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修忙的焦头烂额,也记不清楚,还是另一个病人说:“今天又来了一批新的重症病人,也许是死了,也可能是移到楼下去了。”
他所说的“楼下”,就是被舒迢灯一剑劈开的地牢。
舒迢灯赶紧跑到下面去找,地牢四面没有窗户,内里气息闷热潮湿,汗味和药味混杂在一起,十分难闻。
她在底下拥挤的病人里找到了婉儿,她看上去比昨天更为苍白了,好像正在变成一张透明的纸。
舒迢灯有些生气,“他们怎么把你转到这儿来了?我同宁双城说去,叫他们把你移上去。”
婉儿喘着气,慌忙道:“不用了。我若上去,便要有人下来。在哪儿都一样。”
舒迢灯皱眉道:“这儿空气不流通……”
婉儿笑了笑:“爽性我鼻子也堵着,闻不见气味。”
“那不如还是移回原来的卧房吧。”舒迢灯向四面看了看,“这儿实在太挤了。”
婉儿摇摇头,“我躺在这儿吧,那边缺人照看。还得麻烦真人。”
“我不怕麻烦,”舒迢灯笑一笑道,“总归明天城外的尸体也要处理完了,我就回来看着你。”
“别处还有事呢。”婉儿正要说话,忽然一阵突如其来的呛咳打断了她。
她在床铺上挣挫着,整个人像是都要被这阵咳嗽震碎了。
舒迢灯一只手按在她手腕上,用灵力替她梳理经脉。这办法不能治本,但是可以缓一缓。
她仔细看着婉儿的脸道:“你今天吃药了么?”
“没有。”婉儿缓过劲儿来说,“剩下的草药不多了。但是等那批从泓明门运来的草药到了就好了。”
舒迢灯心里有些烦躁,总觉得像是一块巨石悬着在头顶,随时会掉下来把整个遂州砸碎。然而她面上并不显出来。
婉儿睁着眼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低声道:“兴许明天那批药就到了吧?”
舒迢灯缓声道:“明天,明天就到了。”
次日舒迢灯上午早早料理完最后一批尸体,便去向谒见溪山门掌门。
她向对方说明了来意,要求去医馆里帮忙。这倒是有点私心的,她想着自己过去或许可以多照料婉儿一些。
掌门和蔼的开口问道:“舒真人是医修吗?”
舒迢灯梗了一下道:“不是。”
“那是学过药理吗?”
舒迢灯想起来自己至今没看完的炼气期课本,梗的越发厉害,“没有。”
掌门的话说的极为委婉,“那舒真人去医馆属实有点大材小用了。”
他弟子秦岚正在一旁整理资料,忽然开口道:“舒真人跑步比走尸还快,安排到城东比较合适。”
虽然这个比较听起来奇奇怪怪,但它好像是真的。
舒迢灯疑惑的问道:“我去城东干什么?”
掌门和秦岚同时露出了一个讳莫如深的笑容。
原来溪山门实在收不下更多病人,征用民房的事宜还没有安排妥当,只好先让瘟疫较轻的城东病人在家里隔离。
宁双城和祁拓前些天过去,就是用结界把这大约一千户封在家里的。
掌门深情款款的说:“他们既不能与家人接触,还要遭受病痛的折磨,正需要我们的关爱!未来几天你能够深入到群众工作中,与广大百姓心连心,手牵手,共创美好未来!”
舒迢灯:“请直说。”
掌门从桌子下面拎出一篮子青菜,“真人需要把我们的爱心大礼包挨家挨户送给他们!”
舒迢灯:“……”
认真的吗?
第二天舒迢灯就带领着她的外卖小分队往城东跑,有病人的家门口都笼罩着一层淡青色的结界,倒是很容易找到。
但是开头总有些困难,舒迢灯解开结界,敲敲人家的门,挂上职业性的微笑说:
“您好,我是溪山门外卖派送员小舒!这里有一份爱心大礼包等您签收,祝您早日身体康复,阖家幸福团圆!”
开门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她没接篮子,抻着头看了看道:“里面是什么?”
舒迢灯的笑容不禁带上了一丝尴尬,“青菜还有一张消灾清瘟符。”
那妇人冷冷道:“没有药吗?”
“……没有。”
“也没有钱?”
“……没有。”
她冷哼了一声,“家里老人病的要死,我要这个干什么?”
说完她便要关门,舒迢灯忙拦住道:“等等等等,虽然这个没什么用,但好歹也是我们掌门的一份心意,而且现在有结界拦着你出不去,家里总得要吃菜的对不对……”
妇人从门缝里瞪她,“结界不是你们给封上的么?”
舒迢灯讪讪道:“这不是特殊时期嘛……”
她从门缝里把菜篮子抢了过去,“砰”的摔上了门。
舒迢灯默默叹了口气,接着去下一家。
她绕着城东跑了一圈,真心觉得活人比死人难对付多了。
到了黄昏时分,舒迢灯敲开最后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个看着七八岁的小女孩。
她把菜篮子递上去,问道:“你爹娘呢?”
“都病了。”小女孩怯怯的说,“什么时候才有要药啊?”
舒迢灯蹲下去摸了摸她的头,“很快就会有了。”
屋内传来一阵远远近近的脚步声,一个女人病恹恹的说道:“小云,不是叫你不要随便开门吗?”
“是个溪山门的姐姐。”小女孩高兴的回答道,“仙人姐姐说很快就有药了。”
不一会儿女人的脸出现在了门口,她好像是漂浮过来的,已经失去了全部力气。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舒迢灯,“是泓明门那批草药吗?三四天之前就听说要来了。”
舒迢灯停顿了一下,轻声道:“是的。很快就来了。”
小女孩关上门后,舒迢灯沿着空落落的街道往回走。
街道两侧阴沟里的水死滞着,一道油污在水面上散发出七彩的光。看起来浑浊而虚幻。
舒迢灯不知道在想什么,一门心思的往前走,一不留神撞到了转角处的人身上。
她嘟囔了一句“对不住”,抬头正看见宁双城平静的眼眸。
“是你呀。”她疲累的勾唇笑笑,“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我从那边找过来的。”宁双城道,“下午碰巧去看了一眼,婉儿情况不太好。”
舒迢灯心口骤然一跳,忙同他御剑往回飞去。
到溪山门时天已经黑透了,舒迢灯一路闯进医馆,婉儿的床依然缩在地下的角落里。她栖身的那一方空间还在缩小,仿佛要被周围给挤没了。
舒迢灯拍拍她的手,小声叫她道:“婉儿?”
婉儿从昏睡中睁开眼睛,那双明澈的眼眸中布满血丝,好似被恶鬼的利爪摄住了。
她把茶壶轻轻往舒迢灯手里推,唇角浮现一抹笑意,“我和重华大人说了好一会儿话了。重华大人给我讲了好多事。”
舒迢灯柔和的看着她,“重华跟你说什么了?”
她看人的眼神轻飘飘的,好似她并不存在,“我跟重华大人说我快要死了,重华大人说不可能。他说他以前被仙修劈成两半都靠元婴活过来了,我不可能得个病就死了。”
舒迢灯叩着茶壶说:“重华好歹说了句靠谱的话。”
婉儿睁着眼睛道:“我跟他说他是魔尊,我是凡人,没有可比性,所以我一定得死。他说我闲着没事干,瞎扯几把淡。”
这句话倒是很有重华的语气。
重华在茶壶里“呸”了一声,“这才不是本尊的原话。本尊一向文明守礼。”
婉儿笑了一声道:“好吧,大人没这么说。”
她的手搁在床侧,指尖越来越凉,而手心却烫的可怕,像是死气已经透骨而出。
婉儿停顿了一下说:“舒真人,要是你们给我立碑的话,上面写‘婉儿’就行了,我没有姓氏。”
舒迢灯觉得眼角酸痛,勉强笑道:“说什么呢。”
婉儿直愣愣的看了一会儿顶棚,小声说:“钟离少主去哪儿啦?”
宁双城在她床脚下站着,淡声道:“泓明门押运药草的人到城外了,钟离接出去与他接洽了。”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周围的病人都转过脸来,七嘴八舌的问道:“这么说药草已经到了?”
“听说那药喝了很灵的!最早得瘟疫的人喝了药,现在都好了。”
“太好了,这不大家都有救了么!”
宁双城黑沉沉的眼睛落在墙壁上,他拨着剑穗,没有说话。
婉儿听了这话,眼睛蓦地亮了一下,“药来了?”
舒迢灯点了点头,“嗯,你先休息一会儿,晚上喝过药就好了。”
婉儿重重吐了一口气,她安然的闭上眼睛,像个孩子似的说:“那我再等一会儿。”
时间在这间屋子里仿佛很慢,婉儿的呼吸许久才平稳起来,像是睡着了。
舒迢灯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等的不耐烦了,站起身向宁双城低声道:“钟离接这会儿也该到了吧?”
“谁知道他。”宁双城蹙着眉,“我去找你之前他刚走了没多会儿。”
“要不我们出去看看?”舒迢灯声音有些急促,“这周边村镇都受瘟疫所害,有人出手抢夺药草也不是没有可能。”
“据说是派了两个金丹修士押运药草,”宁双城道,“但是乱世当下……也说不准。”
“再等等吧,”宁双城安抚的看她道,“哥哥同钟离接一道去的,若是有问题,他会发传音符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