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鄠县县城后,李智云将自己关在屋子里苦思冥想——他急需一个能快速提升娘子军这支庞大却略显散漫的义军组织力的法子。
他居住的这间屋子,原来是一名账房先生的房间,斑驳的案几上,笔、墨、砚、纸一应俱全,透着股书卷气。他伏在案上,摒弃杂念,凭着记忆深处电影画面的印象,一笔一画地勾勒起来。那奇特的形状渐渐成型——一个带着号嘴和喇叭口的铜管乐器。
画毕,他迫不及待地拿去寻三姐。三姐正与几位头领议事,见他兴冲冲的样子,接过图纸瞥了一眼,嘴角便扬起一抹不以为然的浅笑:“呵,我当是什么新奇玩意儿,这不就是只铜喇叭嘛?街头卖艺的玩意儿,有啥稀罕?”
“三姐,这可不是寻常喇叭,”李智云正色道,眼中闪着热切的光,“它叫军号!一支军队,若想如臂使指,令行禁止,这便是它的灵魂!是提高组织力最快、也是最简单的法子……有了它,万军齐动,如一人耳!”
三姐秀眉微挑,虽未全信这少年弟弟的“奇谈怪论”,但他眼中那份笃定和急切却让她无法忽视。也罢,让他试试无妨。她略一沉吟,便让人唤来了应先生。
应先生很快便到了,一个五十多岁、身形清癯的老者,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眼神透着精干。他原是柴府的账房,如今是娘子军的大管家,钱粮、军械、辎重,一应繁杂事务皆由他操持,是三姐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
“应先生,这是我五弟智云,”三姐指着李智云,“他有些想法,想打造些东西,你且听他吩咐,所需人手物料,尽力配合便是。”她交代得简洁,却给了李智云最大的支持。
应先生躬身应诺,转向李智云,态度恭敬却不失稳重:“五少爷有何吩咐,老朽定当尽力。”
首要任务,便是将这纸上的军号变成实物。应先生办事极是利落,不多时便寻来了一位经验老道的铜匠。李智云对着图纸,连比带划地讲解军号的形状、尺寸、号嘴弧度、喇叭口的大小,尤其强调了内膛的平滑度对音质的影响。那铜匠是个沉默的汉子,听得极为认真,不时点头,末了拿起图纸,只道一句:“五少爷放心,小老儿省得。”便匆匆离去。
效率之高,令李智云咋舌。不到半日功夫,一把黄澄澄、崭新锃亮的铜制军号便送到了李智云手中。入手沉甸甸的,打磨得甚是光滑,虽与现代军号相比略显粗犷,但形制已然具备。
然而,李智云拿着军号,却只能干瞪眼——他根本不会吹!他赶紧再找应先生:“先生,还得劳烦您寻个懂音律、会吹奏的人来。”
娘子军有一万多号人,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应先生捻须一笑:“五少爷稍待。”果然,没过多久,便领来一人。
来人是个矮胖的中年汉子,圆脸盘,小眼睛,未语先笑,看着一团和气。李智云上下打量着他,心里直犯嘀咕:这模样……真懂音律?他忍不住问道:“这位……先生,你真通晓音律?”
那矮胖子不卑不亢,拱手行礼,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回五少爷的话,小人陶寓。不敢欺瞒少爷,小人原在长安宫廷梨园供职,忝为乐师。前些年家父过世,小人丁忧回乡守制。后来……世道乱了,便投了娘子军,混口饭吃。”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内敛的自信。
宫廷乐师?!李智云眼睛瞬间亮了,如同捡到了稀世珍宝!他心中狂喜:“哇塞!这简直是天降奇才啊!”连忙将手中沉甸甸的军号递过去,“陶先生,快,试试这个!”
陶寓双手接过军号,眼神中流露出专业的好奇。他掂量了一下,调整了一下握姿,将号嘴凑近唇边。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腮帮微鼓,气息沉稳地送入号管。下一刻,一串流畅、圆润、带着几分古朴韵味的音符便流淌出来,竟是一首完整的宫廷小调!旋律虽不激昂,却清晰悦耳,回荡在小小的院落里。
李智云虽然听不出具体是什么曲子,但那纯熟的技巧、稳定的气息和对音准的精准把握,无不昭示着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胖子,确是个深藏不露的行家!他不禁暗赞:这铜匠的手艺也着实了得,军号的音色比他预想的还要响亮、通透,毫无滞涩之感。
“太好了!”李智云抚掌,“陶先生果然技艺非凡!不过,这军号吹奏之法,与宫廷雅乐不同。它更重节奏、力度和特定的信号含义。”他随即开始详细讲解构想中的四种核心号谱:熄灯号、起床号、集结号、冲锋号。
其中,熄灯号和冲锋号,李智云的印象最为深刻。熄灯号节奏缓慢悠长,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如同夜色沉降:“哒——哒——哒——”,每个音符都拖得绵长。而冲锋号则截然相反,必须短促、尖锐、激烈,充满一往无前的杀伐之气:“嘀哒哒哒!嘀哒哒哒!……”如同催命的战鼓,瞬间点燃热血。
李智云一边竭力模仿着记忆中的旋律和节奏,一边用语言描述其情境和情感。陶寓听得极为专注,眼中闪烁着专业的光芒。他取过纸笔,用的是一种古老的“工尺谱”——用“上、尺、工、凡、六、五、乙”等字符记录音高和节奏,其原理与后世的简谱颇有相通之处。他飞快地记录着李智云的描述,不时停下来,按照初步记录的谱子试吹几个片段。
这是一个反复磨合的过程。陶寓吹奏,李智云倾听、感受、提出修改意见:“这里再拖长一点……这个音要更尖锐、更短促有力……对,就是这个感觉!”陶寓则根据反馈,不断调整气息、指法(尽管军号指法简单,但细微的唇压变化也能影响音高和音色)和谱面记录。
如此往复多次,熄灯号和冲锋号的曲谱终于被完美地“复刻”出来!尤其是当陶寓再次吹响那短促激昂的冲锋号时,那熟悉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号音,几乎与李智云记忆深处电影里的声音一模一样!一股无形的战意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至于起床号和集结号,李智云的记忆就模糊多了,只依稀记得节奏快慢介于熄灯号和冲锋号之间,前者是唤醒,后者是召唤。他索性放手:“陶先生,这两支号曲的意境和功用我已说明,具体旋律节奏,就请您这位行家自由发挥吧!我相信您!”
陶寓眼中闪过一丝被信任的感动和创作的热情。他闭目沉思片刻,手指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节奏,口中哼着不成调的旋律。很快,他睁开眼,拿起军号,先尝试着吹了一段较为明朗、节奏稍快的旋律,带着清晨的朝气——这是起床号。接着,又吹了一段节奏清晰、稳定有力,带有召唤和聚集感的旋律——这便是集结号了!
他并非生硬拼凑,而是巧妙地将熄灯号的舒缓余韵、冲锋号的激昂骨架,结合起床、集结的实际功用,融入了自己的理解和创作。吹奏出来的效果,既有军号的威严信号感,又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味,竟十分贴合李智云想象中的感觉!
“妙!太妙了!”李智云听得心花怒放,拍案叫绝,“陶先生,您真乃音乐奇才也!”
号谱既定,接下来便是寻找能吹响它的号手。这倒相对简单了。民间婚丧嫁娶、节庆庙会,吹鼓手并不罕见。应先生很快便从军中或邻近乡里寻来了十名中气足、口齿伶俐、精通吹奏(如唢呐、笛子)的年轻小伙子。
陶寓摇身一变成了“总教习”。他耐心地教授号手们如何运气、如何含住号嘴、如何控制唇压发出不同音高,更重要的是,反复练习那四支关乎军令的号谱。号声初时杂乱不成调,渐渐变得整齐划一,最终嘹亮而准确。十日后,这十名号手被分派到娘子军各主要驻地,开始按照严格的时辰表,用号声来指挥士兵的作息和集结训练。
检验成果的日子到了。在李智云的盛情邀请下,三姐率领马三宝、英姑、刀疤脸和另外几名头领一同前往蔡家祠堂驻地巡视。
一行人策马来到祠堂外宽阔的操练场,却见场中空空荡荡,寂寥无声。众人面面相觑。三姐微微蹙眉,示意大家下马,步入祠堂院子。透过营房的窗户往里一看,好家伙!义军兄弟们竟大都还在榻上呼呼大睡,鼾声此起彼伏。
“这……”刀疤脸脸上的疤痕顿时皱成一团,指着日头,瓮声瓮气地嚷道,“这都日上三竿,太阳都晒屁股了!这帮懒骨头怎么还在挺尸?军纪何在?!”他脾气火爆,最见不得懈怠。
李智云脸上得意的笑容瞬间僵住,一股尴尬的热气直冲脑门。他急步走到值勤的号手面前,沉声质问:“怎么回事?没吹起床号?!”
那年轻号手一脸委屈:“吹啦!五少爷,小人按时吹的!”
“你吹的什么?”李智云紧盯着他,“再吹一遍给我听!”
号手不敢怠慢,取出军号,深吸一口气,吹了起来。那旋律缓慢、悠长、带着催眠般的安抚意味。号音刚落,李智云又好气又好笑,抬脚就在他屁股上踹了一下:“你个糊涂蛋!吹的是熄灯号!你一吹这玩意儿,兄弟们可不是又睡着了?!你倒会哄他们安眠!”
三姐看着这乌龙场面,娥眉微蹙,眼中带着一丝疑虑和无奈看向李智云:“智云,你这军号……到底成不成啊?”
李智云脸上臊得通红,挠着头,连声道:“失误!纯属失误!重吹!赶紧重吹起床号!”
这一次,号手打起十二分精神,吹响了那支由陶寓创作的、节奏明快、充满朝气的起床号。嘹亮的号音如同清晨的号角,瞬间刺破了营房的宁静。
效果立竿见影!营房里顿时像炸开了锅,“呼啦啦”一阵忙乱的声响,士兵们揉着眼睛,手忙脚乱地穿衣套鞋,迅速行动起来。待众人匆匆用过早饭,李智云再次下令:“吹集结号!”
清晰有力、召唤意味十足的集结号响起。很快,原本空旷的操场上便黑压压地聚集起了上千名精神抖擞的义军士兵,队列虽不如正规军严整,但行动之迅速、号令之有效,已远超从前。
接着,李智云命教官将队伍带往城外一片开阔的野地。他将士兵分为两队,每队约五百人,相隔一百丈(约三百多米)对峙。一队配备了传统的战鼓,并加入了两名军号手;另一队则只有战鼓,作为对照组。
三姐带着马三宝、英姑、刀疤脸等人登上一旁的小山坡观战,静待好戏开场。
李智云深吸一口气,挥手下令:“进攻!”
“咚!咚!咚!”战鼓擂响,沉闷的鼓点敲击着大地。与此同时,配备军号的那一队中,嘹亮、短促、充满进攻欲望的冲锋号陡然响起:“嘀哒哒哒!嘀哒哒哒!……”
那号音如同无形的鞭子,又似点燃热血的引信!山坡上观战的刀疤脸,只觉得一股战意从脚底板直冲顶门心。他猛地一拍大腿,粗声吼道:“嘿!这铜喇叭一响,叽里呱啦的,听着就叫人浑身是劲,血直往头上涌!老子都想拎刀冲下去砍他娘的了!”
战场的景象印证了他的感受。听到冲锋号的那一队士兵,仿佛瞬间被注入了额外的勇气和狂热,冲锋的势头明显更加凶猛、步伐更加坚定,喊杀声也格外震天。反观只有战鼓声的另一队,虽然也在冲锋,但气势上明显弱了一截。演习的结果毫无悬念,配备军号的一队迅速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
看着山下士兵们因号声而激发出的高昂士气,以及演习呈现出的显著效果,山坡上的将领们纷纷点头,看向李智云的目光多了几分赞许和惊奇。面对众人的夸赞,李智云心中得意,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了少年人特有的、略带矜持的笑容。
三姐走到他身边,眼中满是欣慰和赞赏,伸出纤纤玉指,带着宠溺在他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笑道:“臭小子!整日里稀奇古怪的念头不少,这回倒真让你捣鼓出件正事、好事!这‘铜喇叭’,管用!”
她随即神色一肃,转向众将,声音清朗而有力:“传令下去:全军加紧演练军号号令!三日后,丁卯日,我们重攻武功县城!一雪前耻!”
前些日子,鄠县一位心向义军的大户慷慨解囊,捐赠了五万两雪花银。三姐用这笔钱添置了大量军需粮秣,并日夜赶工,打造了一批更为精良的刀枪盾牌,全军士气与装备皆焕然一新。
丁卯日,天色微明,娘子军便已整装完毕,旌旗猎猎,刀枪如林,浩浩荡荡再次开赴武功县城。不出所料,官军主将黑炭头依旧率军扼守在五丈原,严阵以待,显然是想复制上次的胜利。
黑炭头骑着他那匹显眼的白马,在阵前耀武扬威地来回驰骋。见义军再次出现,他勒住马缰,发出一阵得意洋洋的狂笑,声如破锣般刺耳:“哈哈哈!叫花子军又来啦?怎么,上次的教训没吃够,赶着来给爷爷送人头、送军功了?!”言语间极尽嘲讽蔑视之能事。
李智云立于阵前,闻言毫不示弱,扬声喝道:“黑炭头!休得猖狂!今日便叫你见识见识小爷的手段!洗干净脖子等着吧!”
黑炭头闻言更是冷笑连连,手中马鞭遥指义军军阵:“呸!黄口小儿,大言不惭!有什么腌臜本事,尽管使出来!看爷爷今日如何将尔等一勺烩了!”
三姐一身戎装,英姿飒爽地端坐马上,眼见时机成熟,俏脸含霜,猛地拔出腰间宝剑,剑锋在朝阳下划出一道耀眼的寒芒,清叱道:“擂鼓!吹号!”
“咚!咚!咚!咚!”雄浑的战鼓声如同闷雷般滚滚响起,瞬间点燃了战场肃杀的气氛。与此同时,早已分散在军阵各处的十名精壮号手,同时举起了手中黄澄澄的军号。他们深深吸气,胸膛鼓起,用尽全身力气,将灼热的气息灌入号管——
“嘀哒哒哒!嘀哒哒哒!嘀哒哒哒——!!!”
十把军号齐鸣!尖锐、嘹亮、高亢、充满一往无前杀伐之气的冲锋号声,如同十道撕裂空气的霹雳,骤然炸响在五丈原的上空!这前所未有的、极具穿透力和煽动性的金属嘶鸣,瞬间盖过了鼓声、人喊马嘶!
正耀武扬威的黑炭头,被这突如其来的、震耳欲聋的怪异喇叭声惊得浑身一哆嗦,胯下白马也惊得人立而起!他慌忙勒紧缰绳,稳住身形,脸上得意的狂笑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满眼的惊愕与茫然,失声叫道:“这……这是啥玩意儿?!”
而义军阵营这边,早已被反复训练的士兵们,在听到这熟悉的、代表着进攻与荣耀的号声时,如同被注入了狂暴的兴奋剂!连日来的憋屈、对胜利的渴望,在这一刻被号声彻底点燃!他们双眼赤红,发出震天的怒吼,如同决堤的洪流,以远超上次的疯狂气势,向着官军阵地发起了排山倒海般的冲锋!速度之快,气势之猛,令官军措手不及!
眨眼之间,义军的先锋已然如尖刀般狠狠楔入了官军仓促组成的防线!许多官军士兵还沉浸在刚才那怪异号声的震撼中,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明晃晃的大刀、沉重的斧头、尖锐的长矛便已带着呼啸的风声,劈头盖脸地斩落、刺来!惨叫声瞬间取代了之前的鼓噪!
娘子军憋足了劲,攻势如潮,悍不畏死!军号声在后方持续不断地激励着,如同无形的鞭策,让士兵们前赴后继。官军虽然装备精良,但在这股被号声点燃的、狂暴的冲击力面前,阵脚大乱,士气肉眼可见地迅速崩溃。很快,原本严整的阵线便被撕开了数道口子,败象已露!
一直紧张观战的英姑,看到官军阵型松动、开始节节败退,激动得又蹦又跳,像个孩子般挥舞着手臂,清脆的声音穿透战场喧嚣:“官军败了!官军败了!他们顶不住啦!”她跑到李智云身边,脸上洋溢着崇拜和兴奋的红晕,大声笑道:“五少爷!你这‘铜喇叭’可太厉害了!真是神了!”
李智云此刻也是心潮澎湃,看着己方士兵在号声中奋勇杀敌,一股豪情油然而生。他努力压下激动,故作高深地扬了扬下巴:“这算啥?小试牛刀罢了!以后让你见识更厉害的玩意儿!”语气中充满了少年人的意气风发和对未来的无限信心。
两千官军在娘子军狂暴的冲击和那催命魔音般的号声双重打击下,终于彻底崩溃,兵败如山倒!他们丢盔弃甲,哭爹喊娘,完全丧失了抵抗意志,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一路狼狈不堪地向着武功县城的方向亡命奔逃。城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将追兵和那恐怖的号声隔绝在外,只留下城外一片狼藉和娘子军震天的欢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