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满窗。
夜风透过窗缝一缕一缕地拂进来,挟着棠梨花的一点薄香。
我坐在暗黄的铜镜前,瞧着镜中日渐憔悴的容颜,回想那日,终于觉得也还算落落大方。
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曾努力忘记一个人。
午夜梦回的虚无与空洞像梧桐滴雨,一点一滴直到天明。
绣儿扶着灯推门进来,从怀里掏出一个什么物什递给我,我这半月来哭得多了,眸子看东西不大真切,恍恍惚惚握在手里,是一道刺目的红色。
“小姐,还是别……”绣儿蹲下来,仰着脸看我,眉眼仿佛被风吹皱了般。
你瞧,绣儿尚且知道心疼我。
我用指腹轻轻摩挲掌心烫金的婚贴,他,到底还是送来了。
1.
一月廿四,良辰吉日。
院中的棠梨花开了满树,一树落白,几树飘雪。
可惜我的青丝颜色依旧,倘使一夜白头,站在树下倒也应景。
我举着婚贴对着暖阳看了许久,叶洵的字还是那么好看,俊逸潇洒,完全不像他这个人,阴险狡诈。
绣儿说,小姐,软轿备好了。
我在宴席上喝了好些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打了个酒嗝,脸颊慢慢生热,脑中总是回响着坊间一句烂俗的唱词。
“新郎成亲了,新娘却不是我。”
不知怎么就笑了,瞥见袖上的云纹,方想起今日着的是男装,大可以踩着凳子,撩起袖子,撒欢地喝。
绣儿终于忍不住,劈手从我手中夺下酒壶。
我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胃中突然翻涌,奔逃出去,扶着墙壁一阵呕吐。
吐完用袖子抹抹嘴,神思也清醒些。
倘使他不是洵阳王,我靠着墙壁,又昏昏地想,或许我可以将他从喜堂上劫走,可现下,整个王府守卫重重,莫说劫走他,怕连他近身三米之内也靠近不了。
情人之间总是凉薄,一旦撕破,他便又成了那个高高在上的王爷。
内堂之上,他穿着大红色的喜袍与新娘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时我转过头问绣儿:“礼金可给足了?”
“小姐放心,九百九十九金。放眼京都,再没有谁随得出这么高的礼金。”
我缓缓闭上眸子,觉得无限的乏累。
酒壶掷到地上,摔得粉碎,我冷声道:“绣儿,我们回去吧。”
我走我的阳关大道,他走他的独木小桥,从此分赴西东。
2.
路过祥云酒楼,我推开绣儿的手,诓她道:“我腹中有些饥饿,你去翡翠楼给我买一笼翡翠饺子来。我就在里面坐一会儿等你。”
踏进酒楼,看到靠窗的位置已经被人占去,略有些失望。
脚步轻飘地走到一张空桌前坐下,捶了捶桌面,头无力地歪在右肩上,我闷声喊:“小二,来壶酒。”
小二似没有听到般,却向窗边走去,身后跟着肌肉横阔的掌柜。
他们将窗下那个白衣少年,唔,应当是少年,拎起来,摔在地上。
脚抵着他的后背,少年嘴就着酒壶,喉节仍旧在滚动。
我有些看不下,便蹲在少年边上,仰脸问掌柜:“他犯了什么事儿?”
“没钱还敢来喝酒。”说着朝少年啐了一口吐沫。
我翻了翻囊中,不想着实有些羞涩,摸到腰间的匕首,便抽出来,捧在手里看了一眼,递给掌柜:“这个给你,明日我来赎。”
掌柜用手指戳了戳匕首上镶着的红宝石,回头吩咐小二:“去给他们上一壶桃花酿。”
同是天涯醉酒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呢。
绣儿来寻我时,我已喝得烂醉,与颜渊趴在桌子上,相视而笑,酒过三盅,颇觉得亲切起来。
“明日再会。就在这里,我请你。”我倚着绣儿,仰天长笑出门去。
走在空阔的长街上,我一时狂笑不止,一时又欢快地想唱歌:“我有一只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着去赶集。”
路人看向我,大抵觉得,此人多半有病。
转入僻巷。
我虽醉酒,耳力素来极好,只觉得身后隐隐有细碎的脚步声,回首望了一眼,并没有见着什么,朗月悬空,巷口一只野狗在墙边抬起蹄子撒尿。
再走两步,那细碎的脚步声却愈来愈近,我不可置信地朝后转身,只一霎间,十三个持着冷剑的黑衣人从天而降,将我和绣儿围住。
“小姐!”绣儿没有见过这阵仗,紧紧抓住我的衣角。
“别怕。”我将她护在身后,黑衣杀手一步步逼近,我和绣儿一步步后退,抵着墙壁,我攥紧拳头,心想,若今日死在这里,倒也省得受情伤之苦,只是可怜了我那爹爹,此后便要孤独一人了。
长剑刺过来,我下意识地伸出手臂阻挡。
就在此时,横空窜出一个人影,刀剑火花之间,寒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四下却有血肉撕裂和砸地之声。
我缓缓睁开眼睛,月下一袭白衣少年,手中执着长剑,剑身凛凛,泛着血光。
他浅浅一笑,嗓音沙哑,问我:“姐姐可还好?”
是颜渊。
绣儿吓得瘫坐在地上,看着横七竖八的尸体,仍旧大口大口喘气。
我蹲下来安慰她,眼梢瞥见地上一块物什散发着幽兰若水的光芒,我慢慢伸出手,指尖触上那块冰凉。
绣儿在我耳边惊叫:“小姐,是,是你送给……王爷的蓝玉戒指。”
那一刻,我觉得深入骨髓的寒冷,颤抖着将它握在手心,心像被刀生生地剜开一道血口,我闭上眸子,让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
原来,他竟不能让我活着。
颜渊将我和绣儿一路护送到卿府门前。
将要分别时,他站在河边的柳树下,长剑在青草上一下一下划过,似不经意地道:“不知我可否能唤你一声阿姐。”顿了顿,看向暗沉沉的水面,“我没有什么亲人。”
“阿弟。”我走上前,拥了拥他瘦削的身子,“不巧,我正想有一个弟弟。”
2.
我坐在床上,靠着床栏,拿出那枚戒指,幽蓝的光芒微微刺痛我的眼眸,往事不堪回忆,一点一滴皆化作那两个字,叶洵。
那一日夜里,我在街上浪荡到很晚才回府,蹑手蹑脚地顺着檐下摸回房间,却发现正厅的烛火仍旧燃着,我支楞着耳朵贴近门缝,听到屋内有人声。
正欲在窗纸上戳个洞,不想门突然打开,我一个趔趄,摔倒在一个人的脚下。
“涔儿,”爹爹走过来,粗眉锁紧,呵斥道,“大半夜的,你在门外做什么?”
“我如厕来着。”我干干地笑着,揉了揉摔疼的膝盖。
上方的男人朝我伸出一只手,我怔怔地攀着他的手站起来。
我咬着唇,仰脸向上瞅了他一眼,他漆黑的眸子里点染着淡淡的笑意,灿若星辰。
这世间竟有人的眸子这样好看,我不禁看得呆了。
“涔儿,还不见过洵阳王。”爹爹对我使了个眼色。
洵阳王?怪不得生得如此俊俏。
我拢着手,别别扭扭地作小女子状施了个礼。
叶洵手抵着唇,忍不住轻笑。
夜深,我和爹爹将叶洵送到府门前,叶洵忽然回头问我:“本王想送卿小姐一份初识之礼,不知卿小姐想要什么?”
爹爹是京都首富,我自幼丰衣足食,倒不缺什么,抬眼看到夜空中弯月泠泠如匕首,便说:“王爷若真是想送我礼物,不如就送我一把弯月匕首吧。”
他看着我,眸中掠过诧异,道:“你倒是同寻常女子不一样。”说完从袖中取出一把匕首递给我,“这是母妃送我的匕首,我一直带在身上,今日就赠给你。”
我事先并不晓得他随身带着匕首,有些困窘地摇了摇头:“既是王爷母亲所赠,想必是心爱之物,民女又怎能夺人所爱呢?”
他将我的手拿过来,把匕首放到我的手中,轻轻一笑:“无妨,你替我好生保管便是。”
我抱着匕首蹦蹦跳跳回到房中,绣儿来伺候我更衣,瞧见我笑逐颜开的模样,也跟着笑了。
我将匕首抽出来,才发现剑身刻着他的名字,叶洵。
我轻轻抚过那两个字,低低地念出了声。
绣儿说,王爷的名字真好听。
我从未想过爹爹为何会与洵阳王有往来,官商之间总有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况且我的父亲卿向天是京都最富有的盐商。
可洵阳王至此便不再来卿府了,我坐在窗下,托着下颌有些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