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叛贼的儿子
今宵初弦月2025-10-24 12:245,039

公元617年,大业十三年,七月十八日。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隋都长安西郊的官道在黯淡的半轮残月下,蜿蜒伸向未知的黑暗。一辆简陋的平板马车,在坑洼不平的泥路上艰难前行,木制的车轴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呻.吟。车轮碾过碎石,车身便是一阵剧烈的摇晃,带动着车上唯一的“货物”——一具少年的尸体——也随之起伏。尸体胸口赫然插着两支深陷的羽箭,箭杆在颠簸中微微震颤,如同两株扎根于血肉的诡异植物,在死寂的夜里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

马车的旁边,紧跟着两人。前头是佝偻着背的车夫。他身穿粗布麻衣,手中马鞭无意识地挥动,浑浊的眼珠警惕地扫视着道旁影影绰绰、仿佛随时会扑出的狰狞树影。荒野死寂,唯有断续的秋虫低鸣,更衬得这夜路阴森可怖。落后几步的,是一位身着深色布衫的士人,看上去像是一位朝中的官员。他约莫四十七八岁年纪,头束素巾,蚕眉紧蹙,凤眼在黯淡月光下闪烁着忧虑与决然,颌下长须被夜风拂动。官员的步履略显蹒跚,显然是平日里惯乘官轿,不惯这般长途跋涉于崎岖野径。然而,他脸上的肃穆与庄重,却如同磐石,在这诡谲夜色中自成一股沉静的力量。

车夫全神贯注于赶路,以驱散心头的惧意。蓦地,一声极短促、极深沉的叹息,毫无征兆地钻入他的耳中!清晰得如同贴面而来。车夫浑身一僵,猛地勒住缰绳,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除了摇曳的树影和冰冷的月光,空无一人。寒意瞬间爬上脊背。就在他惊魂未定之际,又是一声叹息!这一次,他听得真真切切,那声音……竟是从身后平板车上那具“尸体”的口中发出!

那叹息声凄厉而绝望,像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哀嚎,又似九幽地狱传来的怨毒诅咒。车夫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头皮炸裂,四肢百骸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他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尖叫,将马鞭狠狠掼在地上,如同被无形的厉鬼追赶,连滚带爬地向后狂奔,嘶声力竭地狂喊:“炸尸啦!老天爷!炸尸啦!……”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官员面前,面色惨白如纸,牙齿咯咯作响,指着马车语无伦次:“老……老爷!不……不好了!炸……炸尸啦!那……那死人……他……他出声了!我听见……听见他喊痛啊!……”

官员的蚕眉拧得更紧,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厉声斥道:“休得胡言乱语!朗朗乾坤,何来此等怪力乱神之说!究竟怎么回事?”他饱读诗书,深明大义,对这等乡野怪谈向来嗤之以鼻。

“真……真的!老爷!千真万确!那尸体……他……他还动了!”车夫惊魂未定,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哦?”官员心下一凛,但面上依旧沉稳。他不再多言,目光如炬,疾步走向那辆停在原地、因车夫慌乱而止步的马车。拉车的白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官员毫无惧色地靠近车板。月光惨淡地洒在少年身上。那分明是个尚未弱冠的孩子,至多十四五岁,面容清秀,却因失血过多而惨白如纸,嘴角凝固着一道暗红的血痕,胸前的箭创是唯一的致命伤,在月色下显得格外狰狞。官员屏息凝神,仔细观察。突然,那少年置于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紧接着,小臂似乎也极其艰难地向上抬了抬!

“动了!老爷!他又动了!”车夫缩在几步外,声音带着哭腔。

官员也看得分明,心中剧震。他毫不犹豫,立刻俯下身,伸出两指,极其小心地探到少年鼻端下方。指尖传来一丝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却无比真实的气息拂动!温热的!官员紧锁的蚕眉骤然舒展,脸上肃穆的线条瞬间被巨大的惊愕和随之涌起的狂喜所取代,他几乎失声道:“苍天有眼!气息尚存!这孩子……他还活着!”

车夫闻言,惊得目瞪口呆,茫然地看着主人,结结巴巴地问:“老……老爷……那……那我们……”

官员没有丝毫犹豫,目光坚定地望向南方黑暗中隐约的山峦轮廓,斩钉截铁地命令:“快!调转车头!去南山别馆!快!”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

车夫如梦方醒,连滚带爬地捡起地上的马鞭,手忙脚乱地勒转马头,将马车赶入旁边一条通往南山方向的岔道。他跳上车辕,手中鞭子在空中炸响:“驾!”

官员也已利落地攀上摇晃的车板,小心地避开伤者,在尸体旁坐稳。随着车夫一声声急促的吆喝和清脆的鞭响,白马奋起四蹄,拖着这辆承载着生命奇迹的平板车,如同离弦之箭,冲破了浓重的夜幕,朝着南山的希望疾驰而去。

车上的这位官员名叫韦义节,是朝廷的尚书右仆射。而躺在他身旁,命悬一线的少年,则是唐国公李渊的第五子李智云。

十数日前,太原留守李渊于晋阳举兵,反旗直指大隋。起兵前,李渊曾密遣心腹,星夜兼程赶往武功县老家,命长子李建成、四子李元吉携幼弟李智云速赴太原。然李建成虑及幼弟年仅十四,体弱难耐长途奔波,更存侥幸,以为朝廷或不会苛责一介稚子,竟狠心地将李智云独自遗弃于危地。

李渊兵变的消息传至长安,留守武功县的官吏迅即锁拿李智云,将其作为叛臣逆子押解至京师。朝廷震怒,岂能容叛贼骨血存世?负责长安防务的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悍然下令将李智云押赴东市刑场,缚于木桩之上,以箭攒射。少年身中两箭,当场气绝,尸身便被草草弃于刑场一角。

昔日李渊担任卫尉少卿时,与韦义节同朝为官,两人交情匪浅。韦义节闻此惨讯,痛心疾首。他怜这少年无辜遭戮,更不忍见其稚嫩身躯暴尸荒野,为豺狼野犬所噬。遂重金买通看守尸首的兵卒,于当夜套上这辆最不起眼的运货板车,悄然潜入东市,将少年冰冷的身躯敛于车上,欲趁此沉沉夜色,寻一僻静山野,让其入土为安。

谁曾料想,苍天竟未绝此子生机!那看似致命的两箭之下,竟还残留着如此微弱却坚韧的一丝气息!韦义节惊觉之下,哪还顾得上埋葬,唯一的念头便是倾尽全力,将这缕游丝般的生命从幽冥边缘拉回!

南山位于长安城南三十里外。两个多时辰的亡命疾驰,马蹄踏碎寂静,终于在拂晓前最深的黑暗里,抵达了韦义节那座隐于山坳的别馆。车夫跳下车,用力拍打厚重的黑漆大门。门内很快亮起灯火,管家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

韦义节不等车停稳便跃下,急促吩咐:“快!抬人!小心他的伤处!”两名健仆闻令而出,在韦义节紧张的注视下,万分谨慎地将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少年抬下马车,疾步送入后院一间早已备好、陈设清雅的客房,安置在铺着锦褥的软榻之上。

韦义节紧跟其后,额上沁出细汗,对管家沉声道:“你亲自去!速请王夫子!就说人命关天,十万火急!骑我的马去!”管家深知事态严重,不敢有丝毫怠慢,应了一声,提上风灯,转身便冲入尚未褪尽的夜色中。

半个时辰后,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管家引着一位年约五旬开外的老者匆匆而入。老者身着青绸长衫,头戴一顶瓜皮小帽,颌下一缕修剪整齐的山羊胡须。他正是南山一带医术通神、素有“王夫子”之称的名医王回春。王夫子肩挎一个半旧的紫檀木药箱,面上虽带风尘倦色,眼神却锐利如鹰。

韦义节连忙上前,深施一礼,面带愧色:“王先生!深夜惊扰清梦,实非得已,万望海涵!”

王夫子一摆手,步履不停,直奔榻前:“韦公言重了!救人如救火,岂拘俗礼!”他放下药箱,借着仆役迅速点亮的数盏灯烛,俯身仔细审视榻上少年。当目光触及少年胸前那两支深入肌骨的断箭时,饶是他见惯生死,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指,轻轻探了探少年的鼻息,又极其小心地检查了箭创周围。片刻,他抬起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异:“怪哉!怪哉!箭镞深透,直入脏腑要害!此等伤势,常人早已毙命当场!这孩子……竟能存此一线生机,气息虽弱却绵绵不绝,若非天佑,便是……命格异于常人!真乃亘古未闻之奇事!”

韦义节心悬在嗓子眼,急切问道:“王先生,依您看……可还有救?”

王夫子捋了捋胡须,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沉稳:“既然一息尚存,便是阎王手中夺命!老夫定当竭尽全力!”他不再多言,迅速打开药箱。里面工具一应俱全:锋利的柳叶小刀,精巧的银钳,桑皮线,还有数个贴着标签的瓷瓶药罐。他先用烈酒净手,又取出一小瓶气味浓烈的药酒浇淋在伤口附近用以消毒。接着,用特制的锋利小剪,小心翼翼地将暴露在外的箭杆齐根剪断。最凶险的步骤来了——他凝神屏息,用一把细长的银钳,极其精准而稳定地探入伤口深处,夹住箭镞的倒钩,缓缓地、一寸一寸地向外拔出!每一下都牵动着韦义节和周围仆役的心弦。暗红发黑的血随着箭镞的离体涌出少许,被王夫子迅速用洁净药棉吸去。两支致命的箭镞终于被完整取出,放在一旁的托盘上,寒光森森,带着血肉。清理创口,以桑皮线仔细缝合破裂的肌理,动作流畅而迅捷。最后,他取出一个青玉小盒,将其内色泽金黄、散发着奇异药香的膏状物均匀涂抹在缝合好的创口上——这便是他赖以成名的祖传金创灵药“玉髓生肌散”。

整个救治过程持续了一个多时辰,室内静得只剩下王夫子沉稳的呼吸声和偶尔器械触碰的轻响。待一切处理妥当,王夫子才直起身,长长吁了一口气,额头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他用布巾拭去汗水,对一直守候在旁的韦义节道:“创口已妥,性命无虞矣!然此番重伤,元气大损,非旬月静养不可轻动。切记,伤口不可沾水,需按时更换敷药。我另开几副内服汤剂,补气益血,调理脏腑,务必按时辰煎服。”他走到桌边,提笔蘸墨,迅速写下药方。

韦义节心中大石落地,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连声道谢,又命管家奉上早已备好的丰厚诊金,亲自将疲惫不堪却精神矍铄的王夫子送出别馆大门,目送管家护送其回府。

……

意识,如同沉入漆黑冰冷的海底,漫长而窒息。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光感刺破了黑暗,紧接着是浑身上下、尤其是胸口传来的、仿佛要将灵魂撕裂般的剧痛!

“呃……啊……”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溢出。

“公子?公子!您醒啦?”一个带着惊喜的、清脆的女孩声音在耳边响起。

李知运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陌生少女的脸庞。她梳着双丫髻,身着淡绿色的斜襟窄袖衫子,外面罩着件半旧的藕荷色比甲,正关切地望着他。这打扮……活脱脱古装剧里的丫鬟!

公子?李知运脑子一片混乱。他强忍着胸口的剧痛,转动眼珠打量四周。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墙壁似乎是原木拼接而成,散发着淡淡的松木清香。窗棂是雕花的,糊着素白的窗纸。身下是硬硬的木板床,铺着触感粗糙的褥子。屋内的陈设极其简单:一张方桌,两把木凳,一个矮柜和几只红木箱,墙上挂着一幅意境悠远的山水画。一切都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无比真实的……古旧气息。这绝不像是哪个影视城的布景棚,没有隐藏的摄像机,没有打光板,空气里弥漫的是草木灰、药味和一种……属于久远年代的、沉淀的尘埃气息。

“我……这是在哪儿?”李知运的声音嘶哑微弱,喉咙干得冒火。他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中通国际的电信工程师,刚刚结束在赞比亚的项目。就在昨天(或者说,在他失去意识之前),他和几个同事登上了返程的航班。飞机起飞后不久,晴空中突然遭遇了极其恐怖的超级湍流!机身剧烈颠簸,如同被巨手撕扯。警报灯疯狂闪烁,氧气面罩纷纷掉落,乘客的尖叫哭喊瞬间充斥机舱。他只记得飞机以可怕的速度失控下坠,舷窗外的大地飞速放大,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天地崩裂的巨响……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再醒来,就成了这副模样?躺在这个像极了古代的房间,被一个古装少女唤作“公子”?巨大的荒谬感和认知冲击让他几乎再次昏厥过去。

自称春儿的丫鬟连忙端来一个粗瓷碗,小心地用勺子喂了他几口温水。清凉的液体滑过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清明,却也牵动了胸口的伤,痛得他眉头紧锁。

“公子莫急,您伤得很重,万不可轻动。”春儿放下碗,细声细语地解释,“这里是韦府。是我家韦老爷救了您的性命,把您从外边带回来的。老爷吩咐奴婢春儿好生照料您。”

“韦府?老爷?”李知运努力消化着这些信息,疼痛和混乱让他思维迟钝,“拍戏?……真人秀?摄像机藏哪儿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屋顶角落,寻找着想象中的镜头。

春儿一脸茫然,完全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困惑地摇摇头:“公子您说什么‘拍戏’、‘摄像机’?奴婢不懂……您是不是伤到头了?”

看着对方那纯然不解、绝非作伪的神情,李知运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一个荒诞却又让他浑身发冷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他的意识。他深吸一口气,牵动伤口又是一阵龇牙咧嘴,强忍着问道:“那……你家老爷……姓甚名谁?在……在朝中任何官职?”

“我家老爷姓韦,讳名义节。”春儿恭敬地回答,眼中带着对主人的崇敬,“是咱们大隋朝的大官儿,位列台阁的尚书右仆射呢!”

韦义节?尚书右仆射?大隋朝?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李知运(或者说,此刻占据着这具身体的意识)的脑海中轰然炸响!他猛地回忆起昏迷前最后看到的新闻推送——关于一次惨烈的空难,失事航班号赫然在目……而那日期……

极度的震惊、剧痛、以及灵魂穿越千年时空带来的巨大眩晕感,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残存的意识彻底吞没。他眼前一黑,再次陷入了无边的黑暗。只留下春儿惊慌失措的呼唤:“公子?公子!您怎么了?快来人啊……”

继续阅读:第二章 难缠的兄长们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家父唐高祖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