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黄昏,金红的霞光泼洒在鄠县城头。李智云信步踱出南门,卸下白日的喧嚣,心头难得涌起几分闲适。南门外,一条玉带似的小河蜿蜒流淌,河畔延伸出大片开阔的滩涂。几队义军士兵正列阵其上,喊杀震天,刀枪并举,演练着沙场搏命的劈砍刺击,汗水在古铜色的肌肤上折射出夕阳余晖,尘土随着整齐的步伐微微扬起。
河岸边,又是另一番景象。十几名女兵挽着裤腿,蹲在青石板上浣洗衣物。木杵敲击声、水流的哗哗声,夹杂着她们清脆的说笑,像一群归巢的雀鸟,时不时爆发出爽朗的大笑,惊飞了苇丛中几只水鸟。
李智云驻足河滩,目光掠过操练的军阵和嬉笑的女兵,望向远方。晚霞将天边烧得如同熔金,瑰丽无比。小河对岸,是广袤无垠的田野,阡陌纵横,零星的农舍点缀其间,炊烟袅袅升起。更远处,则是层峦叠嶂的巍峨群山,在暮霭中勾勒出铁青色的雄浑轮廓,宛如大地沉默的脊梁。好一幅静谧与力量交织的画卷。
李智云正沉浸在这苍茫暮色中,忽闻一声清脆的呼唤穿透嘈杂:“吴琼花!吴琼花——等等我!”他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女兵已洗好衣物,正端着沉甸甸的木盆起身离开水边。离她约十丈开外,另一名女兵也刚忙完,一边挥手一边快步追赶。那名叫吴琼花的女子闻声停下,立在原地等候。同伴赶上来,两人凑到一起,不知说了什么趣事,顿时笑作一团,端着木盆并肩向城内方向走去。
她俩步履轻快地经过李智云身侧时,李智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了吴琼花。那名字在他心头激起一丝奇异的涟漪。
“你叫吴琼花?”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是啊。”吴琼花停下脚步,侧过身,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笑意,眼中带着一丝询问看向这位李家五少爷。
李智云凝神细看,心头猛地一跳——豁!这眉眼,这轮廓,尤其是那嘴唇左上角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位置竟分毫不差!这姐们……莫非也是穿越来的“老乡”?一股强烈的试探欲涌上心头。他灵机一动,猛地提高音量,像对暗号般掷出一句:“天王盖地虎!”
吴琼花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作纯粹的惊愕。她睁大了眼,茫然地看着李智云:“五少爷?您说什么?什么……虎?”
完了!暗号没对上!李智云心里咯噔一下,巨大的尴尬瞬间攫住了他。他脸上发热,只得硬着头皮信口胡诌:“咳…我是说,这附近山里有大虫出没!你们姑娘家晚上千万别独自出来,当心……当心被老虎叼了去!”
两名女兵闻言,惊诧地对视一眼,随即再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继而咯咯地笑弯了腰。旁边的女兵抹着笑出的泪花道:“五少爷,您莫不是日头晒昏头了?这鄠县附近,太平年月里都少见虎踪,何况如今咱们大军驻扎,哪来的老虎吃人呀?”
“没有最好!没有最好!”李智云臊得耳根发烫,连连摆手,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匆匆离开,留下身后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在暮色中回荡。
翌日上午,李智云在县城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连日来的新奇感渐退,一股无所事事的烦闷悄然爬上心头。正百无聊赖之际,忽见前方街角处黑压压围了一大群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李智云精神一振,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去。
仗着身体灵活,他从人群外围挤了进去,终于看清了里面的情形——冰冷坚硬的青石板地上,静静躺着一个湿漉漉的身影。那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浑身被冰冷的井水浸透,单薄的粗布衣衫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尚未完全长成的身形。她赤着双脚,沾满污泥,一头乌黑的长发散乱地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和脖颈上,双目紧闭,唇无血色,显然早已没了气息。一股混合着井水腥气和死亡沉寂的寒意弥漫开来。
尸体旁边,跪着一对头发花白、面容枯槁的老夫妇,还有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男孩。老妇人伏在女儿冰冷的身体上,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呜咽,干瘦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老汉则死死抓着女孩冰凉的手腕,浑浊的老泪沿着刀刻般的皱纹无声滚落。那男孩紧咬着下唇,小脸憋得通红,眼泪大颗大颗砸在地上,却倔强地不让自己哭出声。围观的人群叹息着,摇头着,低语着,空气中充满了沉重的悲悯与无声的愤怒。
“大叔,这是怎么回事?”李智云心头一紧,向旁边一个摇头叹息的中年汉子打听。
“造孽啊!”汉子重重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听说是昨夜被几个披着义军皮的畜生给……糟蹋了!姑娘性子烈,天没亮就……就投了井!刚捞上来不久。喏,那就是她爹娘和兄弟。”
“义军干的?不可能!”李智云脱口而出,难以置信。他姐姐统领的军队,怎会出这等禽兽?
“咋不可能?”汉子语气愤懑,手指向那跪着的男孩,“好些街坊都瞧见那几个人影了!不信?你亲自去问问她弟弟!
一股热血直冲李智云头顶。他大步走到那一家子跟前,俯身用力将那男孩拉起来。男孩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眼神里是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茫然。李智云强抑着怒火,快速问明了昨夜的大致情形和那几个施暴者的特征。他盯着男孩通红的眼睛,一字一句问道:“小兄弟,想不想给你姐讨个公道?想不想让害你姐的人偿命?”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眼中爆发出狼崽般凶狠的光芒。他用脏污的袖子狠狠抹去眼泪,用力地点了点头,喉咙里挤出嘶哑的一个字:“想!”
“好!跟我走!”李智云不再多言,一把攥住男孩瘦小的手腕,拨开人群,沿着长街疾步前行。他胸膛里仿佛有团火在烧,烧得他脚步飞快。
没走出多远,正巧碰见刀疤脸领着十几名兄弟在街上例行巡逻。李智云立刻高声喊道:“大哥!大哥!”
刀疤脸闻声扭头,一见是他,连忙走了过来,抱拳行礼:“五少爷!有何吩咐?”
李智云面色铁青,转身指向身后那依旧围拢的人群,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看见那边了吗?有个从关东逃难来的姑娘,昨夜被几名义军中的败类玷污,不堪受辱,投井自尽了!尸体刚捞上来!”
刀疤脸脸色骤变,浓眉拧成了疙瘩:“有这等事?!”他猛地扭头,对身旁一个精悍的士兵喝道:“你!立刻过去,仔细查问清楚,速来回报!”那士兵领命,如离弦之箭般冲向人群。
约莫半袋烟的功夫,士兵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脸上带着愤慨,对刀疤脸抱拳道:“禀将军,属下问了左近几家街坊,昨夜确实有几名形迹可疑的军汉在那姑娘家附近转悠,有人还隐约听到了呼救声!五少爷所言,句句属实!”
李智云眼中寒光一闪,将身边的男孩往前推了一步:“这是苦主的亲弟弟!大哥,带上他,我们这就去揪出那几个披着人皮的畜生!”
刀疤脸亦是怒火中烧,猛地一撸袖子,露出结实的手臂,粗声道:“他娘的!竟敢干出这等丧尽天良的勾当!五少爷,您说怎么干,我和兄弟们都听您的!绝不含糊!”
县城内的义军大多驻扎在城东的蔡家祠堂。蔡姓是鄠县大族,祠堂规模宏大,飞檐斗拱,前后数进,几十间厢房足够容纳众多兵士。祠堂正门对着的,是一块倚着城墙根、用黄土夯实的巨大晾晒场,因为平整开阔,如今成了天然的演武操场。
李智云、刀疤脸带着那男孩和一队精悍士兵,杀气腾腾地赶到蔡家祠堂时,操场上已是喊杀震天。各营士兵被分成数个方阵,正热火朝天地操练:刀阵处寒光闪闪,劈砍带风;枪阵前枪刺如林,步伐整齐;棍阵里风声呼啸,棍影翻飞;箭靶区更是弓弦铮鸣,羽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他们一行人穿过操场,锐利的目光如同篦子般扫过每一个方阵。当走到练习棍法的方阵边缘时,李智云敏锐地捕捉到异样——队列中有三人眼神闪烁,身体僵硬,看到他们走近,竟下意识地想往同伴身后缩!
几乎是同时,紧跟在李智云身边的男孩猛地抬手指向那三人,声音因为极致的恨意而尖锐颤抖:“是他!那个斜眼的!还有他!那个高颧骨的!还有……旁边那个塌鼻子的!就是他们三个!”
“拿下!”刀疤脸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手下士兵如狼似虎般扑入队列,不由分说,干净利落地将三个面如土色的家伙反剪双臂,牢牢地押了出来。其中那个长着一对斜吊眼的家伙,被拖拽着还不忘挣扎叫嚣:“王宝强!你他妈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抓老子?!你反了天了?!”
“王宝强?”李智云听到这名字,心头掠过一丝荒诞的熟悉感,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谁叫王宝强?”
刀疤脸闻声看向李智云,粗声应道:“小的名叫王宝强。五少爷……有何不妥?”他脸上那道疤随着疑惑的表情微微抽动。
李智云强忍住那股穿越时空带来的诡异感,捏了捏鼻子,含糊道:“哦……没什么,这名字……挺好,挺好。”心中却忍不住吐槽:这画风也太跳脱了!
斜吊眼还在兀自叫骂。刀疤脸狠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凑近李智云,悄悄地:“五少爷,请借一步说话。”他将李智云拉到一旁无人处,压低声音,脸上显出一丝罕见的凝重和为难:“五少爷……这事……怕有些棘手了。”
“嗯?”李智云皱眉看他,“人都抓了,罪证确凿,有什么棘手的?”
刀疤脸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刚才叫我名字的那家伙……是马总管的……堂弟!”
“马总管?”李智云对这个名字很陌生,“哪个马总管?干什么的?”
“哎哟我的五少爷!”刀疤脸急得一跺脚,“就是咱们‘娘子军’的总管,负责营地、军令、杂务,权力不小的马三宝,马爷啊!”
李智云略一沉吟,目光锐利地看向刀疤脸:“他跟我三姐比,谁大?”
“这……这怎么能比?!”刀疤脸一脸“您这不是废话吗”的表情,语气斩钉截铁,“三娘子是咱们的主人!是统帅!他马三宝再能耐,那也是给主家办事的家奴!家奴岂能与主人相提并论?!”
“那不就结了?”李智云挺直腰板,一股属于李家少爷的底气油然而生。他拍了拍刀疤脸的肩膀,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天塌下来,有我顶着!你只管秉公执法!出了任何纰漏,我李智云一力承担!”
刀疤脸看着眼前少年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担当,胸中豪气顿生,那丝犹豫瞬间被抛到九霄云外。他猛地一挺胸膛,抱拳沉声道:“有五少爷您这句话,我王宝强豁出这条命去,也绝不含糊!刀山火海,我跟您趟了!”
“好!”李智云背起双手,果断下令,“王宝强,立刻将这三个败类押回你的驻地,找间结实的屋子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探视!”
“得令!”刀疤脸抱拳领命,转身时脸上已是一片肃杀。
当天下午,李智云径直来到后殿寻找三姐。姐弟二人隔着案几相对而坐。李智云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从井边听闻到现场查探,再到义军营中抓人,以及马三宝堂弟的身份,原原本本、条理清晰地叙述了一遍。末了,他将一份折叠整齐的纸张郑重地放在案几上:“这是那苦主一家,托人写的状纸。街坊四邻,十几个亲眼所见或亲耳所闻的,都在上面按了血手印画了押。”
三姐接过状纸,展开细读。那密密麻麻、鲜红刺目的手印,如同一个个控诉的血泪。一行行朴拙却字字泣血的文字,清晰勾勒出昨夜那场令人发指的暴行和随之而来的绝望。她越看脸色越沉,柳眉倒竖,眼中怒火熊熊燃烧,最后猛地一掌拍在坚硬的红木案几上,“啪”的一声巨响震得笔架都跳了起来:“混账东西!无法无天!此等禽兽不如的败类,若不严惩,何以正军纪?!何以安民心?!绝不可轻饶!”
“娘子军”草创不久,人员构成本就鱼龙混杂。有老实巴交的庄稼汉,有走街串巷的贩夫走卒,有手艺傍身的手工业者,甚至还有不少啸聚山林、野性未驯的强梁之徒。攻克这座还算繁华的鄠县县城后,各种违反军纪的事端便时有耳闻。前些日子,也处置过几起偷鸡摸狗、强买强卖、打架斗殴的,大多打几十军棍以儆效尤便算了事。但像这般丧心病狂,公然玷污清白女子,最终逼得人家投井自尽的人命大案,实属首例!其性质之恶劣,影响之坏,远超以往!
三姐强压着滔天怒火,再次派出心腹之人,避开所有可能的干扰,对案情进行了更深入、更秘密的复核。结果回报,证据确凿,铁案如山,绝无半分冤屈。她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散了,只剩下冰冷的决绝——此三人,必须明正典刑,公开处决!
翌日上午,李智云刚踏入后殿,立刻感受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除了侍立在三姐身旁、一脸冷峻的英姑和肃立待命的刀疤脸,殿中还多了一个人——一个身材瘦削、穿着体面绸衫的中年男子。此人獐头鼠目,尖嘴猴腮,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与油滑。此刻,他正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对着端坐主位的三姐唾沫横飞:
“……三娘子明鉴啊!我马三宝对‘娘子军’、对您李家的忠心,天地可表啊!收服何潘仁、劝降李仲文、稳住向善志、联络丘师利……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您亲口吩咐,我马三宝拼着性命不要也给您办成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我那不成器的堂弟,千错万错,求您……求您高抬贵手,饶他一条狗命吧!只要不砍头,怎么处罚都行!打他一百军棍!不!一百二十!我亲自监刑,保证打得他皮开肉绽,半年爬不起床!让他一辈子记住这个教训……”
李智云听得心头火起,再也按捺不住,大步上前,朗声打断:“马总管此言差矣!功是功,过是过!赏罚分明,方能令行禁止!若今日因你有功,便可抵偿亲属死罪,那明日他人效仿,军纪国法岂不形同虚设?这娘子军,还如何带?这鄠县,还如何治?”
马三宝正说到激动处,冷不丁被一个少年打断,心中大为不快。他斜睨了李智云一眼,语带轻蔑和不耐:“你是何人?此地商议军机要事,岂有你插嘴的份儿?”
侍立一旁的英姑冷哼一声,接口道:“马总管,他是咱家五少爷,怎么就不能说话呢?”
“五少爷?李智云?”马三宝一愣,这才定睛仔细打量李智云。他曾在柴府当管家,李智云少时去探望姐姐时,他确实见过几面。只是岁月荏苒,孩童变化极大,加之刚才情绪激动未曾留意。此刻仔细辨认,那眉眼轮廓,依稀便是当年柴府所见的小公子。他脸色变了变,到了嘴边的硬话生生咽了回去,讪讪地闭了嘴,只是那眼神依旧透着不甘。
三姐一直冷眼旁观,此刻见马三宝消停,再无半分犹豫。她霍然起身,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如电,带着统帅千军的威严,决然地向下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马总管!不必多言!军法如山,不容私情!莫说他只是你的堂弟,便是你的亲弟弟,犯下此等十恶不赦之罪,我李秀宁也定要斩下他的头颅,以儆效尤!以慰冤魂!以正军法!”
李智云看着三姐那凛然不可侵犯的英姿,听着她掷地有声的话语,一股强烈的自豪感与敬佩之情油然而生,瞬间充满了胸膛:杀伐果断,公正严明!这才是执掌千军、令行禁止的统帅风范!这才是我的好姐姐!
当日午时三刻,骄阳似火,炙烤着大地。县城中心,数日前曾用来审判房玄龄的那座高耸木台,再次被肃杀的气氛笼罩。三个着白色囚衣的罪犯,五花大绑,嘴里塞着麻核,被如狼似虎的刽子手押上了断头台。他们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斜吊眼那双曾经嚣张的眼睛里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死灰。
台下,早已是人山人海。百姓们扶老携幼,争相围观。上次看砍“房谋士”的头没看成,这次竟要一口气砍三个!而且砍的是作恶多端的军中败类!这热闹岂能错过?人群嗡嗡议论着,兴奋、恐惧、解恨、好奇,各种情绪交织。
监刑官一声令下,三柄厚重的鬼头刀在刺目的阳光下高高扬起,划出冰冷的弧线。
喀嚓!
喀嚓!
喀嚓!
三声沉闷而令人心悸的骨肉分离声接连响起!三颗头颅带着喷溅的血泉,沉重地滚落在木台上,怒目圆睁,似乎还残留着最后的惊恐与不信。无头的尸身颓然仆倒,鲜血迅速在台面上洇开大片刺目的猩红。
“啊——!”
人群瞬间爆发出震天的惊呼和尖叫,前排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脸色煞白。更有许多被父母带来“看热闹”的孩子,被这血腥恐怖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浓烈的血腥味在热风中弥漫开来,混合着百姓们复杂的情绪,笼罩着整个刑场。肃杀之气,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