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是。”舒迢灯慌忙说,“我觉得婉儿姑娘人很好。”
“茶馆里的人,虽说是卖艺不卖身,但是谁还觉得我清白呢。”婉儿笑说,“只有舒真人觉得我好。”
她低眉道:“我很喜欢这儿。在这儿还能读书识字,比在茶馆给人弹琴唱曲儿好多了。大家待我都很好,重华大人虽然脾气不太好,但是他还教我背书呢。”
微黄的烛光侧照在婉儿脸上,她纤瘦的鼻梁如同被露水压弯的细枝,唇角的笑意仿佛工笔勾画那般精巧。
她突然低着头咳起来,仿佛要把心肝肺叶都咳出来似的。
舒迢灯连忙坐起来,把云片糕一收,拍着她的脊背,心里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她把手覆到婉儿额头上,婉儿额头滚烫。
舒迢灯连忙起身去叫人,他们修士自身不会染上瘟疫,但是却忘了婉儿是个凡人。
婉儿这场病来势汹汹,当天晚上发起了烧。
虽说喝了药,然而并不见好,第二天就病的起不了身。
舒迢灯原想就把她安置在这间屋子里,图个清静,但是没有人照料,只得仍把她同其他病人合在一处。
仙修和魔修不止在一个地方作战,舒迢灯还得出去清理尸体。
昨天带着的那支小队全员请假,除了秦岚身为掌门亲传弟子,被逼着强行上阵,她和舒迢灯带着一群纯洁懵懂的年轻修士过去。
舒迢灯怜悯的看着自己的新队员,感觉自己好似是个人生领路人,他们完全不知道自己将要遭遇的是什么。
她仍是一直到黄昏时分才回来,洗了个澡,去掉一身的腐尸味,然后便去看婉儿。
舒迢灯问宁双城要回来了重华魔尊,她不可能指望钟离接去陪着婉儿,便想把重华带去,陪婉儿聊个天也好。
当时被她一剑劈开的那个地牢,已经改装成了病房,同上面的屋舍联通在一起。
舒迢灯推门进去,不大的房间里齐刷刷摆了三排简易床,几乎是床头紧靠着床尾,中间仅留下一人通过的缝隙。
房间气氛沉闷压抑,连喘口气在这里仿佛都沉重的难以负荷,空气如一潭死水。恍惚间便听闻病人难忍的呻吟。
药气和病气在这里沉甸甸的积压着,连阳光都不透进一丝来,舒迢灯在狭窄的过道里穿行,如同趟过填满死尸的河流。
她在房间内来回走了几趟,才在个角落里找到了婉儿。
婉儿脸上透着不正常的青白,她蜷缩在雪白的被褥里闭着眼睛。舒迢灯以为她睡了,正要把重华放下就走,婉儿却忽然睁开了眼睛。
舒迢灯笑笑,把手搁在她额头上一试,已经退烧了,便问道:“你觉得好些了没有?”
“好多了。”婉儿想支着身子坐起来,又被舒迢灯按了下去,“你今天早晨走了没多会儿我就退烧了。”
“今天有吃什么?”
婉儿勉强笑道:“倒是吃了一次药。旁的都不想吃,也不饿。”
“那怎么行。”舒迢灯皱了皱眉,“我听说他们这边供应白粥,多少也要喝一点。”
她沉吟半晌,忍不住还是问道:“钟离接来看你了么?”
“听说钟离少主今天和祁真人还有宁少主去城东检查了,”婉儿道,“他应该是在忙。”
舒迢灯半信半疑,然而终究没说什么,又和婉儿说了会话,把重华留在这儿便走了。
她回屋的路上,刚巧碰见钟离接同一个女修一路笑,一路往回走。
钟离接见了她,便笑着招招手道:“舒妹妹!你今天还是去抛尸了么?”
舒迢灯没心思同他打趣,只略微点了点头。
钟离接高兴道:“我也刚刚回来,我们今天去东城了。听说那边瘟疫蔓延的轻,其是病人也不少。掌门打算征用民房,把那边的病人也转移过来。”
舒迢灯从他身边走过去,问道:“你去看婉儿姑娘么?”
钟离接笑道:“婉儿不是退烧了吗?估计过两天就好了吧。”
“你最好去看看她,”舒迢灯瞅了他旁边那个女修一眼,“人是你带来的,不能让她在这地方生病也没个人陪。”
钟离接顺口说:“那我晚上去看看她好了。”
他们相错走过的瞬间,舒迢灯忽然顿住脚问道:“你跟婉儿是什么关系?”
钟离接嬉皮笑脸的说:“普通朋友。”
“普通朋友?”舒迢灯冷笑一声,“你把人家老远的带到异乡来,人家情愿跟着你走,这叫普通朋友?”
“要不然怎么的?”钟离接神态自若的说,“她是凡人,生老病死皆是常情,我又不可能娶她。”
舒迢灯一向以为钟离接与婉儿感情还不错,万万没想到他能说出这种话来,当下站定了看着他,“你说什么?”
钟离接道:“本来么,婉儿在荆安也是无父无母,她当时就是心甘情愿跟着我走的。又不是我非得让她跟来。”
舒迢灯一把拧住他衣袖,低声怒道:“你有没有脑子?当时你在荆安与婉儿姑娘过从甚密,魔修占领了泓明门,怎么可能不为难她!”
钟离接缓声把她的手拂下去,笑道:“舒妹妹,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婉儿本来也是图着钱和权势才跟我交往。再者我是世代仙修,她就是民间女子,门第云泥之别。她要攀附我,就应该考虑清楚后果。”
舒迢灯死死攥着他的胳膊,脸上那抹讽刺的冷笑也消失了,声音冷厉如同坚冰,“你以为自己是谁?泓明门已经亡了,你也配说这种话?”
钟离接声音骤然刺耳起来,“泓明门在南方是数百年的根基,你道说没有便没有了?只不过是一时变动罢了!”
舒迢灯甩开他,冷冷的说:“南方魔修横行,泓明门复起的可能性有多大你自己心里清楚。不过你要真是那么看婉儿,趁早别去碍她的眼。”
她大步走回屋去,独自在屋子里入定坐了一会儿,终究定不下心去。
她想去找宁双城,问了一圈才知道,他跟祁拓下去找合适的民房去了。
绕了半天,天已经黑透了,明月高挂中天,舒迢灯无事可做,想了想仍去找婉儿。
她绝口不提钟离接,同婉儿聊了没多会儿,便见钟离接径直推了门,在屋子里找了半天,看见婉儿走了过来。
舒迢灯没什么好脸色,直挺挺的抱起来手里的《神异图鉴》开始看。
钟离接在婉儿床铺另一侧坐下,他看见了舒迢灯,脸上闪过一抹僵硬,但很快便消逝了。
他温声向婉儿道:“你感觉怎么样?”
“我很好。”婉儿笑道,“多谢少主关心。”
钟离接在床边坐着,摆弄着青冢的剑穗,似乎不知道说什么。半天他忽然开口道:“我同醒云门的罗真人订婚了。”
此话一出,舒迢灯只想操起一千页的《神异图鉴》拍在他脸上叫他滚。他明明知道婉儿喜欢他,还特地挑了人家病的时候来说这个,这不是找抽么?
婉儿放在舒迢灯一侧的手指微微攥紧了床单,然后又放开了,最后笑说:“少主得偿所愿,恭喜。”
舒迢灯这才想起来,钟离接以前也喜欢过罗小卿,但是被人家拒绝了,这次怎么突然订婚了?
其实想一想借住在醒云门的泓明门便知道,这八成是个联姻。泓明门要复起必然借住醒云门帮助,醒云门要争夺南方第一门的名号,也得借住泓明门的底蕴。
她还在兀自思忖着,忽然听见钟离接道:“你那时为何跟着我离开荆安?”
婉儿脸上笑意淡了些,“少主既是知道,又何必来问我。”
钟离接手握青冢剑鞘,“我需要确认一下。”
“确认不确认不都是一样,”婉儿又笑了起来,“我是断断不肯跟少主说那种话的。没的惹出些是非来。”
钟离接脸上似乎轻松了,笑说:“你这么说真叫我害怕。像是你什么都知道似的。”
“我哪里能什么都知道,只不过知道少主多一些罢了。”婉儿咯咯笑起来,声音却不像先前那般清脆,透着无力的沙哑,“我知道你就是个混蛋。”
“那你怎么还跟着我来遂州呢?”
婉儿把眼睛从钟离接脸上转到房梁上去,笑的越发厉害了,“因为我攀权附贵,我贪慕荣华,我贪得无厌,我……”
舒迢灯在腿上合上书,低声道:“婉儿,别笑了。”
婉儿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向钟离接笑说:“我一个将死之人,少主别来问我这些了吧。想这个太难了。”
舒迢灯忙道:“说什么死不死的话。”
钟离接勾剑站起身来,淡淡的向婉儿说:“那我便不来搅扰你了。你好好休息吧。”
舒迢灯从床头倒了一杯水,递到婉儿手里。
婉儿把脸埋在杯子里,没有看他。
次日舒迢灯早早出城去挖坟,她的抛尸小队又换了一批人,这时候其他各个职能的修士都已经固定了,只有舒迢灯的人天天换。
舒迢灯有苦难言,别人都可以跳槽,就她跳不了啊!
她拖了一天尸体,晚上去看婉儿的时候,却发现她原来的床位上换上了别人。
一个医修正从婉儿旁边的病床上把一具尸体搬下来。昨天舒迢灯来的时候,这人还活的好好的,今日便盖上一张白粗布被抬走了。
舒迢灯心里不由得一跳,她问那医修道:“昨天睡在这儿的那个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