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军”占领鄠县县城后,士气正旺,决定继续扩大战果。三姐与几位头领略作商议,便将目光投向了西北方更为肥硕的猎物——武功县城。
这武功县,果非鄠县可比,乃是关中腹地有名的大邑,户逾十万,富庶繁华。其城池扼守着通往关陇的咽喉要道,朝廷深知此地紧要,常年屯驻精兵五千,城高池深,戒备森严。
“娘子军”虽拥众万余,人数三倍于守军,然而,若论起真刀真枪的阵仗功夫,两者根本就不在一个档次上。
“娘子军”并不是一支久经战阵的军队,说得不好听一点,他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所以,要想啃下武功县城这块硬骨头,并不容易!
这日天刚破晓,号角呜咽,队伍便逶迤开拔。万余人的长龙在山野间蠕动,前后竟拖拽出十几里地去。队伍毫无章法可言,弟兄们扛着五花八门的“兵器”——锈蚀的铁刀、削尖的木棍、沉重的锄头、甚至门闩钉耙,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沿途说说笑笑,打打闹闹,全无临战前的肃杀之气,倒像是去赶一场喧闹的庙会。
三姐一身簇新的皮甲,外罩红披风,跨下那匹枣红马焦躁地打着响鼻。她紧抿着唇,眉宇间凝着焦灼,在队伍外侧来回策马疾驰,清脆而严厉的喝令声不断响起:“快!跟上!莫要磨蹭!误了战机,军法从事!”马蹄踏起的尘土,落在那些懒散的身影上。
约莫一个多时辰的行军,日头渐高,队伍前方出现一片地势陡然抬升的开阔地带。两旁高山如屏风般陡峭耸立,中间形成一道宽阔的峡谷。有熟悉地理的老兵对身旁小头领指点道:“头儿,前面就是五丈原了!”李智云夹在人群中,闻听“五丈原”三字,心头猛地一跳:“五丈原?该不会是……诸葛武侯星陨之地?”历史的烟尘仿佛瞬间扑面而来,为这即将展开的厮杀平添了几分宿命般的苍凉。这五丈原,扼守要冲,自古便是兵家必争的咽喉锁钥之地,铁与血早已浸透了这里的每一寸泥土。
官军斥候显然并非摆设,“娘子军”动向早已被探知。为挫其锐气,武功县城守将分兵两千,抢先一步占据原上有利地形,严阵以待。当义军的前锋气喘吁吁地爬上原顶,映入眼帘的便是那片整齐得令人心悸的钢铁丛林。
两军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相遇,各自拉开阵势,相隔约一百五十丈,空气仿佛凝固,只剩下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李智云挤在人群里,踮脚朝对面望去,差点没笑出声来——这对比,实在太过鲜明刺眼!
官军阵列,横竖成线,刀枪如林。士兵们顶着打磨得锃亮的铁盔,身披制式统一的札甲或皮甲,在阳光下反射着森冷的光。前排长矛如刺猬般斜指向前,后排则紧握环首刀与蒙皮木盾,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反观“娘子军”这边,人数虽众,却拥挤推搡,乱糟糟地聚成一团巨大的、蠕动的蜂巢。身上穿戴更是五花八门,破旧的布衣、兽皮坎肩、甚至光着膀子的比比皆是。手中的“武器”更是千奇百怪:豁口的柴刀、生锈的鱼叉、沉重的锄头、打谷用的连枷……活脱脱一支刚从田埂地头拉来的杂牌军。
敌军阵前,一骑白马尤为显眼。马背上端坐一员将领,银盔银甲,身披猩红战袍,掌中一口厚背宽刃的环首大刀。只是此人生得面皮黢黑,与胯下神骏的白马形成强烈反差,远远望去,活像一块会移动的“黑炭”。
只见这“黑炭头”猛一夹马腹,白马长嘶一声,如一道闪电般窜至两军阵前空地中央。他勒住战马,手中大刀带着破空之声,遥遥指向义军阵中,声如洪钟,满是轻蔑:“呔!对面一群腌臜的叫花子,也敢来捋虎须,觊觎我武功坚城?趁早滚回家去,抱紧婆娘的奶娃子讨生活才是正经!”言罢,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狂笑,声浪在原野上回荡,清晰地钻进每一个义军耳中。
立马于阵前的三姐,何曾受过这等羞辱?一张俏脸瞬间涨得通红,如同滴血。她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尖直指那黑将,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发颤:“狗贼!休要口吐狂言!今日便取你项上狗头,祭我军旗!”
黑炭头闻声,更是勒马转了个圈,目光肆无忌惮地扫过三姐,怪笑道:“哟呵!小娘子生得倒有几分颜色,火气还不小!跟这群泥腿子厮混能有什么出息?不如随了本将军,回府做个暖床叠被的美娇娘,强过在此送死百倍!哈哈哈!”那笑声充满了淫.邪与挑衅。
“无耻之徒!”三姐恨得咬牙锉玉钉,怒目喷金焰。她插剑入鞘,反手摘下背上的牛角硬弓,动作快如闪电,一支雕翎箭已扣在弦上。弓开如满月,箭去似流星!“着!”一声娇叱,羽箭撕裂空气,带着尖锐的呼啸,直取黑炭头面门!
那黑将倒也有几分本事,笑声戛然而止,眼中厉色一闪,手中大刀猛地向上一撩!“铛!”一声脆响,火星四溅,雕翎箭被精准地磕飞出去。黑炭头不再恋战,一提缰绳,拨转马头,在义军一片惋惜的嘘声中,从容不迫地奔回本阵。
三姐恨恨地将硬弓挂回背上,胸脯剧烈起伏。她猛地抽出长剑,高高举起,大声命令道:“擂鼓助威!随本帅——杀!”声音凄厉,充满了决绝的杀意。
“咚!咚!咚!咚——!”沉闷而巨大的战鼓声骤然炸响,如同催命的符咒。三姐一马当先,枣红马化作一道赤色闪电,直扑敌阵!身后万余“娘子军”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如同决堤的洪水,杂乱无章却又气势汹汹地朝着那片钢铁丛林席卷而去……
李智云被人流裹挟着往前冲了几步,便觉不妙,奋力挤到一处稍高的土坡上驻足观战。他看得分明,义军虽如潮水般涌上,但冲击的势头却显得绵软无力。前排的人面对官军森严的矛阵和盾墙,眼神中充满了本能的恐惧,冲锋的脚步明显迟疑、散乱。所谓的“士气”,在真正铁与血的碰撞前,显得如此脆弱。
果不其然!双方甫一接触,便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金铁交鸣与惨叫声。官军前排长矛如毒蛇般整齐刺出,瞬间将冲在最前的义军捅翻一片;后排刀盾手则如磐石般稳固,格挡着杂乱无章的攻击,再寻隙挥刀猛砍。义军人数虽多,却像巨浪拍打在坚硬的礁石上,瞬间四分五裂。恐惧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顶不住了!”“快跑啊!”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整个冲锋的浪潮骤然崩溃,化作无数股向后奔逃的乱流。
李智云头皮一炸,心中警铃大作:“坏了!崩了!”他毫不犹豫,转身就朝人少的地方撒腿狂奔,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
官军岂肯放过如此良机?阵中号角长鸣,原本固守的阵型猛地裂开,铁骑当先,步卒紧随,如同出闸的猛虎,朝着溃散的义军猛扑过来,展开了一场冷酷的追击与屠杀。冰冷的矛尖从背后刺入奔逃者的身体,雪亮的刀锋划过无助的脖颈,惨叫声、求饶声、战马的嘶鸣声、兵器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人间地狱的哀曲。李智云亡命狂奔,耳边尽是身后同袍倒地的闷响和官军狰狞的呼喝。他不敢回头,只觉一股冰冷的杀气如影随形,越来越近!
“五少爷!这边!快上马!”一个熟悉而焦急的女声穿透混乱的喧嚣。李智云循声望去,只见英姑牵着一匹白马,正奋力拉着缰绳,从斜刺里冲到他面前。
李智云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狂喜之下扑到马旁,手忙脚乱地就去抱马脖子,想往上爬。那白马受惊,不安地挪动着蹄子。李智云蹦跳了几下,狼狈不堪,却始终无法翻身上鞍。
英姑急得直跺脚,叫道:“踏脚蹬子,唉,笨死了!……”说着弯腰奋力托起李智云的左脚,硬生生塞进马镫里,然后用肩膀猛地一顶他的屁股,嘶吼道:“上!”李智云借力,终于连滚带爬地扑上了马背,姿势难看至极,几乎趴在马脖子上。
他惊魂未定,还没来得及坐稳抓住缰绳,英姑已狠狠一巴掌拍在马臀上!“驾!”白马吃痛,长嘶一声,四蹄腾空,如同离弦之箭般猛地向前蹿出!巨大的惯性差点将李智云直接掀飞出去。他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抱住马颈,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心脏狂跳的轰鸣,两侧的景物飞速倒退、模糊……
“妈的!这要命的玩意儿!必须得学会骑马!不然下次逃命都来不及!”他伏在马背上,被颠得七荤八素,心里只剩下这个强烈的念头。就在他感觉骨头都要被颠散架时,狂奔的白马速度忽然慢了下来,最终停在一片相对安全的矮坡下,打着响鼻,不安地刨着蹄子。
原来,官军并未穷追不舍。他们追出一两里地,将落在最后的义军砍杀殆尽后,便鸣金收兵,井然有序地退回了五丈原防线。溃散的义军们见追兵退去,也纷纷停下脚步,瘫倒在地,大口喘息,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惊悸与茫然。
这匹白马颇有灵性,似乎知晓危险已过,竟掉转马头,朝着来路的方向昂首嘶鸣,寻找着它真正的主人。
李智云趴在马背上,浑身酸软,惊魂甫定,一股强烈的担忧立刻涌上心头:“英姑!她把马给了我,她自己怎么样了?该不会被官军捉去了吧?”他挣扎着抬起头,目光焦急地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
“五少爷!五少爷!我在这儿!”熟悉的呼唤声传来。李智云循声望去,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只见不远处,英姑与另一名女兵合骑在一匹高大的青骢马上,正奋力朝他挥手,脸上写满笑意。
李智云长长舒了一口气,这才感到浑身脱力。他笨拙地、几乎是滚下马背,双脚落地时还有些发软。刚站稳,便见那匹熟悉的枣红马如一团燃烧的火焰般疾驰而来。三姐在坡旁一棵虬枝盘结的古槐树下猛地勒住缰绳。她翻身下马,动作依旧利落,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她走到树下的一块大青石旁,颓然坐下,解下腰间悬挂的汗巾,用力擦拭着额角、颈间的汗水。她脸色苍白,紧抿的嘴唇透出浓浓的不甘与挫败。
李智云默默走过去,在她旁边另一块略小的石头上坐下。他随手拔了一根带着泥土气息的草茎,无意识地塞进嘴里嚼了几下,又“呸”地吐掉,开口道:“姐,你知道我们今天为啥打败仗吗?”
三姐擦拭的动作顿了一下,瞥了他一眼,声音沙哑而疲惫:“为啥?”
“因为没有组织力。所以,我们人数虽多,却打不过官军。”
“啥叫组织力?”
“组织力就是……”李智云想了想,站起身在周围寻摸了一会儿,捡回几根枯枝。他坐回石头上,取出一根细小的枯枝,两手捏住两端,轻轻一折。“咔嚓!”枯枝应声而断。“看,一根棍子,轻轻一掰就断了。”他把断枝扔在地上。
接着,他又拿出好几根枯枝,将它们并拢在一起,试图再次折断。这一次,枯枝只是弯曲变形,发出“吱嘎”的呻吟,却顽强地没有断裂。“可要是把它们捆在一起,想折断就难多了。这就叫‘组织力’。”他松开手,那几根并拢的枯枝散落开来。
三姐的目光落在那几根散落的枯枝上。她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明悟,随即又被更深的困惑取代:“组织力……哪,如何才能让咱们这万把人……生出这‘组织力’来?”
李智云用手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眉头紧锁,陷入了沉思:“这个……容我好好想想……”
夕阳如血,将五丈原染得一片凄红。这一仗,“娘子军”折损了一百多名兄弟,伤者更是不计其数。空气中弥漫着血腥与失败的气息。三姐望着垂头丧气、惊魂未定的队伍,眼中闪过痛楚,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她翻身上马,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撤!回鄠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