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他最近开始笃信神佛。
知晓我烦他之后,他把往日在我宫中逗留的时间都献给了神佛。
我不知道他求的什么,也不想知道。
有一日,他将一串佛珠戴在我的手上。
每每我摘下后,他发现了都会重新帮我带上。
我只对他恨,佛珠何辜,何况我虽不信神佛,但总要敬。便由得他去了。
我很久不见他。
最后见他的那一面我已将死。
我早知姬夫人给我下毒,每日我都会喝下有少量毒素的的汤药。
姬夫人还是心软,三个月才毒死我。
我疼得要命,心中却轻松的想,要是我第一天就把她给毒死了。
裴鸾应该是从佛堂赶来的。身上都是香火的清香。
他来时我床边已经跪了一群人,为首的太医对裴鸾无奈的摇了摇头。
“娘娘中了毒,可惜发现的太晚了。”
这一次我没有在他面前哭出来,反而真切的看见他眼里的泪水。
他轻声唤我,把我脸颊的碎发抚上,手指都在颤抖。
我最后看着他没有血色的脸,闭上了眼,无论他怎么唤我,我都不肯对他说一句话。
不是我不想,而是到了今天,我已无话可说。
我手腕的佛珠断了。
9.
我重生了。
重生在了最爱裴鸾的那一年。
顺德十五年冬。
他给我放完孔明灯后,大约是太累了。
少年温顺地躺在我的身边。
前世的事情太多太杂,太痛太累,到后来我都不再愿意回忆现在的这些日子。
原来最初的裴鸾是这么的虔诚,温良,依赖我。
他其实很不受宠,初见我时温柔而自卑。
被其他皇子欺负,甚至有的比他小,但他不愿意去反抗。
我随阿爹进宫看见他,他带着伤蹲在御花园的角落。
我一眼看出他是六皇子,我也知晓顺德帝不喜欢他。
看他可怜,我不过对他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谁知后来他竟然偷溜出宫来见我。
再后来。
一发不可收拾。
我与他成亲后,皇帝再不喜欢他,也给他赐了府邸。
因为阿爹成了他的岳丈,朝堂上很多人对他侧目,皇帝开始注意到他的才能。
我走到窗前坐下,看着书桌上明明灭灭的琉璃灯,温暖的光,把我在前世摔琉璃灯的伤,慢慢慰藉。
这是他纯粹的爱,我舍不得打碎了。
我决定告诉父亲,我与裴鸾貌合神离,要与他和离。
还苦口婆心的劝他,一定要三年之后解甲归田,辞官回乡。
我们一家人好好的生活在一起,远离庙堂。
我想向裴鸾讨一封休书。可我怕他不愿意给,又怕他知道后有了防备,于是准备在他去宫中参加除夕宴时,一把火烧掉寝殿,趁乱逃出。
来日就算他发现不对,我也早远在天涯,他找不到我。
可惜,我的计划被他识破了。
他发现我最近看着他走神,担心我,便叫人传了话去宫里说他身子不适,就不去了。
自己除夕夜出了府,欢欢喜喜的为我买花灯,偷偷进寝殿想给我一个惊喜。
却看见我手里的火折子,和烧了半边的纱窗,与桌上的细软,再傻的人也知道我要做什么。
他把我锁在偏殿,双眼通红的逼问我,为什么要离开他,为什么要背叛他。
仿佛一个失心的人。
我闭着眼,不知该如何对他。
说起来我为什么会出神,其实是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他一腔虔诚地对我好。我怕伤了他。
他是少年裴鸾,不是帝王。
可我知道,他终究会变成帝王。
说到底,可能我终究记得中宫那些日日夜夜。
我怕极了,那些如浮萍无依的日子。
裴鸾,你说我小气也好,我就是不想再与你纠缠下去了。即使我知道这对现在的他根本不公平。
所以我看着他出神,想把我爱的他牢牢地记在心里。
“为什么?裴鸾,因为我不爱你了。”
我睁开眼,坚定道。
“我们和离。求你赐我一纸休书。”
他目呲欲裂,低声重复,“求我?”
“姜夜落,你休想。”
哦。你瞧我。
我忘了,这也是他最爱我的那一年。
10.
顺德十六年。
我原来不知道我会说梦话。
直到有一天,他委屈的看着冷淡的我,终于忍不住对我说。
“阿落,他不是我,这对我并不公平。”
我终于泪如雨下。
这些日子我对他冷言冷语,见面就提休书。
他面上只当没听见,可我知道他心里难受,会去喝酒。
因为他后半夜进寝殿常带着酒气。
有时他在床边看我,一动不动。我被惊醒,借着月光看着他,总觉得他万分寂寥。
我不知道我究竟在梦中说了多少。
我告诉他,“在我心里,你就是他。就算现在不是,迟早会是。”
我总是这样,如惊弓之鸟,做错一次就犹犹豫豫,不敢靠近。
我试图提醒他,也提醒提醒自己,“我们和离,你将来会遇到更爱你的人,会过的很好。我也是。”
岁月长,往后还有路要走,莫停留。
他的眼里蓄满泪水,“不会再有人比你对我更好。”
“姜夜落,我从小没有娘亲,不受父亲宠爱。他们怕我,怕我和他们抢皇位,谁都来欺负我,我不想反抗,我卑微着。直到你……直到你来到我这里。”
“我抛却我的卑微,勇敢了一次,向你走去,你现在要抛弃我吗?因为虚无缥缈的事情抛弃我吗?”
“那是你的心结,我们可以解开,可你为什么连机会都不给我,就想走?”
“我裴鸾在你那里就这么一文不值,说放弃就放弃?”
“我的心也是肉长的,你日复一日的戳着我的心口,你知道我有多痛吗?”
“我不争不抢,我会死。我死倒没关系,可是我怕你和我一起死。”
我早已泪流满面,说不出话来。
是啊,没有我,你不会争皇位。可为什么你最后会舍得那样对我呢。
本来就是一个无解的环。
“你可别不争不抢,我怕死极了。赶紧给我……休书吧,我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我哽咽着说道,“我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人。求你给我休书,放我一条生路。”
他终于知晓我的决心,裴鸾冷静下来,看着我的侧脸。
半晌,他走到我面前,双手放在我的脸颊上,认真的问我:“我死了,你会消气吗?”
你瞧,他多么通透聪颖的一个人啊,心里断定我在生气。
我没有回答他。只静静地看着那双眼,我要把它记下来。
他终于妥协了,“好,阿落既这么求我,那我就圆了你的心愿。”
他长身立于案旁,取纸研磨。
这封休书好像写了很长时间。
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
结缘不合,比是冤家。
既心不同,难归一意。
守此一程,不枉余生。
他走了,休书飘于我的眼前。
我伸手取下,这上面满是泪痕。
就此两宽,各生欢喜。
我没有回到姜府,自己找了一座小院安顿下来。
裴鸾这个时候没有任何动作,前世的这个时候他早已经在准备了。
我问过阿爹,阿爹说,裴鸾他不愿意。
我问自己,我真的想他死吗。
不想。我深知,我想离开他,却不想他死。我想他好好活着,儿孙满堂。
我会离他远远的,这样我就不会难过。
他曾经是我最爱的人,我舍不得,舍不得他死。
可是我现在只能等
我自知现在我劝不动他。
裴鸾知道自己的状态不太对。他现在每天只想站在姜夜落最喜欢的窗前发呆。
夜里,太想她时就在案边写字。
他一遍一遍的写着。
“守此一程,不枉余生。”来告诉自己,短暂拥有已经是他的幸运。
顺德十六年秋。
顺德帝病危,太子造反被拿下。
时年冬。
顺德帝驾崩。最后一封旨立六皇子为太子,继承大统。
得到这个消息,我没有惊喜,也没有难过。这就是宿命。
裴鸾你看,你的优秀天下皆知。顺德帝不喜欢你,可是江山的传承不会交给他喜欢的皇子,而是要交给真正有才能的皇子。
你不需要我阿爹,就可以夺得皇位。
不再像前世一样,这一世你更加名正言顺,千年后史书记载你,只会说你是一代明君。
11.
我离开了京都。
第一站是川蜀。
站在桃花潭前,我会想李白和汪伦真的深情厚谊。
我到时,恰逢桃花盛开,这里遍地都是桃花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见此美景,我常以为我身在梦中。
后来是江南,戈壁,雪山……
你不必伤心,我与你同好。
我描摹过你这么多次眼睛,你的眼睛被我记在心里。
我看过的风景,你也算全部看过。我心里还是有你,你也算时刻在我身边。
我常常想,若是世人都懂这个道理,离别何以是世上一苦。我只能归结于世人大多没我这样玲珑心窍,所以离别苦还是他们所怕的。我就不一样,你就在我身边。直到有一天我不再想你了,你才会消散。
昭明一年冬。
我已游遍了三川五岳。
看着满天纷飞的大雪,我手捧一碗热茶,低声道。
“雪停了。”
裴鸾,雪终于停了。
12.
“师父,我们要不要去劝一劝陛下。都这么晚了,陛下还在御书房批折子。”小夏子摇头叹惋,“您说陛下这后宫也没个可心儿的人,为什么不选秀呢?”
“嘘!”首领太监敲了一下小夏子的头,恨铁不成钢道,“你这不成器的。这话可不能乱说,咱们做奴才的哪能管主子们的事儿。”
小夏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裴鸾此刻其实并没有在批折子。
他在写婚书。像当年欢欢喜喜地写给姜夜落的那封一样。
可是他脚旁全是沾了墨迹的废纸。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
裴鸾觉得不像,又立马撕去,扔在脚下。
蘸墨重新写。
一次。两次。
裴鸾看着自己的手,脑海里浮现的是那日府中被姜夜落逼着写的休书。那日,他写写停停,眼光看着姜夜落,她却始终不曾回头来。
这双手,写过婚书,亦写过休书。
原来如此。
裴鸾发了疯似的翻起东西,终于在一个柜子里找到。只见上面的纸全是“守此一程,不枉此生。”
他红了眼,全部撕掉。
一滴泪落在雪白宣纸上,开出一朵冰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