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智云一行进入县城后,在夏县驿站下榻。次日清晨,他刚用过早膳,张正便来通禀:县令徐铁成、县尉王行本并一位面生的官员前来拜谒。
步入厅堂,徐铁成当先一步,恭敬行礼:“下官等叨扰楚王殿下晨安。”他侧身引荐身旁那位三十多岁、面容沉稳的中年文官:“此乃本县县丞,丁国义丁大人。”
嚯,夏县三位主官齐至。李智云心中微动,面上却含笑还礼:“三位大人早。不必多礼,请坐。”简单寒暄几句,气氛稍缓后,李智云目光转向王行本,切入正题:“王县尉,昨日周深尸身勘验,可有结果?”
王行本起身抱拳,神色凝重:“回禀楚王殿下。仵作已验明,周深确系后脑遭钝器重击,颅骨碎裂致死。推算死亡时辰,当在大前日午夜子时前后。下官已加派人手,严令捕快明察暗访,定当竭尽全力,早日擒获凶徒,告慰亡灵!”
李智云微微颔首,又问:“周深家住何处?可有家眷?”
“就在本城之中。”徐铁成接口道,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悯,“其妻柳氏,膝下一子一女,皆在稚龄。”
“既如此,”李智云起身,“劳烦三位大人引路,本王想去周深家中看看,也略表慰问之意。”
一行人出了驿站,穿街过巷。夏县城内屋舍俨然,商肆林立,显露出不同于他处的富庶,但此刻众人心头都压着一层阴霾。走过两条繁华大街,转入一条相对僻静的胡同,尽头处便是一座略显陈旧的普通院落。白幡低垂,哀乐隐隐,空气中弥漫着香烛与悲伤的气息。灵堂已然设好,简陋的供桌上摆放着周深的牌位和几样简单的祭品。周深的妻子柳氏一身粗麻孝服,形容枯槁,双眼红肿如桃,带着两个同样披麻戴孝、懵懂惊惶的幼子跪在灵前,低低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令人闻之心酸。
李智云神色肃穆,与徐铁成、王行本、丁国义依次上前,郑重地为亡灵敬香、躬身行礼。礼毕,李智云目光扫过这凄凉的灵堂,对柳氏温言抚慰了几句,便借口更衣,在张正的陪同下走向后院。
后院不大,仅有两间厢房。一间是卧室,另一间便是周深生前的书房。推门而入,一股淡淡的墨香和旧书卷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陈设极其简朴,靠墙一张榆木书案,案上放着粗糙的瓦砚、几支秃笔、数本磨损严重的线装书,一方青石镇纸下,压着一张写满字的纸绢。
李智云心中一动,快步上前。他刚想拿起细看,院中却传来脚步声和徐铁成与丁国义的交谈声,正朝书房走来。时间紧迫,他来不及细读内容,迅速将那张纸绢抽出,草草折叠,飞快地塞入自己宽大的袍袖之中。
刚做完这一切,书房门便被推开。徐铁成与丁国义走了进来。
“殿下,此处简陋,可有什么发现?”徐铁成问道,目光扫过略显凌乱的桌面。
李智云神色如常地转过身,淡然道:“只是间寻常书房,无甚特别。周曹吏生前看来颇为勤勉。走吧,莫再打扰其家眷哀思。”
离开周深家那压抑的小院,走在胡同里,李智云对徐铁成郑重嘱咐道:“徐县令,周深遭此横祸,留下孤儿寡母,甚是凄凉。这抚恤之事,务必办得妥帖周全。”
徐铁成连忙躬身应道:“楚王殿下仁心,下官感佩。周深乃被奸人所害,下官已拟文,比照殉职官吏之例,上报州衙恳请抚恤。州衙批复一到,即刻发放,定不让其遗孀幼子无依。”
一行人走出胡同,重新汇入夏县繁华的街市。李智云似不经意地又问:“徐县令,本王听闻夏县周边香火鼎盛,不知可有著名寺庙?”
县丞丁国义抢着答道:“回殿下,县城西北五里外,便是阴华山。此山之上,庙宇众多,香火极旺。”
“哦?阴华山?”李智云挑眉。
徐铁成接过话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悠远:“殿下有所不知。相传东汉明帝时,天竺高僧摄摩腾尊者以白马驮佛经东来,途经阴华,见此山层峦叠嶂,云蒸霞蔚,气象非凡,心甚悦之,视为佛缘宝地。尊者遂于此结庐清修,开山立庙。数百年来,历代增修,如今阴华山上,大小伽蓝林立,僧舍连绵,常住僧尼不下五千之众!每逢佛诞、浴佛、盂兰盆等节,四方州县前来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摩肩接踵,络绎于途,何止百万?实乃河东首屈一指的佛国圣地!”
“百万信众?”李智云心中暗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如此说来,这阴华山当真是我大唐一处重要的佛教道场了。”
“诚然如此。”徐铁成点头。
正说话间,徐铁成停下脚步,对着李智云、宇文歆等人深深一揖,脸上挤出诚挚的笑容:“殿下,宇文将军,诸位将军一路劳顿,下官心中不安。今日在寒舍略备薄酒,聊表地主之谊,万望殿下与诸位赏光,屈尊移步。”
宇文歆正要客气推辞,李智云却已开口道:“徐县令盛情,却之不恭。那本王等就叨扰了。”他心中正想多了解这位县令,正好可去其府上一观。
徐府位于县衙后街,门庭虽不显赫,却也清雅整洁。一进正厅,李智云锐利的目光立刻被厅堂一角吸引——那里设着一座小小的祭台,檀香袅袅,供奉着一块灵牌。
“徐大人,这是?”李智云指向灵牌。
徐铁成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化作一片沉痛与黯然,低声道:“此乃……拙荆灵位。”
“嫂夫人她……?”宇文歆闻言大惊,他与徐铁成是同乡旧识,因多年未见,对其家事知之甚少,“何时之事?弟竟全然不知!”
徐铁成长叹一声,声音带着压抑的沙哑:“去岁腊月十八……拙荆携贴身丫鬟小香,前往阴华山寺院进香祈福……自此,便再未归来。”他顿了顿,仿佛需要极大的力气才能继续,“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竟有此事?”李智云眉头紧锁,“徐大人可曾去寺中详查?”
“怎会不查?”徐铁成眼中闪过一丝痛苦与无奈,“下官亲自带人,问遍了山上山下大小寺庙的知客、僧众,甚至惊动了住持方丈。众口一词,皆言夫人虔诚礼佛,捐了香火后便已下山归去……倒是山下有樵夫称,曾见夫人主仆二人似是往灵漳河方向去了……”他声音愈发低沉,“后来,王县尉带人沿河搜寻,只在灵漳河畔的芦苇丛中,寻得小香遗失的一只绣花丝履……拙荆她……想必是下山后,主仆二人一时兴起,去河边游玩,不慎……失足落水……”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只剩一片死寂的哀伤,“时过境迁,已逾半载,生还之望……渺茫。下官……也只能在家中设此灵位,晨昏祭奠,略寄哀思。”
一旁的王行本适时补充,语气沉重:“下官曾命水性好的衙役,沿灵漳河下游反复打捞月余,终是……一无所获。河水湍急,暗流漩涡颇多,恐怕……”
厅内一时陷入沉寂,只余檀香缭绕。众人皆面露唏嘘,宇文歆更是扼腕叹息。徐铁成强自振作,摆手道:“旧事伤心,不提也罢。后堂已备下便宴,请殿下、将军移步。”
午宴虽菜肴精致,却因徐夫人之事,气氛始终带着几分沉重。饭后,李智云一行告辞离开。
回驿馆的路上,宇文歆仍在为徐夫人的不幸遭遇感慨不已。李智云若有所思地问:“宇文将军与徐夫人是旧识?”
宇文歆叹道:“正是。徐夫人乃清河崔氏旁支,其父曾任聊城郡守,是真正的大家闺秀。不仅容貌端丽,更兼知书达理,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徐铁成亦是聊城望族子弟,两家乃世交,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当年他们成婚之时,郎才女貌,恩爱非常,曾传为一时佳话……谁曾想,竟遭此横祸,天人永隔,实在令人痛惜!”
时辰尚早,李智云提议在城中走走,实地感受这“家家抱玉,户户藏珠”的富庶夏县。步入最繁华的南市大街,宇文歆所言果然不虚。相较于战乱波及之地百姓的面黄肌瘦、衣衫褴褛,夏县的市井风貌迥然不同:行人大多面色红润,步履从容;男子手中提的多是上等米粮、油纸包裹的精肉;妇人臂弯挎着竹篮,里面是新扯的绸缎或细棉布;孩童们追逐嬉闹,手里举着精巧的风车或舔着晶莹的糖人。商铺鳞次栉比,货物琳琅满目,叫卖声、讨价还价声交织一片,一派升平富足的景象,仿佛乱世的烽烟被隔绝在了城墙之外。
逛了片刻,日头愈发毒辣。见街边有一处搭着凉棚的茶摊,李智云道:“天气炎热,大家进去喝碗凉茶歇歇脚。”
众人寻了位置坐下,捧着粗瓷大碗痛饮沁凉的茶水。李智云目光随意扫过街面,忽然被一个踉跄的身影吸引。
那是个披头散发的男子,身上的儒生青衫早已污秽破烂,沾满泥垢。他赤着脚,眼神空洞涣散,口中念念有词,步履蹒跚地在街上游荡。一群顽童跟在他身后,拍手嬉笑,口中喊着“疯子!疯子!”。更有人捡起地上的土块石子,朝他身上扔去。石块砸在他身上,他似乎毫无知觉,只是茫然地晃动着脑袋,口中含糊不清地反复念叨着:“……娘子……香……山……不见了……佛……佛……”
那凄惨疯癫的身影蹒跚着走远,孩童的嬉闹声也渐渐散去。李智云收回目光,注意到同桌几位茶客方才也对着那疯书生指指点点,低声议论。他放下茶碗,转向邻座一位须发花白、面容慈和的老者,拱手问道:“老丈请了。方才那位……看形貌似是个读书人,怎会落得如此境地?”
老者捋了捋胡须,叹息一声:“小哥是外乡人吧?唉,造孽啊!此人姓许,本是个屡试不第的秀才,为人虽有些迂,倒也本分。半年前,他那刚过门不久的新妇,去那阴华山上香……结果,一去不回!这许秀才寻妻不着,忧思成疾,没几日便……成了这副模样。好端端一个家,就这么毁了。可怜呐!”
又是阴华山!又是进香失踪!
李智云心中剧震,一股寒意顺着脊背升起。周深身上搜出的佛寺木雕、徐夫人进香失踪、疯秀才许某之妻进香失踪……再加上周深这桩离奇凶杀案!这四者之间,难道仅仅是巧合?
他想到袖中那枚刻着“佛光普照”的木牌。阴华山,那座香火鼎盛的佛国圣地,此刻在他眼中,仿佛笼罩上了一层厚重而诡秘的迷雾。
看来,这阴华山,是非去不可了!
回到驿馆,张正已候在房中,低声禀报:“王爷,属下询问过周深妻子柳氏。她说周深是前日初更时分从家里离开的,神色如常,只说是衙门尚有公务未了。这一去,便再未归来。”
“初更时分……”李智云沉吟着点点头,挥手让张正退下。他独自走进客房,掩上房门,坐到案几前。窗外天色渐暗,他点燃一盏油灯,小心翼翼地取出袖中那张折叠的纸绢,在昏黄的灯光下缓缓展开。
纸绢上的字迹略显潦草,却带着一股沉郁之气:
后羿神弓无重箭,
灵山福地有洞天;
心有山海静无边,
重玄忘遣妙法门;
机缘冥冥多巧合,
天也难测渺渺生。
李智云低声诵读了两遍。这像是一首感悟修行或机缘的哲理诗,措辞隐晦,带着几分佛道交融的意味。“后羿神弓”暗喻力量或执着,“灵山福地”指代圣地,“重玄”、“妙法门”更是道家术语……似乎是在说放下执着,寻求内心的宁静,顺应冥冥之中的机缘?单从字面看,似乎只是文人的玄思,与周深的身份、死亡看不出直接关联。但为何被他珍而重之地压在镇纸下?是随手所书,还是暗藏玄机?
他放下纸绢,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陷入沉思。
据王行本所言,周深是县衙的库曹。在大唐的官僚体系中,县令、县丞、县尉是流内官,有正式的品秩。而库曹这类职位,属于“流外官”,不入九品之列。流外官也分九等,数量庞大,负责具体的庶务执行。库曹,掌管一县的“府仓”——“府”藏钱帛金铜,“仓”储粮米布匹。这个职位虽无品阶,却是实实在在的“钱粮管家”,手握实权,相当于后世的财政局长兼粮食局长,位置相当关键。这样的人被杀,绝不会是无缘无故!
夜色渐深,驿馆内一片寂静。李智云毫无睡意,油灯的火苗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跃。白天的所见所闻,如同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反复闪现:周深家灵堂的悲泣、书房里那张神秘的诗绢、徐铁成府中供奉的灵位与其强忍的悲痛、繁华街市上疯秀才凄凉的背影、茶棚老者无奈的叹息……短短不到两日,夏县平静的表象下,竟牵扯出两起悬而未决的女子失踪案和一桩手段残忍的官吏凶杀案!而所有的线索,都若有若无地指向了那座香火缭绕的圣山——阴华山。
“水深则藏蛟龙……”李智云喃喃自语,指尖划过冰凉的案几,“这夏县的水,看来深得很。只是,这兴风作浪的‘妖龙’,究竟藏在何处?是隐匿于市井,还是……盘踞在那佛光笼罩的山巅?”
“吱呀”一声轻响,房门被推开。英姑端着一只青瓷莲花碗走了进来,碗中盛着晶莹剔透、点缀着几颗鲜红枸杞的莲子羹,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王爷,”英姑将碗轻轻放在案上,声音温柔,“我看您晚膳没用多少,想是心中有事。这莲子羹清心宁神,您趁热用些吧。”
李智云从沉思中回过神。中午在徐府确实饮了些酒,晚饭毫无胃口。此刻闻到这熟悉的甜香,才觉腹中空空。他抬头,对上英姑关切的眼神,心中一暖:“有劳你了,英姑。”
他端起碗,舀起一勺温热的羹汤送入口中,清甜软糯,熨帖了肺腑。英姑见他吃得香甜,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凳上,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昏黄的灯光将她温婉的侧影投在墙壁上,为这充满疑云的夜晚增添了一抹难得的暖色。
次日,听闻楚王殿下欲登阴华山,徐铁成因有紧急公务需处理,无法亲自陪同,便委派了县衙主簿洪募然前来担任向导。
洪主簿年约二十七八,一身洗得发白的淡青色细麻长袍,浆洗得十分挺括。他面容端正,眼神温润,举止间透着读书人的斯文与衙门小吏特有的谨慎。得知要陪同的是当朝亲王,他显得格外恭谨,行礼问安一丝不苟。
李智云带上英姑、张正、蔡虎和刀疤脸,在洪募然的引导下,一行人出了夏县北门。
官道向北延伸不远,视野豁然开朗。只见前方数里之外,几座崚嶒的山峰拔地而起,突兀地矗立在平原之上。山势岖嵚,怪石嶙峋,宛如巨兽蛰伏。山体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林木,在阳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墨绿、翠绿,更显幽深莫测。山腰以上云雾缭绕,隐约可见飞檐斗拱、红墙金瓦点缀其间。
洪募然停下脚步,抬手指向那片苍茫山峦,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与自豪:“殿下请看,那便是本县名胜,佛门圣地——阴华山了。”
山风徐来,仿佛带来远处寺庙隐隐的钟声,也带来了山中那深不可测的秘密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