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从头到尾欧阳蓓都没有在她生活中出现过,她这些日子以来,花了那么多力气去对抗一个并不存在的人,裴朵自己都觉得好笑。
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所有的怀疑好像都被她用各种理由合理化了,上当这事儿就是这样,人只要进了网子里头,不论网子有再多漏洞,自己都会心甘情愿去帮着骗子找补。
老蔡也进了屋,把阳台门拉上了一些。他也不敢坐下,就站在裴朵面前把她盯到。
裴朵甩了甩脑壳,仔细回想这么长时间以来自己经历的事情:“所以半夜打来的骚扰电话……”
“我找了个那种定时拨号的,存成她的号码……”
“甩到我们门口的包裹?”
“我问了人啷个网购……学的……”
“我出门之前检查好了的水电、家具、门窗,一回家就看到打开了……”
“是我看你出门之后回来弄的。”
“摄像头也是你整烂的?”
老蔡被问得不敢抬头:“我第一天晓得你安了摄像头,就赶紧回来断了电。”
裴朵气得站起了身:“那,我有一回儿在屋头,婚纱照突然落下来了?”
“是……是我出门之前把绳子割断了,就留了一点点线勾到。”
裴朵难以置信地望着老蔡,胸口起伏不停,哆哆嗦嗦地继续问:“所以说,你明明看到我已经被吓得不行了,每回儿还装起啥子都不晓得,继续接到整我?是吧?”
老蔡看上去膝盖都发软了,想去抱裴朵,但见她一副哪个都不准挨的样子,就又不敢了,只能站在原地不动,说:“幺儿,我不是雕主(故意)想整你,我只是……我也想不到更好的办法,我以前看录像里头,啥子镜子上突然冒点字出来,灯一下开一下关,录像啷个演我就啷个学……”
裴朵发着烦:“啥子录像还教这些?”
“啥子僵尸啊、鬼片之类的。”
裴朵话都不想说了:“我看你硬是神得很。”
她瘫坐回沙发上,望到老蔡,说不出心头啥子感觉,不伤心是假的,又不止是伤心。
老蔡也不说话,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僵了半天,裴朵嘴里莫名地冒出了一句话出来:“那欧阳蓓人呢?”
她也不晓得为啥子自家的稀饭还没吹冷,突然就有了闲心关心起一个跟自己可以说是毫无关系的女人来。
老蔡也没想到她问出这么一句话,愣了一下,旋即有点慌张起来:“你不会还以为我跟她有啥子吧?我发誓,我跟她离婚过后就没联络过了,她的事我一概不晓得。”
裴朵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笑着笑着变成大笑,大笑又变出了眼泪:“蔡成烨,你真的太有才了。难得你,花这么多心思来骗我。就为了,就为了让我跟你走?”
老蔡看裴朵笑得浑身乱颤,有点担心她的精神状态,连忙上前一只手拍着她的背,一只手又抚了胸口:“老婆,老婆,你莫气。”
“不要喊我老婆!我不是哪个的老婆!”裴朵弹起身。
老蔡吓坏了,一把抱到裴朵,说:“老婆你莫黑我!我做这些糊涂事,都是怕你离开我的嘛。”
见裴朵没命地扎挣开了,老蔡左右开弓开始下死命地扇自己,嘴里还说:“我错了!我错了!早晓得扯把子你会恁个生气,我一定早就啥子都告诉你了!我一时糊涂,都是因为爱你的嘛!”
说到说到起,恁个大一个男娃儿,竟然出声地大哭起来。
裴朵不想看他这样子,走到阳台上,老蔡想跟出来,被她用手势狠狠地喝止了。
她站在栏杆旁边吹风,忽觉得旁边像是有人在看她,她敏锐地侧过头一看,见到李姐的脑袋慌慌张张地缩回去。
李姐也知道被裴朵抓个正着了,又尬笑着着把脑壳支回来,说:“两口子的事,好生说嘛,今天也晚了。”
裴朵没说话,只是点点头,说:“对不起李姐,吵到你休息了。”
进了屋,老蔡说:“你先去睡嘛,我睡沙发。”
裴朵没理他,径直进了卧室锁了门。
早上从房间里出来时,老蔡已经不在家了。
裴朵走到饭桌前,见到摆着一个翻开的脏兮兮的笔记本,她拿起来一看,是老蔡手写给她,字不好看。裴朵自己的字也不好看,她大略地翻了翻,无非就是老蔡的悔过书,翻来倒去就是求裴朵原谅他。
她拿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又往前翻了一下,看到前面的页数基本上被撕掉了,被撕了一半的纸张上记录着一些数字,零星可见“鸡杂……黄喉……”的字样,大概是他在家里找了很久,能用来写字儿的也就是这个记账本了。
裴朵木然坐在沙发上捏着本子,开始认真考量起来,如果不原谅老蔡,如果自己就这样看似潇洒地一走了之,她的生活是否能洒脱得起来。
老蔡的承认让她想明白了,她连日来的心乱如麻,说到底,是在怕失去眼下的生活,她确实恨老蔡撒谎,但她似乎更害怕老蔡说出这难听的、让她难以承受的真相这一行为本身。
她环顾起这个不大的家,刚搬进来的时候,客厅就是一个电视柜、一张茶几,一张沙发,光秃秃地没有一点生活气息。
裴朵一般进来就开始忙碌,买了绿植放在屋里各处,新做了窗帘,她还去市场淘回来许多小摆件儿和抱枕、娃娃一类的东西,便宜,但是给家里增色了不少。
她还在租房的时候就讲究这些。
刚来渝川的时候,她住过吊脚楼,那是她县城一个朋友的亲戚家,象征性地给点房租,其实就是寄居。地上铺一张褥子就是床了,晚上睡在“床”上,侧睡时可以看到地板缝透进来的光。
她当时就想,要是有了自己的房子,她一定好好拾掇,最重要的是弄一张舒服的大床。
后来有了收入开始跟人合租,她也会把合租的房间弄得舒舒服服。
搬出吊脚楼之后的第一站,她住的屋子是四个女娃儿一起租的。客厅两个人,卧室两个人,她住的是客厅,八平米的空间,她和另一个在火锅店打工的妹儿一人分享四平米。
床靠着墙壁,她在墙上钉了钉子,挂了一排五颜六色的袋子装零散物件儿,又贴了喜欢的明星海报。
她特意买了成套的被套床单三件套,往床上套好,每天早上起床都会把被子抻得平平整整,还买了这辈子第一个毛绒娃娃放在床头。
她一点点地模仿着别人的生活,慢慢试着让这变成自己生活的一部分,也开始模模糊糊地对自己想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有了雏形。
搬离那间出租房的时候,是苦楝树开花的季节,不晓得是墙壁开裂了还是怎么回事,老居民楼外壁的爬山虎从爬进了家里,在她睡觉靠着的那一面墙壁蔓延。
还好她已经搬进了朝着阳面的单间,空气不再那么潮湿,内裤挂在窗口晾干不会再发出阴干以后湿濡的异味。
她在那个房间里自己花掉一个月的饭钱安置了一张新床垫,老板晓得了这件事,说她哈(傻),床垫这种东西租房哪用得买,但是她每天晚上躺到上头,觉得天天啃馒头也值得,不过第二个月发工资的时候,她馋得立马去吃了碗豌杂面。
她又自己买了清漆,把房间里头房东留下的木衣柜重新刷了一遍,但是因为油漆质量不行,那个夏天她一直敞着窗子通风,把风扇开到最大档呼呼吹,还是因为过敏长了疹子。
生活是一件值得较真的事,越是较真,越想用什么实在的方式拥有它。
裴朵觉得有一个属于自己的,不需要搬来搬去的家,就是生活最落地的踏实。有时候看着这座高楼林立垂直发展的城市,森森楼宇里那么多房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有她自己的一个家。
这种对房子的渴望让她觉得饿,从胸口开始一阵阵地发紧,延伸到肚皮乃至手脚,她听一个来做生意的广东老板形容想钱想疯了,说的是“发钱寒”。她也是,她发的是“家寒”,那种极度的渴望像三九四九的冷风一样吹得她骨头痛。
她不舍地摸着沙发上新铺的麻将席,这是她今年刚买来铺上的,坐起冰沁,不开风扇都凉快。她想了想如果现在离开,她能带走些什么,真要说起来,她添置的东西都不是生活必需品,甚至如果又去到一个狭小的出租房,这些摆件都会成为累赘。
一个个的打包袋和搬家纸皮箱,要重新将生活封进去背着上路的日子不好受。对了,她还得先找地方搬,找房子也不是容易的事儿,有限的预算内,要找和现在这房子一样方便上下班的可不容易,远了吧,交通费又贵,又是一笔开支。话说回来了,不管租多便宜的房子,那都是一笔额外开支,又得让房租压得喘不过气。
她恨得掉眼泪,为什么老蔡要做这些事,为什么老蔡做这些事偏偏做得这么笨,要让她知道,害得她陷入动摇眼下生活的两难。
她就想好好过日子,原本这生活是让她满意的,但是现在她不晓得应该如何和老蔡走下去了,站不是坐不是,猪不是狗不是。
还有老蔡这个人,他这个二十多年来第一次给了她家庭温暖和依靠的男人,她曾经觉得这辈子都可以依靠和托付的对象,结果是个骗子。
有那么一瞬间,她软弱得想告诉自己,骗子就骗子吧,能保持现状一动不动地,就很好。
转念一想,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这个人满嘴巴没得一句实话,要是这样她还肯跟到他,也太没出息。
她需要一个原谅老蔡的理由。
思来想去,她想到了一个理由——浪子回头。
她猛然被自己的灵光一闪重新振作起来,是啊,浪子回头金不换,只要昨天老蔡告诉她的事是真的,只要老蔡没有再骗她,那老蔡就是为了她浪子回头了。
她心中被一种失而复得般的感觉渐渐充盈,她低下头珍惜地一遍遍逐字逐句重新读了老蔡的信,对,老蔡也是怕她性子烈,越说越起反效果,所以才不敢直接告诉她实情,自己但凡多对老蔡流露出一些包容,可能他也不会想出这种昏招儿了。
既然两个人在一起之后,老蔡一不赌博,二对她好,为什么不能相信他真的愿意为她改变,难道一个人错一次就不能再被原谅了吗。
他现在愿意把不堪的真相和盘托出,只要他不再骗她,不就好了吗?
她越想越觉得有了原谅的理由,想得入神时,连手机响了也没听见。手机响第二次的时候,她才如梦初醒地拿起来,接起来只听对面说:
“裴朵吗?我是林薇。”
裴朵诧异道:“林薇?你啷个有我电话?”
“我是问江淼要的你的电话,冒昧打扰了,是这样的,之前你不是说……欧阳蓓一直在找你们吗?”
裴朵一时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还好林薇在那头没给她说话的机会,接着说了下去:“是这样,上次你找了我过后,我问过我老公确实给了她钱,所以可能她没闹了。但是如果可以的话,将来她要是还找你们,可不可以让她不要再来找我老公了,嗯……也麻烦你不要再来找我老公了,我相信她找你们,一定是你老公也有办法去面对和解决的,我真的不想我老公一直有借口和她来往……”
“你等一下,”裴朵打断道,“对不起,有个情况你可能还不晓得,欧阳蓓没来找过我们,是我搞错了。”
“没找过……你说什么?”这下轮到林薇卡壳了。
裴朵说都说了,也就没什么可瞒的了:“她没有来找过我,是我搞错了。之前我来打扰你的事情,对不起。”
“没事。”林薇说完却没有挂电话的意思,电话长久地沉默,两人都没说话。
裴朵说:“那先恁个……”
“哎,等等,”林薇忽然问,“你有孩子吗?”
裴朵觉得她这话没头没脑,但还是平和地回答道:“我结婚才一年不到,哪里来的娃儿。”
她听到林薇在电话那头轻笑了一声,说:“对哈,我忘了欧阳蓓去年这时候好像还没跟你老公离婚。”
两人又安静了一阵儿,裴朵说:“那还挺奇怪的,你说这个人,去哪儿了呢?”
“是啊,可能我这么说你觉得我虚伪,但我其实……还挺担心她的下落的。”
林薇没想到,有一天欧阳蓓会成为她和另一个女人的共同话题,而且说得这么心平气和,可以让他说出一点从没对任何人说过的想法,她有些纳罕道:“虽然她破坏过我的家庭,但我其实没那么恨她。”
“哎,其实,她也被我破坏过家庭。”裴朵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了这句话,“但是当时我不晓得哈!”
林薇有点诧异:“什么意思?就是说她老公……对不起,你老公,知道她出轨之后,自己马上就跟你出轨了。”
“差不多嘛,他们两口子,也真是大哥莫说二哥。”裴朵有些无奈地竟然笑了笑。
“对不起,上次就该跟你说的。”林薇突然说。
裴朵说:“道什么歉?”
“那次在你店里我跟你吵架,后来你在赌场里还这么帮我,当着江淼我没好说,其实你在赌场帮我的时候,我挺不好意思的。”
裴朵对林薇说:“小事,过了恁个久,不提了。”
搁了电话,裴朵也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该跟一个人赔个不是,可似乎也没这个必要了,既然她心里几乎已经决定再给老蔡一个机会,自然也没必要再跟任何人提这件事。
她总不能跑到江淼面前去打自己的脸:“你说得对,我老公是坏人,啥子都是他做的。”
晚上肖锟回家又挺早,最近他都尽量调整了回家的时间,跟林薇说这是要努力践行“工作生活平衡”。
吃了饭,两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林薇躺在肖锟怀里,问:“你上次给欧阳蓓转账的时候,有跟她联系过吗?”
“联系过啊。”肖锟答得懒心无肠。
“怎么联系的?”林薇抬头认真问道。
肖锟注意到她的认真,正了正身子回答说:“我就给她发了条信息,让她别缠着我,也别让前夫来打扰我们。”
说完拿出了手机,翻出了他给欧阳蓓发的信息给林薇看。
林薇看了看手机,心头微微一沉,说:“她没回复?”
“对啊。没回复不就是最好的回复吗?”肖锟皱起眉,“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问她的事?”
他搂住了林薇:“怎么了?是不是又胡思乱想了?”
“没有,”林薇笑着摇摇头,“就是想起了。”
肖锟正色说:“反正之后有任何关于她的事,不管是她本人来找你,还是跟她相关的事找到你,你都告诉我,让我来处理。”
林薇点点头:“好。”
她扭脸继续看电视,没提自己今天白天去了医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