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俊的拳头一下一下砸在我身上，我似乎已经感觉不到有多疼了。
而身上的疼就像是一种麻醉剂，将我的意念催化出无尽的内疚与亏欠。
我知道我错了，有些错，错了一次就再也不能弥补了。
宋俊告诉我，小阡那时候已经万念俱灰了。
他回家，家人不认他。
他回学校，到处都是白眼。
他只有无限膨胀的灵感，逐步升腾发酵，像忧郁的蓝色。
他闭门三个月，设计出了这套水蓝色的礼服。
他写了邮件给宋俊，说如果这套设计获奖，他会用这笔奖金给自己做个手术。
他要像个女孩子一样，活在阳光下，成为他名正言顺的爱人。
“而这套蓝色礼服，将成为我们之间独一无二的婚纱！”
宋俊说到这里，眼睛里充满了决绝的泪水。
他将我拎起来，在狠狠摔下去。
他说：“可是你呢？纪晓萝，不，那时候你还叫林舒年对吧？一个仿佛生活在平行世界里的苦情大小姐，你以为自己爱而不得，才是全世界最惨的是不是？你偷走了小阡的设计，你的冷漠和自私，才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他从楼上跳下去的时候，是对整个世界的失望和绝望。而你，你想得是什么？只是能用这套设计方案给自己带来的声誉和身份，让你能在那个看都不会正眼看你一下的男人面前，抬起头来。”
“对不起……”
我的泪水混合着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狰狞可怖。
我知道错了，从我知道小阡是谁的那天，我就知道错了。
年少时的一时糊涂，就像宋俊说的，我只是个自以为是的苦情大小姐。
以为只有我爱的人不爱我，我就已经是全世界最悲惨的人了。
所以，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伤害无辜的人么？
拿走小阡的设计，我只用一句补偿就可以买断人家倾尽心力的期望么？
我只用一句抱歉，就可以买断小阡一辈子的伤害么？
宋俊说：“小阡出事了，他的一辈子都毁了，他甚至再也不认识我。甚至……永远也不能像他期望的那样，穿起自己最引以为傲的设计，嫁给我了。所以，我来完成他的愿望吧。”
宋俊去做了手术，为了小阡，他变成了女人。
真正的变性手术是不像我们潜意识里的那样一劳永逸，除了身体上的巨大改变外，还需要长期服用雌性激素类的药物。
宋俊改名宋哲君，就这样子，以康复医生的身份，守护在小阡的身边。
在没有人知道的角落里，他成了小阡最信任的‘大姐姐’。
他一直在等他康复，同时也在寻找那个害了小阡的人。
后来，他知道萧陌也在寻找。
但他不动声色，也没有表露身份。
“我以为，萧陌是小阡最敬重的兄长，也是最疼爱他的亲人。萧陌有那么强大的手段和背景，一定会让那个人受到应有的惩罚。可是……他知道了你的身份后，竟然会爱上你！纪晓萝，你凭什么！”
宋俊说到这里，整个人明显已经开始失去理智了。
他打我，却没有下太狠的手。
我知道，他一定是觉得，让我就这样死去一定很无趣。
“萧陌爱上了你，他竟然自作主张地放弃了小阡，原谅了你。我怎么能允许？”
宋俊抓着我的头发，继续说：“于是，我必须得想办法，我绝对不能让你这种女人得到好的下场。还好这时候，三叔出面，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让我进了军区特训的学员班里。萧陌去挑人的时候，看中了我的医学背景。我成了他得力的助手。纪晓萝你知道么，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报仇。但我怎么能让你就这么轻易地得到惩罚呢？”
宋俊说，自己原本打算从小星星身上下手的。
知道我领养的小星星以后，他有过这个念头。可是他当时根本不知道小星星是我亲生儿子，还以为他只是我的养子。
于是他觉得，这对一个无辜的孩子来说，很不公平。
所以他一直很犹豫。
但后来，三叔竟然告诉他，那就是我和顾青裴的儿子，于是——
“所以星星在哪，所以是你叫人带走了他么……”
听宋俊提到星星的时候，我终于崩溃了。
我匍匐在地，拽着他的裤脚，我恳求他。
“杀了我，如果你恨我，就杀了我替小阡报仇。我求你别伤害星星，你告诉我星星在哪？”
“你当我跟你一样残忍，一样没人性么！”
宋俊一脚踢开我，厌恶地睥睨着：“现在你知道害怕了？当初你是怎么伤害小阡的，他有没有恳求过你，把设计稿还给他！纪晓萝我告诉你，你永远也找不到你儿子了。因为他的全部人生，都会被永远禁锢在黑暗中。就像小阡一样，困在只有六七岁的意念里，永远也不会醒来。这一切，都是你的报应！”
“我求求你！”
我哭喊着，血泪交替，狼狈至极。
我说，我知道这是我的报应。
我得过癌症，我被抛弃，被毁容，我被火烧，我跳海堕崖。
我挨刀砍，被枪打。我第一个爱人为我而死，我第二个爱人无法跟我在一起。
我第一个儿子下落不明，我第二个儿子不敢相见。
我没有母亲，我甚至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我唯一的朋友无缘无故被人用枪打穿的脑袋，我在这个世界上，我以为宋姐将会成为阮棉之后，跟我最交心的好朋友。
可他却是从一开始就埋伏在我身边，随时要杀我后快的仇人。
这一切，还不够么？
“纪晓萝，你知道你错在哪么？”
宋俊捏着我的下颌，将我整个人从地上提起来。
他似乎很享受我眼里的恐惧，就像当初，我接到萧阡电话时，从来没想过他那时是有多绝望，多恐惧。
“你错在，即便到了现在，你都还在幻想着，要和萧陌在一起。你觉得，我会同意你们两个在一起双宿双飞？当初若不是萧陌的坚持，小阡会一个人离家出走么？要不是他的人到医院去解了我的职位，我妈会知道么？我们是不一样，我们只是爱上了彼此，却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我们只想一点点向我们深爱的朋友家人们，寻求属于我们的幸福。可是最后，却弄成了每个人都最不想看到的模样！你和萧陌，你们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所以，是你对不对？你告诉我，你究竟做了什么，让萧月清一定要拆散我和萧陌。你告诉我，萧陌为什么会失忆，他为什么不敢跟我在一起。”
我吃力地爬起来，看着宋俊那张失控扭曲的脸。
就像他说的一样，他不再服药了。所以这一年，他渐渐开始恢复男性化。
偶尔会有胡子出来，胸围也开始变小。
他以为，狼狈的纪晓萝永远离开了他的生活。
他只想用自己的后半生，慢慢陪伴着小阡。
可是——
我竟然还敢回来。
“你想知道为什么？”
宋俊饶有兴味地看着我：“你想知道，萧陌为什么宁愿放弃你，对么？”
我点头，我说反正今天我也没打算再活下去了。
我只希望，你亲手解决我之后，可以善待我的小星星。
孩子是无辜的，我恳求你不要告诉他，他的妈妈曾经犯过这么严重的错误。
我希望他知道我爱他，并永远也不要让他以我为耻辱。
“还有，你别再恨萧陌行么？对小阡，他同样充满了愧疚。他爱我，只是个意外。我相信他的内心同样挣扎过，我也相信，这并不是因为我很好。仅仅只是因为，他同情我罢了。”
我对宋俊说，我很清楚，像我自己这样的女人是不配得到爱的。
“所以我可以死，但请你让我死得瞑目些。”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手术刀。
我遍体鳞伤的身心，早已不怕疼痛和鲜血。
我只是很希望，人死后可以真的没有灵魂和意识。
我不愿再去回忆这些事，也不愿再徘徊遗憾。
我知道，眼前这个不疯魔不成活的男人，也是经历过无数绝望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事到如今，谁又能渡劫谁的人生呢？
宋俊把我拎起来，将我按在窗户上。
他说，你看，这里是二楼。
小阡当时，是从十二楼摔下去的。
算是命大，八楼挡了一下，又挂在树上一下。
他还活着。
“我把你从二楼推下去，手脚就这样绑着。你要是能活着，也算你命大。如果你也摔个半身不遂，那么……就算你真正偿还了罪孽。我会放过你的儿子，会让他像个正常人一样，活下去。”
“你说真的？”
听到小星星还活着，我顾不得真假，只觉得这一刻我慷慨赴死的心意又坚定了几分。
可我知道，二楼虽然生还概率很高。但我的手脚都是被绑着的，没有办法自保，没有本能地缓冲，如果他将我大头朝下推下去，我很可能当场颈椎断裂。
就算能保住一条命，下半生也只能高位截瘫地活。
我说是一点不恐惧，那是骗人的。
所以我想好了，跳下去的一瞬间，我会咬住舌根。
落地的时候，我必然会因为惯性而咬断舌头。我会因为剧痛和大量失血而窒息身亡。
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只能用这种方式，还小阡一条命。
也算是还给萧陌，一段只能如此交代的感情。
对不起，萧陌。
我无法自欺欺人，我就是想得到你。
就是想站在你身边，哪怕离你越紧越好。
就在身体被推出去的一瞬间，我听到一声剧烈的枪响。
震惊之余，我松开了口。落地时有个软绵绵的缓冲，但撞击依然很大。
我没能咬到舌头，但鲜血还是像洪水一样呛进喉咙和鼻腔。
我摔在了宋俊的身上。
他额头中枪，与我同时摔了下来。
巧合地摔在我的身下，于是成了一个人肉垫子，我没死。
意识即将闭合，我看到了萧陌向我扑过来的身影。
我想说什么，可是眼前再次被黑暗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