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龙江宝船厂，西接长江，东邻秦淮河。
帮工指挥叶丹已经六十高龄，须发皆白，却还在为大明的造船事业发挥余热。
叶家先祖从永乐皇帝那会儿，就世世代代居住在船厂，已经经历二百年，可谓是造船世家。
作为船厂的督造官，叶丹老爷子分管着工匠中的第三厢艌匠厢。
艌匠就是造船匠。
因为这个时代都是木船，而“艌”却是打木船时最重要的一道工序，所以江南一带的人们把造船匠都通称为“艌匠”。
江南地区河道棋布、湖泊众多，船是最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和生产工具。艌匠就成了最吃香的手艺人。
叶丹年轻的时候，就是船厂最优秀的主墨师傅，也就是造船匠的头，整艘船从设计、选料、配料，到工人的安排，都由他负责。
现在人老了，技术都传给了儿孙和徒弟。
叶丹是和开明的人，教徒弟很少保留。很多人离开了宝船厂，到私人造船厂去了，也有的自己当老板发了财。有人高薪请叶丹去指导一二，但是被婉言谢绝了。
叶丹守着一个极大的秘密。
如今大明朝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了。
永乐爷国用充足，单是宝船就造了六十二艘，那可是体式巍然，巨无匹敌的大海船。它的铁舵，有几千斤，要动用二三百人才能启航。其他的诸如马船、粮船、坐船、战船，各种各类造得更多。
如今，几个船坞中，只有两个还在造些中小船，其他的都弃之不用了。
一里多长的船坞里积满了水，淤泥数尺深，长满了水草，看起来更像个河道。
老叶丹出仪凤门东的帮工指挥厅，走过细木作坊、油漆作坊、捻作坊、铁作坊，看到已经十五岁的孙子叶明从远处跑过来，“爷爷，爷爷，有一个锦衣卫小旗找您。”
叶丹皱起眉头，锦衣卫小旗找自己干什么？
自己和儿孙一向安分守己，从不参与外面的事情，违法乱纪的事情不会摊上自己。
“他说有什么事么？”叶丹边走边问。
叶明道，“没有，不过说话很客气，不像来找事的。”
“哦。”叶丹心中有了底，“该不会北京那边要启用自己？“
家族的长子一直是锦衣卫安排在宝船厂的暗桩，除了郑和下西洋时候，启用过外，其他时间一直都是潜伏沉在宝船厂，如同盯着猎物的鳄鱼沉在一片水底。
有时候，连他都忘了自己的锦衣卫总旗身份，只认为自己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帮工指挥。只有偶尔翻看那总旗腰牌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是个卧底。
老吴丹溜溜达达回到家中。
那小旗亮出腰牌，报上名号。
吴丹验看了小旗的腰牌，“呵呵，原来是小旗吴松吴大人，请稍后。”
取出总旗腰牌，给吴小旗看了，“吴小旗，你我分属不同，找我何要紧事？”
吴松赔笑道：“湖广举人、锦衣卫百户周大人，在西水关的孙楚酒楼设宴请了你我，让我前来告知。”
叶丹更加摸不着头脑，湖广那边的锦衣卫百户怎么会找到这里？
要够查自己的底细，必须要去锦衣卫的经历司，找到主管锦衣卫人员档案的指挥使，翻阅永乐时期的老档案，才能顺藤摸瓜找到自己。
不过，能够从浩如烟海的档案中，找到自己，也算是神奇。
但是叶丹怎么也没有想到 ，是一个叫钱丹桂的锦衣卫副千户暴露了他。
钱丹桂曾利用在经历司管理档案的机会，对大明朝锦衣卫积压二百多年的档案重新做了归档和整理。
钱丹桂那时候还很年轻，正是一个富于幻想且热血沸腾的愤青。
经历司的工作惬意舒适，有一天，正泡茶看书的钱丹桂同学突发奇想，要将尘封多年、鼠咬虫蛀的陈年档案整理一下。
钱丹桂说干就干，整天闷在经历司后院几间破旧的屋子里面奋笔疾书。
没有人在意他的行动，也无人关心他的存在，就连他的顶头上司，也对整天灰头土脸的钱丹桂开玩笑，“小桂子，都是些死档，你整理这些干什么，我可没钱补贴你。”
钱丹桂同学没有因为死档就停止工作，相反，他的投入更加热情了，因为他发现，每一个死档都是一个故事，也许有的曲折离奇，有的平淡无奇。但是说不定也是一座金矿。
钱丹桂爱上了整理死档的工作，用了正正十年的功夫，分门别类编了十一部文档。直到他被派往湖广，做了一名百户，钱丹桂编辑工作才结束。
钱丹桂来到湖广后，像一名精于算计的商人，把自己手里的十一部文档看作奇货可居。但是他明白，这货要卖有缘人。
观音菩萨化身寻觅西去大雷音寺取经者时，手持宝杖和袈裟，也这么做过。
当识货人周泽普从钱丹桂那里得到湖广及南直隶锦衣卫暗桩名单后，立刻意识到其中的重要意义。
宝船厂的叶丹是他要起出为自己所用的第一个暗桩。
乐一雷接到周泽普的密令后，按照仅有的几句线索，很快就查到了宝船厂帮工指挥叶丹，二百年来，他和他的家族，一直在兢兢业业的为大明造船业做贡献。
能够顺利查到郑和宝船当年总工程师的后人叶丹，要感谢朱元璋的那套前所未有严格的户籍管理制度。这个制度将民众分为民籍、军籍、匠籍等，民众不能改变自己的户籍，只能世代为民、为军、为匠，禁止民众的身份流动。在空间上，更是规定“农业者不出一里之间，朝出暮入，作息之道相互知”，即农民日常只能在方圆一里内活动，便于相互监视。另外任何人离开家乡百里以外，都必须持官府颁发的“路引”，否则即治罪。整个国家变成了一个牢笼，民众不仅没有空间流动的自由，也没有身份改变的自由，只是尽其本业，为皇帝提供赋税、徭役。
码头上的吴小旗还自以为得意，却不料早落入周泽普的算计。周泽普的对外情报头子乐一雷，此刻正隐蔽在侍卫队伍里面。
周泽普要把江南锦衣卫的情报网中的暗桩起出来，为自己所用。
无论是王侯将相还是凡夫走卒，七十二行当，那些执行潜伏任务的杰出的锦衣卫谍报工作者，都要归入周泽普的麾下。
对于那些死硬分子，周泽普从不吝惜使用暴力将他们蒸发掉。
他要在江南初步建立起一个情报网，将触角完全延伸到了江南各省并结网生根。
周泽普现在做的是清扫工作，拔出和化解掉锦衣卫暗桩，为控制江南情报网布局。
华灯初上，十里秦淮河，画舫凌波，浆声灯影，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美景奇观。
老叶丹和吴小旗将平生最好的衣服穿上，怀着忐忑的心情，走近了金陵西水关的孙楚酒楼。
到孙楚酒楼宴饮，大致如同现代人进入了国际顶尖的私人俱乐部。
孙楚酒楼毗邻秦淮河，是金陵四十八景中的重要一景，世称“楼怀孙楚”。
站在三楼上，可以看到画舫上的莺莺燕燕们的俏丽身姿。
能来孙楚酒楼的非富即贵，而且还不是一般意义的富贵。
他们这些底层的官员，压根儿就进不起这类馆子。
孙楚酒楼与大明市民阶层和普通人刻意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而进入孙楚酒楼的，主要不是为了吃饭，而是在寻求一种圈子化的认同感。
每个人都需要友谊和群体的归属感，需要尊重、互助、赞许。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去孙楚酒楼吃过饭，在金陵地面上，说明你确实有着所谓的层次和圈子。
等候在大厅马成能，正在低声吟诵李白的名篇：“昨晚西城月，青天垂玉钩。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
看到吴小旗和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士绅走过来，忙上前迎接，“来的可是宝船厂的吴老先生，楼上请。”
吴丹二人跟着马成能，小心避开那些督抚大员富商巨贾，来到三楼雅间，见一位玉树临风的青年正微笑着站在那里迎接他们。
“来的可是宝船厂吴丹吴老先生？湖广周泽普恭候多时。”
叶丹连忙作揖行礼：“不敢当，下官吴丹见过周大人。”
周泽普还了礼，引叶吴二人至雅间。
叶丹作为周泽普的客人，坐在上首。周泽普官职最高，又是主人，在左边坐下，待众人才一一落座后，便吩咐上菜。
今天周泽普要的孙楚酒楼的招牌宴席，燕翅双烤席，四冷、四热、八大、八小、二对点，共计三十个菜肴，大件菜为一品官燕、白汁排翅、烤鸭、卷筒鳜鱼、扒乳鸽、西瓜冻、对镶钵子。
见菜上齐后，周泽普举起酒杯，致了欢迎辞，请大家干杯。
因为彼此之间都不熟悉，酒席上的气氛有些沉闷。
但没有人在意这些，今天宴会的形式超过了内容，周泽普给吴丹和吴小旗的是面子。
如果不是遇到周泽普，像一品官燕、白汁排翅，这些人一辈子也见不到，吃不到。
以后，二人会在朋友面前会不经意地提起，我去了孙楚酒楼吃过几次饭，菜品也就那回事，不过那天见到了布政使大人，和湖广才子周泽普一起饮酒作诗，至今难忘。
朋友们瞪大了眼睛，艳羡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