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是个男人,声音出乎我意料的苍老。
我一度以为他应该有六十多了,见面的时候才发现——
我基本上辨不出他的真实年龄。
他佝偻着背,脸上有严重的烧伤疤痕,纵横嶙峋,十分骇人。
但我没有特别害怕,因为我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爱。
一个人的眼睛里有爱,是藏不住的。
陈老师叫陈重,他把我带到一座干干净净的小四合院里。
简陋,但不杂乱。
一棵参天老树立在院子中间。我眯着眼往上看,阳光透过树杈和鸟窝,落在我身上,暖洋洋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了顾青裴对我说的那句正常人的生活,正常人的幸福快乐,和解脱。
我有种热泪盈眶的感觉。
“小星星!”
陈重沙哑着声音往屋里喊,他的声带大抵也受过些损伤。
在电话里听着,尤为严重。
接着我看到一个三岁多的小男孩,从里面怯生生地出来。
可能是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或是病痛折磨,他看起来比别的孩子要小一些。
眼睛很大很亮,脸也挺俊,就是苍白的没有血色。让人心疼不已,十分怜惜。
他看到我,有点怕。顺着墙根凑到陈重身后,小手轻轻掐着陈重的袖子。我注意到孩子的手背上,一大片的乌青。
那是经常用来打针埋注射器的痕迹,看得人揪心。
我把准备好的礼物拿出来,笑眯眯递给他,我说:“星星,这是阿姨给你买的。阿姨是阮棉阿姨的好朋友,代替她过来看望你的。”
我提到阮棉,星星眼里很明显有了一丝兴奋的光。
他不再像刚才一样害怕了,扬起小脸问我:“那阮棉阿姨呢?她好久都不来看我了,我怕她再不来……我就要死掉了呢……”
我一点都不觉得一个三岁孩子能把死亡用这么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来,是很懂事很成熟的表现。
我蹲下身,轻轻摸摸他的小脑袋:“阮棉阿姨去国外办事情了。小星星要加油,知道么?她很快就会回来看你的。”
男孩眨巴眨巴眼睛,看着我。不说信,也不说不信。
手里拎着我给他买的乐高玩具,来回摩挲着。
他到底是个孩子,生死面前,游戏最大。
我笑着说,你进去拼积木好不好?给阿姨拼个小汽车。
他笑起来露出两个小虎牙,屁颠屁颠跑了。
陈老师在后面喊他:“慢点,别磕了!”
说完他冲我笑笑:“星星血小板很低,一周要输两次的。最怕外伤。”
他的笑,很狰狞。脸上那道贯通伤从嘴角横到耳后。
但我看得出来,他眼里满满都是爱。
看小星星的时候是这样,看我的时候也是这样。
我挺不能理解的,陈重到底是个多么善良的人,在遭遇了命运如此不公的状态下,还能为了一个无父无母的病儿这般用心?
我们两个在院子里聊天,他用自己酿的桃子茶招待我。
他跟我说,自己今年五十六了。
脸上的伤有十来年,习惯了。
“星星的命苦,生下来就没有父母了。而且早产高危,福利院给他做基因检测时,又发现了原癌细胞数超标。本来以为不会有事的,没想到半年前,他还是……”
我怔了怔,心里不由得多了几分难过。
我也是原癌细胞数超标,当初得癌症的时候,唐斌就建议我去做过基因检测。
但得出来的结论却不是原发遗传性的,这让我蹊跷了好久。
因为我妈也是肝癌,我也是。
但最后又说我压根不是我妈的女儿,天下哪有这么巧合的事儿呢?
然后陈老师又说,他的伤是车祸造成的。车子坠落悬崖,起火爆炸。几乎烧掉了他整张脸皮,捡回来一条命已经不容易了,后来就在一个孤儿院里当老师。
小星星送来的时候,院里不收。
因为早产加上先天疾病,不在孤儿院能救治的范围内。
这里是检验社会良知的标杆,有限的资源,不可能分配给所有需要的人。
于是陈老师把小星星带走了,他主要的收入是撰稿。
不用抛头露面,可以养活自己和小星星。
可是半年前的一天晚上,小星星突然发高烧。送到医院一检查,血小板都快为0了,白细胞里有异变幼芽。
我又问她:“那你是怎么认识阮棉的?”
“我几年前写的一个剧本,就是阮小姐他们公司签的。那时候阮小姐是女一号,她坚持要跟我沟通,希望能更好地把控人物。”
陈重说。
“星星病了以后,我实在没办法,就跟阮小姐开了口。她是个好人,一口气给我拿了五十万出来。星星的治疗费是有了,可是要想彻底痊愈,还是需要合适的骨髓配型。太难了,这孩子……是稀有血型。”
“什么!”
听到稀有血型的瞬间,我像被人咬了一口。
我是稀有血型,我知道当年我得了绝症,所有的路都被堵死的那种感觉,其实是有多么的绝望。
就在这时,房间里传来了咕咚一声。
我和陈重对视了一眼,一起向屋里跑了过去!
小星星摔倒在地,额头上血流如注。
他手里拿着一辆小汽车,是刚刚用乐高拼的。
看样子,应该是迫不及待想要拿来给我看,没想到一下子磕到了。
他有病,血液几乎不能凝固。
情势可想而知的危机,我的脸色都要吓白了,陈重也同样很慌。
他跑出去拿了好几条毛巾过来,压着小星星额头上的伤口。但是很徒劳,孩子的脸色还是持续变白。
我们带着小星星去了医院,输血是当务之急的。
“不好意思,稀有血型真的没有备存了。”
护士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的时候,基本上就是在宣布小星星的死刑了。
陈重愣在原地说不出话,接着直接就跪倒了。
我压根看不得这样的事儿,虽然我对这个男孩压根没有什么感情基础,但是——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撸起自己的袖子,告诉护士。
抽我的。我是Rh阴性O型,我跟这孩子是一样的。
我想,认识这个孩子,就算是我俩有缘了。
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可我怀孕了,我不能用自己腹中的这个小生命去兑换一种萍水相逢。
我做不到……
我真的做不到。因为我生而为人,伟大有限。
那种良心切割一样的折磨,让我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我难受地别过脸,听到护士们在议论。
“没办法,稀有血型呢。”
“万分之一的概率,咱院也没有。”
“就是啊,平时普通血型要是有个稀缺,咱们医护人员都能撸胳膊上。”
“孩子太可怜了,才三岁多。前面打了几个电话给志愿者,有几个在出差,还有几个推说感冒了。估计是没救了。”
我明白护士们的意思,稀有血型有群,有志愿者,有自己的组织。
那种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规则感,让大家都能找到归属。
可是,不是每一次,谁都能救得了谁。
接着,我又听到一个小护士说:“哎,要是能拿个大喇叭到人群最密集的地方喊,谁是RH阴性血就好了。”
另一个护士却吐槽:“异想天开吧。就算真的有,人家也未必愿意出来献血。那么服从的,除非是军队。”
军——
我脑中灵光一闪,一个名字顷刻炸了出来。
拿出手机,我沉沉吸了一口气。
“萧……萧先生,我想求你件事……”
我给萧陌打了电话,可惜接听的人是他的警卫。
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有天会用这样小心翼翼的口吻,跟萧陌说话。
更无法想象,我连跟他说话的契机,都要经过层层锁定与传递。
就如我如鲠在喉的心意,与爱意。
我在听筒这边等了半分钟,那边才传递出来熟悉的声音。
萧陌问我怎么了。
我把小星星的事如实说了。
“我知道我这样可能不合规矩……我也知道,别人要不要捐血,是别人的自由。可我真的没办法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可能的同血型志愿者。至少你……你这边有上万人,你……可以帮我问问么?”
一个小时后,楼下停过来一辆军车。
下来两个战士,年轻,又强壮。
他们来到护士站这边,签了自愿定向献血的协议书。
小星星有救了。
本来是皆大欢喜的事,我却无法消化掉自己心里的惭愧。
我也可以救小星星,可我却为了我的孩子,只能……
“辛苦了,我代表孩子谢谢你们。”
将无奈化为感激,我自己都觉得脸红。
两个战士憨厚地笑了笑,说这是他们的职责。
小星星输血过后,转危为安。
陈重说让我回去休息吧,他在这里陪着就行。
而我,也不过就是替阮棉来看望一下这个孩子而已。
我对他分明不需要有太重的责任,但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走心了。
可能是因为他跟我之间有着同样绝望的同病相怜?
又或者是——
我也说不清楚,我就是对这个孩子感觉很特别。
离开医院的时候,天都黑了。
我一早过来的,折腾了整整一天。
手机里,有顾青裴的短信。
他像个闹钟一样,在我的日常生活里,把存在感刷的满满的。
他今晚有事,要出差。
我巴不得。
我开始讨厌他这样高频地出现在我生命里,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就已经把他和萧陌他们看做了相悖的立场。
因此,我越发想萧陌。
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个太别扭的人了,得到的时候永远不信任。得不到的,却恨不能每每出现在人家面前,一次次被狠虐。
告别陈老师,我离开医院。
却是怎么都没想到,萧陌会在门口等我。
他穿了便装,垂直的长款大衣。漆黑色,与冬天的肃穆隔绝。
我径直向他走去,眼里藏不住的欣慰与兴奋。
可是张开口,我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点什么。
谢谢么?
献血的人,又不是他。
但他终究帮了我很大的忙,帮我么?
我跟小星星,又非亲非故的。
所以,我为一个不知缘由的动机,通过萧陌的关系,欠了两个年轻战士很大的人情。
这真是逻辑混乱的一场人情。
“以后,打我这个手机。”
萧陌递给我一张卡片,上面写了一串数字。
我诧异地看着他,他说:“这是我私人号码。”
我心里一暖,眼前顿时冒出了雾气。
我们一块并肩走,走在临近年关的街道上。
商铺的圣诞树拆了,红灯笼挂上。
欢声笑语一片,新气象一年又一年。
“我们以前,见过么?”
萧陌问我。
我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想笑,却只能牵出苦涩。
“当然见过啊,我是青裴的前妻……”
我还能怎么回答?
这是标准答案,也是我面对这一刻的萧陌所应该给予的回应。
“可是据我所知,顾青裴以前喜欢一个叫何婉晴的女孩。”
“呵呵。”
我说,“他现在也可以喜欢何婉晴。”
我表示,我不会和他再在一起的。而肚子里的孩子,也不是他的。
“你很喜欢孩子是不是?”
萧陌又问我。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说喜欢谈不上,只是年纪大了以后,对孩子这种唯一能带来希望的东西,会有那么点不一样的感觉。
我失去过两个孩子,如今才有了这一个。
其实孩子是什么呢?在我看来,重要的是,我究竟愿意为谁生孩子。
“去吃点东西吧。”
萧陌提议。
我拒绝了,我想还是算了吧,万一到最后,他的未婚妻又来了,我岂不是各种尴尬?
名不正言不顺的事儿,我不做。
我表面上很有骨气,但心下又有点暗搓搓的心虚。
我不喜欢凌琪,但我又说不出来我们两个人,到底是谁偷了谁的爱情。
“我有些案子上的事想跟你聊一下。”
最后,萧陌搬出一句正经事。我束手。
我们去了一家简单干净的港式茶餐厅,没有吃羊蝎子时的那种畅快和热闹,反而更适合谈些话题。
“小豆饼有没有跟你说些什么?”
萧陌问得开门见山,这让我顿时不知所措。
“说些什么?”
我细细反应了一下,才把思路弄清楚。
“我当时坐在车上,看到他一个人在路边。身上脏兮兮的,好像很害怕的样子。于是我下车,给了他一瓶水。可是他只是喝了一小口,就用来冲洗手里的蝴蝶结。他说,这是给玲玲的。哦对了,玲玲应该也是他们孤儿院的小朋友吧。他说,哦对,他说是老师让他给玲玲的……”
这是我能想起来的全部的场景。
在我与那个男孩短暂的几句对话后,那个神秘的戴口罩的女护士就过来了。
她检查了小豆丁的情况,然后把他带上了车子。
后来——
我不想再给自己太多自责的压力,否则我会不停地怪自己,如果当时能够察觉到这个女护士有点异样,兴许我应该拦下来?
兴许,小豆丁就不会有事了。
“不要责怪自己,你只是个局外人。”
萧陌给我倒了一杯玉米汁。
温热的,入口时又暖心又甜腻。
我的眼睛有点紧,我以为萧陌忘记了我,也会忘记跟我在一起时那种常见的一针见血的读心术。
然而并没有。
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点点头:“没事,你问你的,我能想起来的一定知无不言。就算是为了那个可怜孩子,能做的一切了。”
“你刚才提到,他有一个蝴蝶结发卡?是要送给一个女孩,女孩是叫周玲么?”
萧陌就我刚才话里的一个细节,再次询问。
我点头,说是。
“他是拿着一个黄色蝴蝶结发卡,说给玲玲,但是不是叫周玲我不清楚了。不过那些孩子都已经遇难了,你们……核对过名单是不是?”萧陌点点头,说的确核对过。
“但是我们发现一个问题,周玲跟小豆丁是同一所孤儿院没错。但周玲并不在这辆大巴车上,也不在这二十二个遇难孩子之列。”
萧陌的话让我彻底搞不懂了:“那是什么意思?”
“周玲在市区医院,骨肉瘤晚期。”
我:“!!!”
骨肉瘤,也叫骨癌。万分之三的概率。
我不知道今年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我接触到的这些小孩子,不是非死即伤就是绝症晚期。
“所以周玲生病了,在失去医院治病。小豆丁是她的好朋友,知道孤儿院也要搬进市区了,以后看望玲玲就方便了,所以很开心,准备了一个发夹,打算送给玲玲。是这个意思么?”
我想到这里,突然蒙生一个意图。
“萧陌,你知道玲玲在哪家医院吧?我想,我可以把小豆丁送给她的发夹——”我没有忘记,昨天收拾包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那个黄色的小发夹。
那肯定是小豆丁不小心弄掉的,正好落在了我的包里。
可还没等我把话说完,萧陌便摇头否认道。
“玲玲已经不在了,上个月就没了。”
我震惊不已,半晌才叹了口气:“这样啊,那可能是因为老师不希望小豆丁伤心,所以一直没有告诉他真相。”
“另外,你刚才说你想要帮小豆丁把发夹送过去,又是什么意思?”
萧陌严谨的逻辑使然,似乎并不会错过我话里的任何信息。
我也不隐瞒,实话实说地表示,发夹在我手里。“你是说,小豆丁的东西,在你手里?你怎么不早说?”
萧陌的脸色突然变了变,我被他吓了一跳,一时之间有点语无伦次。
我说:“你也没问啊。”
就在这时,我看到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本熟悉的——
正是我们昨天在超市里,他要寻找的同样的故事绘本。
此时他把绘本平铺在餐桌上,一双眉头拧的紧紧的。我被这严肃的气氛吓到了,大气不敢出,只能慢慢站起身,循着绘本的角度,看他将那些书页上的小洞一一扫过。
“这是丁老师留的密码。”
没等到我开口问,萧陌便主动解释。
我登时傻眼:“密码?”
萧陌点头,说丁老师班级了的花名册,就是母本。
抠掉洞洞后面,把孩子的名单插进去——
说着,他拿出钢笔,在餐巾纸上写了一行字【黄色蝴蝶结。】
我:“!!!”我们都没有继续吃饭,直接离开了茶餐厅。
我坐上萧陌的车子,他往我家开。
我说我记得那个蝴蝶结就放在茶几上,我去拿来给你。
但此时此刻,我的心却是纠结不已的。
目前的一切证据都在指向表明,这次的大巴事故绝对是人为的。
而小豆丁身上的关键——“纪晓萝。”
就在我下车,准备跑过去开门的时候,萧陌突然在身后叫住了我。
我猛回头,看他的表情认真得让人有点紧张。
“你,哦。要不你别进去了,我……我找到以后给你送出来。”
我以为,他有心避嫌。
可是萧陌却摇摇头:“我有句话想要跟你先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