样,整个人容光焕发的。”
赵志波慢悠悠地走过来,把垃圾桶扶了起来,取笑道:“打人打爽了,还吃到你家的大瓜,能不——”
他话说一半,盯着冯静的半边脸皱起了眉头,“你脸怎么回事……你妈打你了?”
“聂永江这个王八蛋。”冯静的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哭腔。
她太了解聂瑛和聂永江这对姐弟了,兰溪会所这么大一个灰色产业,以聂瑛自己的能力和关系,根本就不可能搭建起来了。光是潘强那个滑头,若不是有聂永江在后头镇着,哪能听聂瑛的差遣。
聂永江的疑心病重,就算是身边最亲近的人,他也不会全然信任。他做事情从来都是明里暗里,多线并进。手下的人各自负责自己的板块,相互之间并不串联。
冯静是他的亲外甥女,公司发迹之初,一些灰色业务多少是掺了一脚。但自从公司洗白转型之后,聂永江对她有新的定位,不再让她碰之前的业务。只让她规矩地当项目负责人,送出国留学,体体面面的和政府部门、合作商打交道。
日子久了,冯静还真以为聂永江要当个正经商人。直到她在兰溪会所看到聂瑛时,她才恍悟过来,他何曾收过手,他甚至变本加厉,把自己的亲姐推下水,帮他打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业务。
也是,要坐牢的事情,交给谁都不如交给聂瑛。
赵志波听着冯静絮絮叨叨地说着来龙去脉,他把冰棍按在了冯静的脸上消肿。他轻轻地叹口气,稀松平常地说:“不稀奇啊,像你舅干得出来的事。”
冯静骤然盯住赵志波,像只准备扑食的鬣狗,“赵志波,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
“兰溪会所!我妈!”
“你别乱讲啊!我要知道了,我能不告诉你。”赵志波慌道。
“最好是这样,要是哪天被我发现,你也偷偷摸摸背着我干破事,我一定让你死在我手里。”
赵志波的动作一滞,定定地站在那里。路灯的白光把冯静的脸照得像白纸,他抬头向着光源望过去,几只飞蛾在白光里扑棱棱地冲撞着。
他看了很久,看得有些入迷,好像自己也变成了那些飞蛾,不知所谓,没有尽头。
他倏地一笑,“那就说定了,到时候死在你手里。”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不会真背着我搞了什么事。”
赵志波双手一缩,着急忙慌地解释:“诶呀,没有的事,怎么你最近疑神疑鬼的。我不就是顺着你的话茬,开个玩笑而已。”
冯静龇牙咧嘴地喊:“把冰棍给我贴上,谁让你挪开的,疼死了!我妈一把年纪,哪来这么大力气。”
“你看,一报还一报,让你打男公关,遭报应了吧。”
两个人吵吵闹闹地走到小区门口,冯静一个闪身窜进了旁边的水果店。她捡了些秋月梨、阳光玫瑰、蓝莓之类的贵价水果,让店员包成了一个果篮。又去隔壁的花店里挑了一束现成的鲜花。
赵志波惊奇地问:“你这是要去哪看病人?”
“去看萧萧,强哥给他在私立医院安排了间VIP住着,我们一起去探探。”
“你挺厚道啊,拎着这么贵的果篮去看他。我要是不知道他是被你打的,我都有点感动。”
冯静从果篮里捡了串葡萄,边走边吃了起来,“我得去找他问问宋从舟的事。”
“你确定他会告诉你?”
“那小子不经吓,况且我现在打着我妈的旗号,讹诈一下,总有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