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军”的旌旗在武功县城头猎猎作响,宣告着又一场胜利。随着武功的易手,连同此前拿下的鄠县,这支由三姐统领的义军已稳稳掌控了两座城池。放眼整个关中大地,若算上其他响应举义的队伍,反抗隋廷的烽火已点燃了五六处州县,燎原之势渐成。
武功城破后的日子,对李智云而言,又复归了世家公子的闲适。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让英姑教自己精进骑术,余下的时光便有些百无聊赖。三姐的中军大帐设在县衙正堂,威严赫赫。这日,李智云正百无聊赖地在衙署的回廊下踱步,被三姐一眼瞧见。
“智云,”三姐的声音清朗中带着不容置疑,“你来得正好。这里有份东西,替我跑一趟,交给房玄龄先生。”
得益于李智云的举荐,房玄龄也已投身“娘子军”,担任记室参军之职,专司军令文书的起草与法令的颁布,权柄颇重,堪称军中的“文胆”。
李智云领了差事,信步来到房玄龄下榻的院落。刚进院门,一辆停驻的马车便攫住了他的目光——那青帷锦幔、熟悉的雕花车辕,可不正是上次与刘瑛莲同赴平昌镇时所乘的那辆?李智云心头一动,连忙步履轻快地踏入屋内。
果然,屋内暖炉融融,刘瑛莲正与房玄龄对坐桌旁,低声叙谈,气氛融洽。见李智云进来,两人都含笑起身。
“房先生,”李智云拱手施礼,将手中一卷文稿递上,“这是家姐草拟的《安民约法十二章》,请您斧正润色。誊写百份后,需张贴于城中各处街市,晓谕百姓。”
房玄龄素以干练著称,接过文稿略一扫视,便对李智云道:“有劳李公子。烦请稍坐,陪陪小徒瑛莲。房某这就去西跨院处理,片刻即回。”说罢,步履匆匆地出了门。
李智云也不客气,大剌剌地坐到房玄龄刚才的位置上。刘瑛莲看着他这副自来熟的模样,抿唇一笑,眸中闪着狡黠的光:“听老师提起,李公子近来可是声名鹊起呢!你办了几件了不起的大事,‘娘子军’上下,可都在传颂你的本事。”
李智云故作潇洒地一摆手,嘴角却忍不住上扬:“些许微末小技,何足挂齿?!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语气虽淡,那份少年得意却掩藏不住。
用过简朴的午膳,刘瑛莲辞别房玄龄后,吩咐车夫将马车驶至南门等候,又邀李智云陪她逛逛这刚经战火洗礼的武功县城。
两人并肩而行,漫步于县城主街。战事初歇,街市已重现生机,摊贩吆喝,行人往来,虽不复往日鼎盛,却也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热闹。正走着,李智云忽听有人唤他名字,循声望去,只见街对面,三姐一身利落戎装,在几名剽悍侍卫的簇拥下,正驻足望向他们。
李智云心头一喜,想让刘瑛莲过去相见。谁知刘瑛莲却瞬间忸怩起来,面颊飞红,连连摇头,只肯站在原地。李智云无奈,只得独自快步穿过街道。
“那姑娘是谁?”三姐的目光越过李智云,落在街对面那抹亭亭玉立的倩影上。
“她是朝廷中书侍郎刘洪大人的千金,刘瑛莲小姐。”李智云连忙介绍。
三姐见刘瑛莲虽羞涩,却仍关切地朝这边张望,便温和地笑了笑,抬手向她招了招。刘瑛莲见状,再也无法回避,只得莲步轻移,带着几分窘迫走了过来。她来到三姐面前,盈盈一福,声音清婉:“瑛莲见过柴夫人。”
“原来是刘大人的掌上明珠,”三姐眼中带着欣赏的笑意,“早闻刘府千金才貌双全,性情淑婉。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见之忘俗。”她顿了顿,语气转为关切,“刘小姐,如今世道不靖,归途务必多加小心。智云,替我送送刘小姐。”言罢,三姐向刘瑛莲微微颔首,便带着侍卫转身离去,步履间自有一番飒爽风姿。
望着三姐挺拔而去的背影,刘瑛莲由衷赞叹:“你姐姐……当真是英姿飒爽,风华绝代。”
“那是自然!”李智云挺起胸膛,一脸与有荣焉,“我们李家血脉,向来钟灵毓秀,无论男女,皆非凡品!”
刘瑛莲闻言,忍不住斜睨了他一眼,唇角微撇,似笑非笑地轻哼了一声,那神情分明在说:就你贫嘴!
逛罢略显萧索却生机渐复的街市,两人行至南门。城门外,除了那辆熟悉的青帷马车,竟还有十余名劲装结束、神情精悍的护院肃立等候。原来,刘瑛莲执意要来武功探望恩师,刘洪深恐路途有险,特意派了家中精锐一路护卫。这些护院谨守本分,并未入城,只在城外静候。
临登车前,刘瑛莲转过身,秋水般的眼眸凝视着李智云,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李公子,你既已投身军旅,须知刀兵凶险,定要……千万保重自身!”暖意如涓涓细流,悄然淌过李智云心田。
李智云扬起明朗的笑容,郑重道:“放心,我自有分寸。你也一路珍重!相信不久之后,我们定能在长安城重逢!”言下之意,他对义军攻取长安,信心满满。
目送刘家的车驾在护院簇拥下辚辚远去,李智云才转身回城。他沿着南大街信步而行,正欲拐向县衙方向,脚步却骤然一顿。前方十余步外,两名行迹鬼祟的男子,如同滴入清水的墨点,瞬间搅动了他松懈的神经。
那两人缩头缩脑,步履迟疑,走几步便警惕地四下张望,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更让李智云心头一凛的是,其中一人的背影,竟透着几分诡异的熟悉感!
两个家伙走到一条小巷口,为首那人似乎感觉有异,猛地回头扫了一眼。这一瞥,让李智云瞬间瞪大了眼睛——那对标志性的、向外凸起的浑浊眼珠,像两尾死气沉沉的金鱼!金鱼眼!这个阴魂不散的家伙,竟敢潜入义军新占的武功城?他想干什么?!
金鱼眼与同伴迅速闪身进了巷子。李智云心头警铃大作,立刻压低了身形,如同狸猫般悄无声息地尾随上去。巷内光线晦暗,青苔湿滑。只见那两人熟门熟路地在一座不起眼的院门前停下,左右张望后,迅速推门而入,反手便将厚重的木门“哐当”一声紧紧闩上!李智云心头一震——这院子他认得,正是马三宝的住所!
他蹑足潜踪靠近院门,借着门板缝隙向内窥探。只见那两人径直进了正屋,紧接着,屋门也紧紧关闭了。
金鱼眼!他来找马三宝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紧闭门户,必有不可告人的勾当!……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李智云的心。
其实,这不是金鱼眼第一次来找马三宝。数日前的一个深夜,寒风呼啸,烛影摇红。马三宝独自在冰冷的屋内啜饮着劣质茶水,试图驱散心头的孤寂与迷茫。一阵突兀的敲门声打破了沉寂。他起身开门,借着昏黄的烛光一瞧,门外站着的,竟是他同村的发小——张五七!两人自幼一起在泥地里打滚,情同手足,只是战乱流离,已多年未见。
“五七兄弟?!”马三宝又惊又喜,连忙将人让进来,“稀客!快,坐下喝口热茶暖暖!”他提起茶壶就要倒水。
张五七却摆摆手,神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三宝哥,先别忙活,我给你引见一位贵客!”说完,他朝门外低唤一声:“乔公子,请进吧。”
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便踱了进来。马三宝定睛一看,心头剧震——来人锦袍玉带,手持折扇,脸上挂着矜持又略显傲慢的笑容,赫然是长安城里有名的纨绔乔公子!其父乃当朝显宦,此刻正随驾于江.都。而柴绍同样出身显赫,昔日同在长安时,作为柴府大管家的马三宝,自然识得这位乔公子。
金鱼眼折扇轻摇,假意客气地拱了拱手:“马总管,久违了。深夜叨扰,莫怪莫怪。”
马三宝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连忙还礼,将两人让至上座:“乔公子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快请上座。”他小心翼翼地斟上热茶,心中已如明镜,面上却不动声色,试探着问道:“不知乔公子夤夜前来,有何指教?”
金鱼眼呷了口茶,也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施舍:“实不相瞒,敝人此来,乃是受左翊卫将军阴世师所托。将军惜才,不忍见马总管明珠暗投,误入歧途。特命乔某前来,劝总管迷途知返,重归朝廷正朔,效忠代王殿下!”
果然是来做说客的!马三宝垂下眼睑,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沉默不语,只听得自己心跳如鼓。
金鱼眼见他不语,嘴角勾起一丝讽笑,开始滔滔不绝地施加压力:“马总管莫非还对李渊抱有幻想?乔某不妨直言相告,李渊虽侥幸渡过黄河,然河东尚有屈突通大将军十万精兵虎视眈眈,将其牢牢钉死!更何况……”他刻意顿了顿,加重语气,“皇上圣谕已下,东都大军不日即将挥师西进,前来围剿!届时李渊插翅难逃,覆灭只在旦夕之间!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威吓之后,便是利诱。金鱼眼放缓语调,抛出了诱饵:“阴将军有言,只要马总管幡然醒悟,弃暗投明,他即刻便向代王殿下保奏,授予你鹰扬校尉之职,并敕封为……武功县公!”爵位与官职,正是乱世中人梦寐以求的筹码。
最后,金鱼眼仿佛不经意地抛出一记重锤,眼神锐利地盯着马三宝的反应:“哦,对了,乔某今日方从军报上得知一个消息……尊主柴绍,已在韩城……不幸战殁了!”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如同惊雷炸响!马三宝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眼神中充满了震惊、难以置信和深切的悲恸。柴绍死了?那个待他如手足的家主,他效忠半生的对象……死了?
在金鱼眼与张五七告辞前,马三宝如同被抽干了力气,嗓音嘶哑干涩:“此事……关乎身家性命……容马某……思量几日。”
离开马三宝的住处,张五七在路上问:“乔公子,柴绍真的死了吗?”金鱼眼冷笑一声,道:“柴绍死没死并不重要!马三宝就是柴家的一条狗,家主不死,这条狗是不会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