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月来月经的第二天，林薇去了妇产医院采血。她没有告诉肖锟，一个人就去了。
她也还不想惊动家里任何人，打算先悄悄地去做一些准备，就算想法有什么改变，也算给自己留了一点后路。
等体检结果的时候，她戴着口罩就坐在走廊上的长椅上，一个中年女人走过来坐了一会儿，看了她两眼，林薇有点担心是不是认得她，就把口罩提了提。
那女人突然开了口：“你取了几次了？”
林薇还没太详细了解过，说：“几次？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她对试管的认知，仅限于《老友记》里菲比做代孕妈妈的轻松经历。
女人见她一个人来，又一副什么都不了解的样子，就过来人一样地笑了，说：“你还没开始吗？那万里长征才出发哦。诶，你们老公啷个不见人呢？”
林薇还没仔细考虑过这些详细步骤问题，并不想回答女人关于另一半的问话，自顾提问：“你问取了几次，意思是取卵不是一次就能成功是吗？”
“当然不是！”没等她回答，女人像是觉得林薇无知，立刻滔滔不绝起来,“我已经促排了四次，取了三次了，今年二月份的时候第一次促排，取了两个都没形成胚胎，医生说是我的卵子质量不行，后头三月份四月份促排，还是不理想，五月份的卵子还是说我质量不好……”
“取这么多次？不痛吗？”林薇紧张起来。
“痛倒是不痛，就是难受，但是有啥子办法嘛，都是为了娃儿。我是因为有子宫内膜异位撒，一直怀不起，稀得好我们男娃儿不嫌弃哦，黑积极要跟我来做试管，其实他换个女娃儿一样生，所以说我遭这点儿罪，也还忍得过去。”
一个男人从卫生间那头走了过来，女人立马站起身对林薇说：“我不跟你说了，我老公出来了。”
“喊你在门口等我的嘛。”男人有点不满的样子。
女人从椅子上拿起包：“腰杆痛，想坐到。”
“一天只有恁个娇气了。”男人朝她挥挥手，“走嘛。”
林薇看着他们，心里还在为刚才女生的话惊魂未定，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没有认真了解过试管这件事，竟然就要对自己的身体做这么大的决定。
“林薇！”身后响起了护士叫她的声音。
林薇落荒而逃。
回程的路上，她鬼使神差地给裴朵打了那个电话。
江垚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没想到江淼比他回家还晚，刚关上门，他本来想极速逃回房，没想到江淼正好跟到他后脚就开了门，抓了他个正着。
一见失联多日的江垚回来了，江淼可不能再放过他了。
看看家里黑灯瞎火地，江淼知道父母已经睡了，就一江垚领子，大拇指朝门外指了指，压低声音道：“外头说话。”
江垚见今天是跑不掉的了，也只能低眉顺眼地跟上。
姐弟俩溜达到一个烧烤摊儿，江淼拿起菜架上的塑料筐筐，拣了些四季豆、花菜、韭菜、豆干一类的素菜，又给老板说：“两个脑花儿，一个鸭肠。”
回头问江垚：“还要啥子不？”
江垚摇摇头：“我吃过宵夜了。”
江淼又问：“喝点儿不？”
江垚本来想拒绝，看了一眼他姐的表情，只得点了点头：“一瓶嘛。”
江淼又跟老板说：“两瓶啤酒。”
人不多，老板烤得快，烤好的串儿撸进铁钵钵里几下剪烂了，又加了佐料一通搅拌，接着倒进铁盘子头，端上了桌。
老板说：“脑花要等一下。”
江淼点点头：“啤酒先帮我们开一下嘛。”
吃了点东西，又喝了点酒，江垚没那么紧张了。
江淼开口说：“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晓得欧阳蓓啥子事情？”
江垚还想装傻，说：“都啥子时候的事了哦，紧到问，她啷个了迈？为啥子你一直问她的事。”
江淼表情严肃道：“我怀疑她人不在了。”她并没有真这样怀疑，只是现在她能够看到最确切的欧阳蓓最后的消息，是林薇最后说的那句，“她可能要自杀。”
她只是好奇江垚有什么瞒着她，他越是瞒，她越觉得有鬼，因此故意想把事情说得严重些：“她有点惨哦，前夫是个赌棍，后头又遇到这种事，是我我也不想活了。”
江垚果然脸一下就吓得卡白了，说：“你是在调查她？她死了？找到尸体了？”
“这倒没有，她只是失踪了。”
自从知道老蔡是赌棍，她就基本上肯定了老张的说法，这个欧阳蓓多半没在裴朵家出现过，但这事儿已经引起她兴趣了。照之前她走访的结果看，根本没人见过欧阳蓓，那个赌棍又一直心安理得往欧阳蓓身上栽赃，好像知道欧阳蓓一定不会出现戳穿他一样。
听说欧阳蓓只是失踪，江垚好像安心了一点，问：“谁报的警？”
“她爹妈。”
“不可能，老欧阳不得找她。”江垚很自信。
“你啷个晓得？”
“同学都晓得。”
“同学都晓得你啷个晓得，你不是不参与这些八卦吗？”江淼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
江垚刚才刷白的脸果然又红了起来：“我……我听说的。”
“那你听说过，最开始是哪个发的帖子没得？”
“没听说过。”江垚连连摇头，“这哪知道。”
“我研究过那个帖子，虽然原贴删了，其他网站能找到的一点渣渣信息里头看来，好像是有很多当事人的偷拍照片，所以才一下把这个事锤死了，怕不是职业的人拍的哦。”江淼一边说，一边观察着江垚的反应。
“啥子职业的人嘛。”江垚的脸色不自然起来。
江淼盯着江垚：“嗯……我也只是猜测哈，比如电视台的啊，报社的啊，记者狗仔对啊，刚好林薇就是电视台的，你说是不是巧了？怕不是都是林薇自己拍的哦。”
“不是林薇拍的！”江垚连忙否认，说完才发现中计。
“你还真认识林薇啊？”江淼得意地看着江垚。
想想林薇第一次听说她叫江淼的反应，一个江三土一个江三水，很难不产生联想，加上她一提欧阳蓓的事儿，江垚这个沉不住气的就这么反常，那时候她就有点怀疑江垚跟林薇有点瓜葛。
江淼才没有她这个弟弟好骗，那回在小贷公司碰到林薇之后，她也没完全相信她在搞什么调查，但是不管是公务还是出于什么目的，反正也不关她的事，之前林薇对她并不友好，第一次问她的时候，她给江淼的感觉也是说话不尽不实，江淼想再观察观察她，正好有这么个由头搞好关系，何乐而不为。
江垚有些无奈地恳求江淼：“姐，你不问嘛。”
“那你想不想晓得欧阳的下落？”江淼正色看着他，“我要晓得事情的来龙去脉，才好进一步调查，她好歹以前也是你的老师，你也不想她就这样下落不明吧。”
她没有告诉这案子根本子虚乌有，纯是她个人兴趣。她看着江垚一副心理斗争很激烈的样子，也没催他，只是自己慢慢悠悠地倒酒喝酒。
老板把三个锡纸小碗儿放在桌上：“来，脑花儿鸭肠。”
江淼也不理江垚，自己忙着掀开盖子吃脑花。
果然，等她一个脑花吃完，江垚终于憋红着脸说：“帖子……其实是我发的。”
江淼推过一个脑花给江垚，说：“先吃，吃完慢慢给我交代。”
林薇这天坐在办公桌前无聊地改着稿，耳朵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落进了旁边小季和小杨摆龙门阵的声音。
她本也没注意听，但听到小杨说：“……那不是诶，几十厘米的取卵针，有我膀子那么粗，我看到都觉得吓人……”
林薇一激灵，耳朵一下就竖了起来，以为自己做试管的秘密已经让同事勘破了，忙探过头去问道：“什么取卵针？你们在说啥？”
“就是黑中介啊，”小季说，“薇姐你没看他们社会新闻那边拍的素材啊？那种富婆富商重金求子，其实都是歪中介把年轻小女娃儿骗起去，说是一取取几十百把个卵子，又是在黑诊所弄，危险得很。”
“啥子哦，”小杨有点无语，“你说些话不讲科学道理，哪个女娃儿有几十百把个卵子，又不是鱼。”
“哦，”林薇放心下来，“我还以为这种广告不会有人看呢，怎么会有人上这种当啊。”
“人缺钱缺急了，啥子当都可能上，”小季意味深长地笑着，“当然了，薇姐你不会有这种困扰，当然不理解了。”
“上当这种事，就是看有没得针对你的当，一个人如果没上当，那说明还没遇到合适他的当。”靳凯刚才一直没有加入话题，这会儿插嘴说道。
正好侯主任走过来：“靳凯！还在摆龙门阵！剪辑那边说素材缺了一大截，你啷个搞的？！”
靳凯一下就站了起来：“啥子素材？”
侯主任把卡扔给靳凯：“你个人检查！”
靳凯紧张地忙将读卡器插上，打开电脑看起来。果然少了几段。
“素材都能搞不在？你啷个不把你个人搞不在？！”侯主任怒不可遏。
林薇一听这话也站起来了，走到了靳凯身边，觑眼看着电脑屏幕：“是哪几条不见了？”
靳凯吞吞吐吐：“是……上回儿去老街扫街的视频，那个泡椒馆子……”
林薇想起来了，那次她没进后厨，回来让靳凯把素材拷给她，她回家边看边写的配音稿。可是后来素材她应该是完璧归赵了才对，估计是靳凯那里东西多，忙着忙着就搞不在了。
侯主任说：“靳凯，你工作还要不要了？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在外头的事情，我都是属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不能影响到本职工作撒！”
林薇也大概知道靳凯平时在外面接私活儿的事儿，看侯主任这样在大办公室里说，觉得不太好，便立刻拦道：“侯主任，如果是这个素材的话，可能是我的问题。”
这下别说靳凯了，小季和小杨也看向了她。
林薇跟侯主任道歉道：“对不起主任，上次是我找靳凯拿了素材回去写稿子，后来不知道怎么地就把卡弄丢了，我不知道靳凯给的我原素材，以为他那里还有备份，这事儿都怨我。”
侯主任脸上的表情丰富多彩起来，眼见着涨红的脸慢慢褪了色，对林薇道：“小林，你啷个回事耶？最近我看你上班也不在状态，那这个你看要啷个补救？”
林薇说：“下一次出外景的时候，我们再去补拍一趟吧。”她抱歉地看向靳凯，“就是要麻烦凯哥了。”
靳凯赶紧识相地接上话：“没得事，没得事，随时都可以。”
侯主任看看林薇，又看看靳凯，说：“工作的事多上点心！”说完又折回了办公室。
见他走了，小季才没忍住轻笑了一声：“主任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再一看靳凯和林薇的脸色，赶紧收了笑容找活儿干去了。
下班的时候，林薇如常出了单位往对面的商场走，听到后面有人叫她，回头一看是靳凯。
林薇说：“怎么了？”
靳凯像憋了气一样，含糊地说：“刚才，谢谢你了。”
林薇耸耸肩：“哦，没什么的，我先走了。”说着接着往前走。
靳凯忽然有点生气，在她背后冷笑了一声，说：“你晓不晓得你有时候真的有点讨嫌？”
林薇纳闷起来，停住脚步回身看向靳凯，说：“我好歹也帮了你，你为什么说我讨嫌？”
靳凯很不安逸地看着林薇，说：“我是认真在谢谢你。”
林薇觉得他没名堂，说：“我也是认真跟你说没什么啊，如果不是因为你要给我这边拷来拷去的，你也不会出这个纰漏。我也有责任不是吗？”
靳凯一时语塞，林薇的表达很真挚，他忽然自嘲地笑了：“林薇，你晓不晓得，我觉得你讨嫌，不是因为你好有钱好有背景，也不是因为你平时过场多。”
林薇正要说什么，靳凯制止了她，似乎等着说这番话的机会已经等了很久：“说句老实话，包括单位头很多人不喜欢你，就是因为你这种不在乎。这个工作，这个单位，你随时想要就要，不要也可以，但是你晓不晓得对别个来说有好重要？
我感谢你是因为我是个合同工，我出不起纰漏，你眼皮子都不抬就帮我把事情顶了，我是真的感谢你，对你来说屁大点儿事对我来说但是我也觉得真的很不公平。”
林薇张口结舌地听着靳凯说话，听着听着，面部肌肉就走向了她惯有的微笑状态，她宕机了。
靳凯看她这个状态，两人搭档多时，他在林薇出外景时没少见到她出现这个状态。他懒得再跟她多说什么，只是把林薇往商场楼旁边一个巷道拉去。
林薇茫然地跟着他走了一阵，进到巷子里才反应过来：“你干嘛？”
靳凯前后看看，才谨慎地从包里掏出了一个U盘，举到她面前：“拿去，这个就当是还你今天帮我的情。”
林薇略一蹙眉：“这是什么？”
靳凯面露难色，似乎在组织着措辞，想了想才说：“我在外头帮人……拍照，你晓得撒。我，前几天在一个郊县的宾馆，拍到了……你老汉儿了。”
林薇一惊，就要伸手夺U盘，靳凯却一把将U盘握在了手心里：“你不要抢，也莫紧张。我不是要威胁你，我只是想提醒你，我能拍到，别个也能拍到，如果可以的话，你喊你老汉儿注意一点。”说完才将U盘放进了林薇手里。
林薇怔怔道：“你为什么要……”
“我没得恁个贱，”靳凯说，“虽然我跟你不是一类人，但是我不讨厌跟你一起工作，我也不想看你倒霉。不管你平时做事出于啥子目的，你还是多耿直的，你耿直，我不得不耿直。”
林薇低声说了句“谢谢”，又说：“我……那你要我啷个谢你？”
“老子说了我不是来搞勒索的。”靳凯有点冒火，挥了挥手，“走了。”
林薇看着靳凯的背影不觉发了一阵呆，又垂眼看向了手中的U盘，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生活好像全面脱轨了，不论是家庭还是个人，她的生活与她做好准备要过的一辈子背道而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