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几天,裴朵还是提起心子把把在做人,每天回家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总担心有个什么情况。
可是过了一个礼拜之后,家里的水静鹅飞让裴朵反应过来了:欧阳蓓似乎离开她的生活了。老蔡也发现了,但他嘴硬撑着,只把事儿往裴朵自己身上赖,说:“诶,最近没听你闹了?”
裴朵也不介意他这话说得不怀好意,有些不安地说:“我跟你说个事情,你莫决(骂)我。”
“啷个?”老蔡问。
“我去找了肖锟跟他老婆。”
老蔡一听就急:“你找他们做啥子?”
“你不管嘛,反正我跟你说,原来还是肖锟的话最有用,我一找了他,欧阳蓓马上就消停了,早晓得我一开始就去找他了。上回儿林薇来屋头采访我就该喊她带话,事情早就解决了。”
“林薇来过我们屋头?”老蔡觉得信息量有点大。
“这个不关我事,是李姐跟电视台说我们屋头闹鬼那回儿,我也不晓得为啥子把她一个美食节目主持人找起来了。”
“你还干了啥子?”老蔡开始觉得裴朵每天忙忙碌碌干的事儿不少了,让她一口气说完。
“我还找了欧阳蓓的父母。”
“你这人,哎!”老蔡急道,“你去打扰别个老年人干啥子嘛。”
裴朵原以为他早知道这事儿,一听反有些惊讶:“你不晓得?”
“我去哪点儿晓得嘛!”老蔡痛心疾首,“我真是没想到你会闹到爸妈那里去,别个老年人遇到这些事够烦了……”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裴朵不乐意了。
老蔡忙解释:“我只是觉得你太节外生枝了。”
裴朵低着头叹了口气:“你别说,我找了她父母过后,心头始终有点不舒服。欧阳蓓真干了这么多坏事啊?”
“啥子意思?”老蔡看上去有些警觉。
裴朵抬头看向老蔡,老蔡的表情又和软了下去。
裴朵说:“我就是觉得可惜,听邻居说起,感觉多好一个人,你说一个人啷个会突然变恁个坏呢?”
“人嘛,哪个晓得呢?”老蔡也叹气。
裴朵深深地看了老蔡一眼,接着下定决心似的说:“不说了,过去的事情不想了。”
欧阳蓓虽然不来了,日子却没有原本预想中的放松。裴朵自己都觉得自己贱相,总觉着跟躲在暗处放冷箭的敌人斗了这么久,冷不丁地对手离开了,她心里有些空落落地。
她突然想给自己放个假,就给邓小妹嘱咐了,又加了钱,自己在家里好好生生躺了两天。
她好像很久没有给自己放过假了。还有记忆的假期,是高二那年的暑假,也是这样的夏天。
小城的楼比这里低,风比这里密,她在那里鲜有透得过气的时候。倒不是因为城市有多落后,而是她在那儿没有生机,她看着自己的父母和姐姐,发现他们与那里的环境严丝合缝,成为那个小小的城市里的一部分。
她也渴望过成为其中的一份子,但她自幼养成的野似乎不被允许在那里过于横冲直撞,那里只有被允许范围内的规范的野,她在那里没有能归属的最小单位,就已经超出了那个规范。
有一天晚上,裴朵睡熟了,那是近些时日以来她睡过最沉的一觉。她做了一个梦,梦里是欧阳蓓父亲恶行恶相地在昏暗的居民楼道里骂她,仔细一看那张脸却是她自己的老汉儿。
醒来回想又觉出荒谬,她老汉儿从没有对她凶恶过,只是当她不存在,用这样的态度反复提醒她不应该存在。
裴朵的父母原本都是县化纤厂的,生了她姐姐之后,她老汉儿始终琢磨着还是想要个儿。
那年计划生育刚开始,单位里抓得严,正是抓典型的时候,她妈老汉儿却还是决定铤而走险。
她妈显怀的时候刚入秋,借着加衣服,里面又用布把肚子缠紧了,神不知鬼不觉。再后来入冬,她妈有意穿得格外多,愣是这样坚持到开春也不松懈,别人都以为她吃胖了,她也不解释,把自己吃得更胖作为障眼法。
直到有一天上班的间隙去上厕所,她一不小心把娃儿屙出来了。
当时那个厕所虽然有隔间,但下方其实是一条联通的渠,统一了时间冲一次。那会儿隔壁一个同事正憋红了脸使着劲,怎么好像听到坑里传来娃儿哭声,那人低头到处找不到,以为闹鬼了,慌忙忙把裤儿提起过来,才看到裴朵她妈倒在厕所隔间里,娃儿在坑头。
同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水箱冲水之前“轰轰”的预告响声传来,她妈虚弱地惊叫唤:“快点儿!快点儿把我娃儿抱出来。”
同事才喊来人,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两娘母弄出来。
裴朵浑身是粪,哭声嘹亮,她妈问:“是个啥子?”
同事扒开腿子一看少坨肉,遗憾地告知:“女儿。”
她妈也“哇”地一声哭了,哭声更嘹亮。
妈老汉儿的工作就这样被裴朵除脱了。
她妈妈怨她,一出生就把爹妈的饭碗砸了,她老汉儿更怨,这饭碗砸得点儿都不值当,丢了工作换个儿子好歹也还有个想头。
不过好在,夫妻俩没有互相抱怨,他们合计一下,团结地将断奶后的裴朵送回了农村外婆家。
她对爹妈最初的印象,是有一回爹妈来看她和外婆。她一见有陌生人,就赶忙跑到田坎上去给外婆说:“有叔叔阿姨找!”
然后她才晓得,这两个人她爸爸妈妈。虽然没有多少感情,但是她的本能告诉她亲爹亲妈这两个身份的含金量很高。所以当他们坐着火三轮离开的时候,她在田埂上拼了命地跑,想去追“突突突”离去的那对名为“爸妈”的陌生男女。
火三轮没有为她停留,她跑得没得力气了,就一扑爬摔在了土路上,就着摔下去这一下开始哭,哭得喉咙都痛了,发现久久地没人来哄她。她抬头观察一下四周围,见没人,就站起来,两只小手短短地拍了拍身上的土,又慢慢转去田坝头看外婆插秧去了。
有玩伴不知道从什么角度目睹了这一切,就走过去把她围到,问她:“多多,你在追啥子哦。”
裴朵那时候还叫裴多,因为她老汉儿说她是多出来的那个,生了她多的都赔出去了,赔球得多。
裴多就说:“我没追哪个,你看错了。”小孩子也是爱面子的,她知道她是热脸贴了冷屁股。
只不过半夜里还是会想,想着想着就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这样重复多了几次,也就脱敏了。
“你没得妈老汉儿!你没得妈老汉儿!”她还不起嘴,不要她的妈老汉儿,就等于没得。
等父母再来看她的时候,她就矜持起来,站在院子门口拽着衣角,眼睁睁看着他们进去,巴着门框看他们跟外婆说这说那,他们要走,她也就转个背儿走了,没有一句多话。
父母看看她,有点无奈,也并没做出什么举措想要改变与女儿之间的关系。
不过,他们带来的冬瓜糖和麻杆,裴多还是要吃的。外婆把女儿女婿送来的物资看管得很紧,她把糖都收在铁皮罐子里,用塑料袋层层夹夹包了又包,橡皮筋扎了又扎,每次声势浩大地打开之后,只派发一块儿。
怎么都吃不够,裴多嘴巴开了斋更觉得寡。
村里小卖部有卖白糖的,高高地像一座雪山一样堆着,卖货的老头在店子后头坐着,被雪山遮盖住视线,看不见山的这一边。
裴多不知道怎么地就发现了这个奥秘,于是每次经过就像愚公一样在山这边抠一坨,再抠一坨。自己吃不止,为了讨好其他小娃儿给自己争取点朋友,她把这个情报告诉了其他人,结果几个小娃儿一会儿就把雪山挖得山体崩塌,后来事发被检举出来是她带的头,外婆就拿着火钳子满院子追她,把火钳子都打弯了。
她是这样飞叉叉地长大的。再被人说没得妈老汉儿的时候,她一句多话都没得,边上抓得到啥子就抓,抓到牛屎就甩牛屎,抓到泥巴就甩泥巴,慢慢也就没得人敢说她了。
后来外婆就死了。父母没办法在把她丢在村里,想想反正她也大了好带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开始开粮油店,日子也好过一些了,就把她接回去县城里。
回去也好,住楼房。虽然她并没有自己的房间,但是她有了一张被安在阳台上的床,阳台上封了当时很流行的铝合金窗子,还带纱窗。不需要往褥子里絮干草的席梦思睡起是软的,夏天也没得一网一网的蚊子绕到飞了,有纱窗把蚊虫都隔在了外面。但裴朵觉得这里睡起来并没有比外婆那个黑黢黢的房子舒服。
家里没人理她。姐姐像独生子女一样活了这么多年,忽然家里来了个素昧谋面的妹妹,敌意大得很,从不跟她说话。父母每天忙着开店,回到家也没工夫跟她说什么。
她想主动一点去跟姐姐社交,摸到姐姐的房间里,伸手就去抓姐姐书桌上的台灯,没话找话说这个灯好亮哦。
姐姐说她手脏,一把把她手打了。她看着自己黑黢黢的手和姐姐白白净净的手,平生第一次有了少女的自卑。
姐姐喜欢画美人,她看得心痒痒,从来没有搞过这种高雅活动的她也想画,趁姐姐走开的时候,她就拿起笔往美人的耳朵上添了一笔耳环。姐姐回来一看就不干了,大哭大叫,说裴多把她的画毁了,把她的生活都毁了。
父母正好回家,本来就累,看到两个娃儿这么大了还不省心,雨露均占地骂了一通,明明遭殃更狠的是她,姐姐却好像更恨她了,明确地告诉父母:有我没她。
父母权衡一下,再次团结地决定,就当家里养了个什么,未必需要多搭理,免得老大心里难受。
到裴朵上高一的时候,姐姐上大学去了,她终于成为了这个家里唯一的孩子,但是父母却没有因此跟她熟络起来。
不过好在那时候她终于找到了一些娱乐,她学会了夺台球,虽然夺得不好,但是那种氛围让她有种和小伙伴夺牛粪的快乐;她也学会了喝酒和唱卡拉ok,发现了自己的五音不全。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了,她却觉得在这个小城里有了一点归属感。
很多年后的一个跨年夜,林薇领着她去电影院看了一部电影,有录像厅,有台球室,有笼了暧昧灯光的发廊,林薇说:“你看看有没有勾起一些回忆和共鸣。”
裴朵看了半天荧幕上的人啃苹果之后,萌生了离场的退意:“球莫名堂。”
高二那年的暑假,裴多每天白天都在外面跟一群超社会的超姐超哥到处溜达,唱歌打球,不过她遵守家里给的门禁规矩,到点儿回家吃饭。有一天回到家里,空空荡荡黑黢黢地,打开灯,看到饭桌子上头留了张纸条子
二妹,我们一家去吃席了,锅头有饭菜。
她揭开锅,拿出馒头,一边啃一边就不争气地眼浅了,眼睛水掉在馒头上和着吃下去。她不在乎吃席,也不在乎他们丢下自己出去吃席,但是那句“我们一家”扎得眼睛疼,她告诉自己,她要离开这个家。只要还和他们在一个地方,她永远是多出来的。
开学就是高三,有一天她回家,她妈一反常态地对她很热情,还拿了一条姐姐放在家里的裙子给她穿上。晚上家里就来了客人,是春节的时候来过家里的亲戚,她也不晓得具体是个傻子亲属关系,反正就叔叔嬢嬢地喊了。
妈妈没有明说这两口子来家里的目的,但是他们打量裴朵的眼神,让她很不舒服到有些屈辱,以至于这天晚上她莫名其妙地哭了一场。
高考结束后,成绩都用不着等,她就她言出必行地离开了,似乎她已经直觉到如果不走,等待她的命运是什么。
她也没跟父母打招呼,就留了一张纸条子:爸爸妈妈大姐,你们一家子好好过,我走了。
她的离开一开始有点像是在她店里讨价还价的客人,看着人是离开了,其实到了渝川安定之后,她还是往家里寄了信,怀着期望等着家里的人把她喊住多问两句。
谁知道家里倒比她更解脱了似的,真就一家人好好过了,也再没找过她。
经历了这场失败的讨价还价,裴多决定把自己的名字改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她不能再是多出来那个,没人心疼就做自己的花儿朵儿吧,以后的人生从此自作主张。
裴朵坐在阳台上眺着江里游泳的人,热闹得她看了也高兴,浑不顾被热风吹得满头汗。
屋里电话突然响起来,她回过神儿进屋接起电话,她这头还没开口,那头急吼吼地说:“蔡哥,你考虑好没得?”
裴朵没反应过来:“考虑啥子?”
对方顿了顿,说:“哦……是嫂子哇。”
裴朵问:“你哪位?”
对方说:“我是小刘呀,之前跟蔡哥说来泰国开店的事他考虑得咋样了?最近正好这边有个铺子在转,地段面积都巴适得很,他要是愿意我就签了。”
裴朵顿了顿,说:“他不要。”
对方就说:“嫂子,蔡哥跟我说过你不愿意走,但是我晓得蔡哥他其实很心动。他在渝川待了半辈子了,说实话,我理解他,真的没得啥子意思得。我反正是觉得换了个环境过后,人都重新活过来了一样,蔡哥也想出来看看。”
裴朵怔住了。
晚上裴朵给老蔡说了这通电话,她问老蔡:“你真的想去吗?”
老蔡低头不说话,半晌抬头说:“我以你的想法为准。”
裴朵也没说话,过了许久,才轻轻说了句:“我不想做餐饮,去了我可以继续卖衣服不?”
老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喜地抬头问:“你以前不是坚决不走吗?”
裴朵说:“以前是以前,有事情摆到面前的时候我跑了,好像是因为有人赶我我就走一样。现在不一样,是我主动选的。”
她拉着老蔡的手,说:“以前我只为自己想,现在我想明白了,有时候想把一些事情翻篇,确实是要换个地方才能重来的。”
老蔡喜得抓耳挠腮,一把抱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撒手,说:“你等到!我现在就跟我师弟扯回销。”
裴朵见老蔡这么高兴,也就高兴了起来,觉得真该早些答应。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两个人也不拘往哪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