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迢灯只是随便给宁双城一指，不料他下一秒就从桌子上拔剑跳了起来，似乎是完全忘记了自己腿上还坐着个人。
舒迢灯以一道抛物线优美飞出，脑袋向后重重摔在了地上。饶是那一层金丝地毯绵软厚实，仍然撞的眼冒金星。
“宁双城！”她咬牙道，“你下次起来的时候给个提示行吗？”
女妖一手已经抓住了吕方兴，她两只眼睛兴奋的烁烁发光，仰起头来便是一阵浪笑。
她口中獠牙瞬间暴涨，下唇外翻，随着吕方兴一声惨叫，上下獠牙嘎吱一口咬穿皮肉！
“吕方兴！！”
女妖字字带着泣血的恨意，“你不是喜欢美人么？那进美人肚子里来吧！”
断春风在空中呼哨而过，数重帘幕齐齐裂断，剑光一闪之间他一脚踏上女妖半裸的后背，另一手揪她头发逼她抬起头来，将寒光闪闪的剑横在了她脖子中间。
“灯灯！”他吼了一声，“下捆妖索！”
被摔了还得替他干活！
舒迢灯一手扶腰，另一手中金光熠熠的锁链哗啦啦隔空抛出，将女妖结结实实捆在了地板上。
吕方兴早已连滚带爬的跑出门去，声嘶力竭的叫了起来：“来人！”
外面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急匆匆跑了进来，抱起吕方兴高声喊道：“赶紧请郎中！”
化妖的吕夫人牙上似乎有毒，只一会儿功夫吕方兴那小腿上的血洞已经变成了紫黑色。
吕家上下乱成了一团，请来渭良城最好的郎中疗伤，说可以保住性命，但是那条腿下半辈子都要瘸着了。
吕方兴在内室由医师诊治，那文人便将宁双城和舒迢灯请到外面暂坐等候。
他在堂上站了一会儿，向宁双城犹豫着开口道：“真人，我是家主门客林安。我听说仙家有那一等疗伤仙药，不知真人可否出手相救？”
宁双城瞅了他一眼说：“你家家主性命无碍。况且他受的是情债冤孽之伤，我仙门素不插手。”
林安听了只得拱手道歉，似乎要回内室去，但迟疑片刻又问道：“敢问真人可查到那女妖是谁了？”
舒迢灯忽然觉得他表情有些奇怪，正待说话，内室里忽然有人喊他。林安忙行礼跑进去了。
一直到天色大亮，两个人才把吕方兴扶了出来。他疲惫的上首坐下，一只手揉捏着眉心。
被捆成一团的吕夫人跪在堂中央兀自挣扎，她一会儿变回骷髅，一会儿变成美女，口内不断的叫骂，却始终无法挣脱捆妖索的束缚。
“所以说，”吕方兴终于抬起头来，指着吕夫人说，“这就是我府上作乱的妖怪？”
“不是。”宁双城端起桌上盖碗茶，“她是后天化妖，杀这满城孩子的是另一只。”
吕方兴显然有些糊涂，“真人的意思是——”
“你的妻子心生嫉恨，受那天生妖引诱才变成了这样。杀孩子的另有其人，现在应当不在你府上。”
“既然本来不是妖怪，”吕方兴显然松了一口气，怀着一丝希望说，“还能不能变回去？”
“不能。”
宁双城直截了当的说。
吕方兴表情蓦然僵住了，“那得怎么办？”
“杀了。”宁双城说，“本来我可以当场将她斩杀，但是为了让你确认一下她的确是妖怪，才留到了现在。”
“这说到底也是我的结发妻子。”吕方兴手不安的搓着太师椅的扶手道，“怎么说也于心不忍。”
吕夫人披头散发的跪在堂中，听了这话蓦然抬起头来怒吼道：“我呸！你少摆出这幅假惺惺的嘴脸给我看！做了你的结发妻子真是我倒了八辈子的霉！”
吕方兴脸色一变，他转向宁双城说：“真人，她实在神志不清，不如现在就杀了吧。”
宁双城未及接话，吕方兴忽然听见另一侧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女声，“让她说。”
他两道浓眉竖起，转向舒迢灯怒斥道：“我同这位真人说话，你一介女流，怎敢插话！”
“咔哒。”
宁双城搁下茶盏，金丹真人的威压如狂风骤雨向吕方兴席卷而至。他血脉簌簌发抖，惊惧的看向宁双城。
一袭黑衣的人高踞椅子之上，看他的神情睥睨不屑，仿佛他是随脚碾压的蝼蚁。
“她是我妹妹。”
他声音森寒，仿佛剑刃冷锋直插吕方兴心口。
吕方兴呼吸一窒，那边的女子却又说话了。她声音甜美，却如同林中艳丽毒蛇，淬着致命毒液。
“我是不是他妹妹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可以随时把你拉下来揍一顿。”
吕方兴愕然看去，舒迢灯身子微微前倾，她嫣红的唇一张一合，手指轻敲膝盖。
“揍的你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
宁双城叩茶盏的手指微停，他皱眉看向舒迢灯，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装逼风头居然敢盖过宁少主。
舒迢灯余光瞥过他，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该！谁叫你刚才摔我！
堂上两处威压之下，吕方兴缩在中间瑟瑟发抖。
他到底是经商出身，立得起来也跪得下去，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一套操作已经行云流水一般纯熟。
吕方兴按捺下心内震动，刚想起来给这两位道个歉。不料身侧那少女面上表情蓦地一改，天真的笑着朝门口跑去，“哥哥你来啦！”
吕方兴浑身一哆嗦，颇有被毒蛇笑嘻嘻的舔了一口的感觉。
接着只见他另一边大地回春万物复苏，那位宁少主瞬间变作不知世事的小公子，揽住来人说：“哥哥来的好巧，我们正要审吕夫人呢。”
吕方兴看着两个人在门口挤来挤去，进来的白衣真人一手一个，笑的一脸宠溺，不禁陷入了沉思。
那一瞬间他和底下跪着的吕夫人目光相接，二十多年同床异梦离心离德的夫妻终于在这一刻又找到了强烈的心灵共鸣。
狗！真的狗啊！
待祁拓与钟离接进来坐定，宁双城和舒迢灯又把来龙去脉仔细说了一遍。
宁双城道：“夫人，是何人引诱你化成妖怪？”
吕夫人不屑的瞥了他一眼说：“妾身闺名孟琼枝，不是这什么狗屁夫人。”
宁双城噎了一下，改口说：“好，孟琼枝。”
吕夫人“哼”了一声道：“别以为那会儿我忙着杀夫，就没看见你摔这小姑娘。一点不懂得怜香惜玉！男人果然都是大猪蹄子！”
宁双城：“……”
舒迢灯轻声一笑，接过去宁双城的话往下问道：“孟姐姐，你可看清引诱你成妖的人了？”
吕夫人对她似乎还有些好感，抿了抿唇说：“就是那个撑红伞的女人。”
她神色有些渺远，“那天我不过午休时小憩了一会儿，醒来遥儿就不见了。府里上上下下的找，却怎么也找不到。我当时都快要绝望了，结果第二天遥儿自己回来了。”
“孩子回来是回来了，却吓的不轻。一有人问起来那天的事，就浑身哆嗦不肯说话。遥儿消失了整整一天，那一天里我却连吕方兴的影儿都没见，然后晚上那个女人就找到了我，说能帮我杀了我夫君。”
舒迢灯突兀的说：“她认识你夫君吗？”
“我不知道。”吕夫人仇恨的看了一眼上首的吕方兴，“可是我夫君一定认识她。”
“没有！”吕方兴突然面色青白地大声说，“我不认识她。”
然而底下的人仿佛没听见他说话，钟离接径直说：“我们把线索捋一捋。”
“伞下妖行凶之前，大多采用梦魇之术。除却魇妖可以随意入梦以外，若要构建梦境，必须知道梦主的名字。”
祁拓点头道：“我跟师兄昨晚讨论过了。单凭知道渭良城大户人家妻妾的闺名，便可推断这妖怪人脉极广。”
“其次，女妖衣衫精致，娉婷秀雅，应当具有一定地位，绝非贩夫走卒之流。这女子又与吕家主认识——”
吕方兴猛地打断，拼命摇头道：“我不认识！不认识！”
宁双城瞅了他一眼，伸出两指在眼前勾了勾说：“吕家主，看这儿。”
吕方兴下意识看向了他，只见他那两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弧线。他便登时觉得一阵大力从头而至，一把将他甩出了门去，门还在他身后砰的关上了。
吕方兴：“……”
门口站着的侍卫好奇的瞅了瞅有些狼狈的家主，吕方兴连忙拍了拍衣服说：“看什么！真人在里面议事，我出来晒晒太阳！”
祁拓接着道：“但是依我看，她并非吕家主养的外室。就是根据那把红伞上的题诗。”
舒迢灯忙把那伞从芥子袋里拿出，念那上面的诗道：“绕身皆冰雪，恍然忽觉春。”
“是了。”钟离接说，“以吕家主的文化水平，定写不出这诗来。”
祁拓温和一笑，“我同师兄昨晚看了许久。师兄才想起来，秦楼楚馆中的有些文人，无权无钱的，有在伞上题诗赠予歌姬的爱好。”
他话音方落，堂上众人都以一种“你懂的不少”的眼神看向了钟离接。
钟离接咳了一声说：“不管怎么着。伞下妖的身份基本可以确定了。”
堂中央久久没有说话的吕夫人突然开口，“渭良城中最大的青楼是惜花院，那狗贼的确是那儿的常客。”
她沉默半晌说：“真人，他现在不在这儿，你杀了我吧。”
舒迢灯微微攥紧了召霜雪剑柄，看向宁双城道：“真的没有办法把她变回去了吗？”
“没有。”宁双城说，“你若是不忍心便我来。”
吕夫人怒瞪了他一眼道：“妾身才不要你。妾身要这个仙人妹妹。”
宁双城迈出去的步子生生又拽了回去。
舒迢灯只得拔剑出鞘，森冷的剑锋贴上了吕夫人侧颈。
她低声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吕夫人额头触地，“妾身为人凡三十八载，嫁错人，持错家，行错事。唯化妖杀夫，从心而为，无悔无怨，甘愿受诛。”
一泼夺目血弧在空中溅起，好似血红梅花，一瞬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