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踏入阴华山腹地,沿着一条苔痕斑驳的石径向上攀登。石径如蛇般蜿蜒于苍翠林莽之间,时而陡峭如壁,需手脚并用方能攀援。沿途不时遇见三三两两的香客游人,或步履蹒跚,或神情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松针的清冽与香烛的氤氲。小径两旁,古木参天,枝叶掩映下,一座座黄墙黛瓦的寺庙与素雅的尼姑庵若隐若现。山风过处,送来阵阵若有若无的木鱼笃笃声与梵呗诵经之音,空灵悠远,涤荡心神,更衬得这深山古刹幽邃莫测。
攀爬了大半个时辰,众人汗湿重衣,终于登上一处较为开阔的山顶平台。此处背倚千仞绝壁,下临深谷云海,一座气象森严的巨刹巍然矗立,如同嵌在险峻山岩中的佛国净土。朱漆大门上方,高悬一块乌木巨匾,其上“隆兴寺”三个镏金大字在明朗天光下熠熠生辉,透出不容亵渎的庄严。
洪主簿扶着膝盖,喘着粗气,指着寺庙道:“楚王,此地便是云台了。这隆兴寺,乃阴华山诸寺之首,香火鼎盛,僧众逾百……”
寺庙前方,是一片由青石板铺就的巨大广场。广场中央,三只硕大无朋的青铜香炉鼎足而立,炉内香灰堆积如山,无数粗如儿臂的长香正熊熊燃烧,青烟滚滚,扶摇直上,与山间云雾交织缠绕,将整个云台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烟霭之中。梵音佛唱透过厚重的寺墙隐隐传来,更添几分神秘肃穆。寺门口人流络绎不绝,虔诚的香客与好奇的游人进进出出,汇成一道无声的溪流。
“进去看看。”李智云目光扫过香烟缭绕的广场,率先迈步向那深邃的寺门走去。众人紧随其后,跨过高高的石制庙阃,踏入佛殿。
殿内空间异常宏阔,光线略显幽暗,唯有长明灯的点点光晕和佛像金身的反光闪烁其间。迎面便是一尊高达数丈的鎏金释迦牟尼坐像,法相庄严,低垂的眼睑仿佛悲悯地俯视着芸芸众生。佛像两侧,是两排延伸至殿壁的神龛,龛内供奉着形态各异的诸佛菩萨、金刚罗汉。有的宝相慈悲,拈花含笑;有的怒目圆睁,手持法器,威猛慑人;更有甚者青面獠牙,张牙舞爪,透着一股原始的狰狞之力。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酥油和旧木混合的独特气息。
李智云饶有兴味地踱步其间,目光逐一掠过那些陌生的神祇面孔。洪主簿亦步亦趋地跟在身侧,低声介绍道:“此寺住持法号释寂,俗家姓名高昙晟。实则,他统领着整个阴华山上下所有寺庙庵堂的佛门事务,权势不小……”
李智云脚步微顿,侧首看向洪主簿:“哦?此人倒有些意思。可否请来一见?”
“旁人或许难请,但楚王亲临,释寂方丈必不敢怠慢。”洪主簿话音未落,恰见一名中年僧人正从旁廊走过。他连忙上前几步,双手合十,恭敬唤道:“福空师父,请问方丈大师现下何处?”
那唤作福空的僧人停下脚步,回礼道:“阿弥陀佛。回施主,方丈正在后院禅房静坐礼佛。”
“劳烦师父通禀一声,就说有贵客临门,亟盼一见。”洪主簿说着,侧身抬手,郑重地指向李智云。
世人难免以貌取人,僧人亦未能免俗。福空顺着指引,目光在李智云身上迅速扫过:少年身形挺拔如松,面容俊朗如玉,眉宇间英气逼人,身上锦袍华美,针脚精细异常,绝非寻常人家所有。尤其身后那几名按刀侍立的护卫,个个目光如电,煞气隐隐,更彰显出主人身份非凡。福空心中了然,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微微颔首:“施主稍候,贫僧这便去通传。”言罢转身,步履沉稳地向殿后行去。
李智云一行便在香烟缭绕的佛殿中静候。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殿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只见福空在前引路,身后跟着一名身着红黄相间袈裟的僧人,自释迦牟尼巨像后方的阴影中踱步而出。
李智云定睛望去,心头不由一动。来人身形不算高大,约莫四十许岁,圆颅阔面,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他步履稳健,每一步都仿佛带着沉沉的力道,粗壮的脖颈和宽厚的肩膀在僧衣下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尤其那双骨节粗大、布满茧痕的手,正缓缓捻动一串深褐色的菩提佛珠,这绝非寻常敲木鱼、捧经卷的僧人所能拥有。他身上所披,正是僧人日常功课所用的“七条衣”,由七条长方布幅缝缀而成,红黄二色相间,布幅边缘清晰可见两长一短的补条。此人周身散发着一种矛盾的气息——僧家的宝相庄严之下,隐隐蛰伏着武者的刚猛精悍。
双方相距尚有四五丈远,福空便侧身引荐道:“师父,便是这位施主要见您。”
高昙晟闻言,目光如电般射来,精准地落在李智云身上。那少年身姿颀长,面如冠玉,一双星目清澈明亮,顾盼间自有股逼人的英锐之气。其衣着之华贵,身后护卫之精悍,无不昭示着非同凡响的身份。高昙晟心中暗忖,面上却愈发显出高僧的持重。他迈着沉稳的方步蹀躞至近前,单手竖掌于胸前,声音洪亮如钟:“阿弥陀佛。施主远道而来,贫僧释寂有礼。不知施主从何处来?又欲往何处去?”
李智云亦双手合十,唇角微扬,同样以禅语回敬:“师父安好。吾从来处来,自往去处去。” 言语间滴水不漏。
高昙晟眼中精光一闪,随即恢复古井无波:“善哉。同在佛会下,皆是有缘之人。观施主气度,想必亦是虔心向佛,早已超脱尘世纷扰,心无挂碍?” 这话语似赞实探。
“师父慧眼。”李智云从容接招,随口便吟出一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 他意在试探,看对方如何应对这尚未现世的禅语。
“善哉,善哉!”高昙晟脸上浮现一丝意味深长的微笑,竟不假思索地接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此偈一出,直指心性本源,境界更显空灵超脱。
李智云心头剧震!他念的分明是后世神秀大师的渐悟偈,这高昙晟竟能随口对出六祖慧能的顿悟偈?此人要么是深藏不露的禅门巨擘,要么……其来历背景就极其可疑了!穿越?宿慧?无数念头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他压下惊疑,面上不动声色,语气却带上了几分深意:“师父禅机深远,令人叹服。只望师父莫忘今日所证之偈,莫让俗尘沾染了这佛门清净之地才是。” 话中隐含告诫。
“施主多虑了。”高昙晟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袈裟纹丝不动,“贫僧自当谨守戒律,持心修行,弘法利生,不敢有负佛祖教诲与施主期许……” 应答得圆融无碍。
走出香烟缭绕、梵音依旧的隆兴寺大殿,山风一吹,顿觉清爽。张正不动声色地靠近李智云身侧,压低声音道:“楚王,方才您与那高和尚的机锋,句句暗藏玄机。可是……察觉此人有所不妥?”
李智云脚步未停,目光扫过前方陡峭的石径,声音压得更低:“夏县三桩无头公案,桩桩指向这山上的寺庙僧尼,我岂能不疑?然疑心归疑心,若无真凭实据,一切皆是空谈,反倒打草惊蛇。” 他语气冷静而坚定。张正心领神会,默默点头。
一行人离开隆兴寺,沿着愈发崎岖的石径又向上攀了数十级台阶,终于抵达此峰真正的绝顶。视野豁然开朗,劲风扑面而来。脚下,他们来时的石径如一条灰白的细线,顺着陡峭的山脊蜿蜒而下,没入深谷云雾之中,又在对面更为险峻的山峰上盘旋隐现,直插云霄。
洪主簿抬手遥指对面那座壁立千仞、云雾缭绕的最高峰:“楚王请看,那便是天台峰,阴华绝顶。翻过天台,便是人迹罕至的后山,尚有几座苦修的寺院隐于其中。”
李智云转头,见英姑脸颊绯红,鼻尖沁出细汗,呼吸也有些急促,便温言笑问:“英姑,那天台峰,可还要去登顶一观?”
英姑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望着他:“你去,我便去!” 语气虽带着喘息,却无半分退缩。
李智云心中微暖,抬眼望了望那高耸入云的天台峰,又瞥见前方不远处的石径分出一条相对平缓的岔道,岔道尽头,一座规模小得多、掩映在苍松翠柏间的寺庙露出飞檐一角。他抬手一指岔道:“罢了。天台奇险,今日天色不早了,留待他日吧。且去那边瞧瞧。” 众人依言转向岔道。
岔道幽静,草木更深。行不多时,便来到那座清幽的小庙前。庙门古朴,门楣上悬挂一块素匾,上书四个娟秀楷字:莲花禅寺。原来是一座尼姑庵。
此地香客游人稀少,与隆兴寺的喧嚣鼎沸判若云泥,唯闻山鸟啁啾,更显空寂安宁。李智云当先跨过门槛。庵内光线比隆兴寺更加幽暗,一股清冷的檀香混合着陈年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正对门处设有一座佛龛,龛内供奉着一尊面容模糊、辨识不清的女相菩萨像。佛龛前的长条木案上,整齐排列着数十盏小巧的铜质长明灯,豆大的火苗静静燃烧,映照着幽暗的空间,投下幢幢光影。
李智云在狭小的殿堂内缓步踱行,目光如炬。转到南墙根下,发现墙角置放着一只半人高的功德木箱,箱体斑驳,铜锁紧闭。箱旁设一矮木几,几上散乱堆放着一些用红绳系着的粗糙木雕小件,有佛像、莲花、心经牌等,显然是供香客随喜功德后自行取走的纪念之物。李智云的目光骤然一凝——在那堆木雕中,赫然躺着几只与周深衣袋中那只一模一样的佛像木雕!周深的木雕来源,在此刻昭然若揭。
恰在此时,佛龛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一名身着深灰色海青、头戴同色僧帽的年轻女尼,手持一柄细嘴铜油壶,悄无声息地走出,正俯身给长明灯添注灯油。她的动作轻柔而专注。
洪主簿见状,连忙上前几步,双手合十,语气带着几分熟稔地招呼道:“静宜师傅。”
女尼闻声停下动作,放下油壶,缓缓转过身来。她双手合十还礼,微微垂首,声音清冷如水:“洪施主。”
就在她抬眸的刹那,李智云的目光恰好扫过。这女尼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僧帽下露出几缕乌黑的鬓角,肌肤异常白皙,一张标准的瓜子脸,细眉如远山含烟,一双杏眼大而明亮,眼波流转间,竟似有水光潋滟,顾盼生辉。在这肃穆的灰衣僧帽之下,竟掩不住一股天然的、近乎妖娆的妩媚之气,与周遭清冷的环境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
洪主簿保持着合十的姿势,语气带着歉意:“静宜师傅,此次上山仓促,竟忘了备下香油钱,实在失礼,下次定当补上。贫道供奉的那两盏长明灯,还烦劳师傅多加看顾,莫让灯油枯了。”
“洪施主有心了,贫尼记下了。” 静宜师傅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说完便转过身去,拿起油壶,继续她无声的添油工作,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她的背影在摇曳的灯影中显得有些单薄而疏离。
离开莲花禅寺,走在返程的下山石径上,李智云似笑非笑地看向洪主簿:“洪主簿,看来你与这山上的僧尼,交情匪浅啊。”
洪主簿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连忙躬身解释,语气略显急促:“楚王明鉴!小人祖籍便是这夏县本地,世代居住于此。阴华山上的寺庙庵堂,不少都有百年根基,许多僧尼也是自幼便在此出家清修。小人常上山礼佛进香,而寺庙里的师父们也时常下山采买些米粮油盐、日用杂物,一来二去,彼此熟识也是常理。小人绝无他意,更不敢有违律法清规!” 他解释得异常详细,仿佛急于撇清什么。
李智云本只是随口一问,见洪主簿反应过度,心中微觉异样,但面上不显,只淡然岔开话题:“洪主簿既是本地通晓掌故之人,本王倒有一问:此山名为阴华山,与那阴丽华可有关联?”
洪主簿松了口气,脸上恢复了几分从容,答道:“回楚王,此事小人确曾翻阅方志考据过。阴丽华的故里,距此阴华山不过百里之遥。此山原名博瑶山,正是在东汉永平年间改称阴华山。依小人浅见,改名之举,十有八九是为纪念那位贤后。”
一旁的刀疤脸听得一头雾水,瓮声问道:“阴丽华?那是何方神圣?”
李智云微微一笑,目光掠过层峦叠嶂,仿佛在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一位倾国倾城且贤德无双的奇女子。汉光武帝刘秀尚未发迹时,便曾立下豪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后来他登基为帝,果然如愿以偿,立阴丽华为后,成就一段千古佳话。”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身旁气息已平复的英姑,温言问道:“今日跋涉山岭,可觉疲累?”
英姑摇摇头,眼神清亮:“不累。”
李智云朗声一笑,舒展了一下筋骨:“你不累,我倒觉得筋骨有些酸乏了。也罢,今日探访已有所获,就此下山吧。”
夏县城内的兵营规模不大,仅驻有千余名兵丁。李智云与宇文歆耗费半日,仔细巡查了营房、仓廪及各处库房,军械粮草虽不算丰盈,倒也还算齐整,管理未见大的疏漏。然而,李智云心中那几桩悬案的阴云始终未曾散去。他虽非地方主官,缉凶断案并非其本职,但既然身临其境,又关乎地方安宁、民心稳定,更兼此时正值天下纷争的战时,任何一丝不安的火星,都可能被潜在的敌对势力煽风点火,酿成大患。他决意多在夏县盘桓几日,看能否觅得一丝破案的曙光。他将此意告知宇文歆及张正、蔡虎,众人皆无异议,愿竭力相助。
入夜,李智云下榻的驿站客房内灯火通明。宇文歆、张正、蔡虎三人被召至此处。四人围坐在一张梨木方几旁,几上清茶氤氲,映着跳动的烛火。宇文歆官拜从三品,张正为从四品,蔡虎年纪最轻,正五品。三人皆不满三十,正是锐气方刚、前程似锦之时。李智云深知他们的才干,相信在他们的鼎力相助下,定能拨开夏县的重重迷雾。
“楚王,”张正放下茶盏,率先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关于周深被害一案,您可有什么新的发现或头绪?”
李智云指尖轻轻叩击着桌面,眉头微锁:“暂时尚无明确线索。不过,周深身为县衙吏员,死于非命,县衙之内,上至县令徐铁成,下至衙役书吏,皆有嫌疑。因此,我们这边无论查到什么蛛丝马迹,务必严守机密,暂勿透露给县衙方面。” 他语气凝重,强调了保密的重要性。
宇文歆接口道:“楚王所言极是。周深一案迷雾重重,现场几无痕迹可循,凶手行事极为老练。与其在此案上胶着,不如先从那两起女子失踪案入手。属下直觉,这三案之间,绝非孤立,必有某种我们尚未洞察的关联。” 他目光炯炯,思路清晰。
“宇文将军所见,正合我意。”李智云颔首,随即看向蔡虎,果断下令:“蔡虎,你明日一早便动身,沿着灵漳河下游,去往毗邻的安邑、解县、猗氏几个县城走一趟。持我手令,面见当地县衙主官,查阅去年腊月十八至今,所有关于河道中发现无名女尸的报案及验尸记录。按常理,河中若漂浮女尸,官府必有案卷记载。务必问清细节,特别是尸体特征、发现地点时间、随身物件等。” 他顿了顿,补充道,“若遇阻挠或敷衍,可示以身份,言明此乃协查重案。”
蔡虎神色一凛,抱拳领命:“末将领命!定当查个仔细!”
李智云又转向张正,眼神锐利:“张正,你明日持我名帖,去县衙寻那王行本,请他提供徐夫人与书生娘子两起失踪案的全部卷宗副本,本王要亲自过目。”
“是!属下明白。”张正沉声应道。
次日上午,张正顺利从县衙带回了两案的卷宗。李智云摒退闲杂,独自坐在案几前,就着明亮的窗光,一页页仔细翻阅。檀香袅袅,室内唯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不放过任何一行字迹、一个细节。
翻至关键处,他的手指忽然顿住。卷宗上清晰记载,两起失踪案的唯一目击者,竟是同一个人——一位居住在夏县城外大栖村、名叫牛大的农夫!
李智云心中疑窦顿生。两位素不相识的女子及其丫鬟,在各自进香下山之后,竟都被同一个农夫“恰好”看见?这巧合未免太过刻意!牛大此人,在这两起离奇失踪案中,扮演的究竟是无意的路人,还是……关键的一环?
他合上卷宗,指关节在“牛大”这个名字上重重敲了两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沉吟片刻,他对侍立一旁的张正道:“你即刻再去县衙,告知王行本,请他下午务必抽空,亲自陪同本王走一趟大栖村。本王要见见这位……‘目击证人’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