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渝川有场镇名鸳鸯,得名记载:“以场边有一大黄葛树倾倒于小溪上,两枝主干直搭对岸成一座天然桥,似鸳鸯展翅匍匐得名。”鸳鸯栖息于池沼之上,雌雄常在一起。民间传说常用来喻夫妻或成偶的东西。黄葛终难渡,鸳鸯怎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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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夏天,渝川就热得不像话。白天是烤着热,明火烧心;到了晚上是箜起热,人像放在锅里沥了水的米。只有泡到江里头,人才能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地凉快下来。江边长大的都晓得,每年夏天一到涨水期,那水里就下饺子一样,天到黑都是人。
小唐是每天下午五点钟下水那批,太阳还没歇,温度又下去了点,水头只有那么安逸了。
这一天热得很,她去得比平常晚,平时泡的那一凼浅滩人多了,她嫌挤,就往远点的地方游。正游得兴起,忽然感觉脚底下有啥子东西缠着她勾了一下,她也没太往心里去,只是想着那就离开这个区域,殊不知脚下的东西像是相中了她一样,抓住就不放手,越缠越紧,越紧越缠,居然让她游不起走了。
这下她脑壳里所有关于水鬼抓人的掌故都翻出来了,心头发急,就乱了阵脚,整个人更是让脚上的东西抓着往下头沉,她吓得大叫起来,“救命!”“救命啊!”
但是马上就呛了一口水,叫不出来了,手上乱抓乱扑起来,下头抓她的力气也越来越大。
还好附近两个大哥听到了动静,一看这架势赶忙过来了,才把她救了。
两个大哥把她往江滩上一放,一个就说:“啷个梆重哦。”另一个顺到往下头一看,吓得魂不附体,嘴里只喊出来一声:“妈哟!”
不得了,不光救了她一个,跟到她的脚还拖上来了一个。
只见小唐的脚上黑黢黢缠满了长发,长发另一头连接着一个已经一动不动,泡得青白发肿的女人,头顶顶正扎扎实实抵着小唐的脚底底。
小唐看了一眼就昏过去了。
随后小唐每天都精神恍惚,天天在屋头不敢出门,家里人生怕她遭缠上了,就找了个师父来给她看。
师父一看,果不其然,说:“确实,这个新鬼还没过头七,怕不会这么容易放过她。不过,只要在女鬼头七回来那天,在屋头躲好,不出门,莫让鬼找到起,应该问题就不大。”
小唐听了鸡啄米一样点头答应。
到了头七当天,小唐躲在卧房里一步不敢动。但这天直到晚上将近十二点钟,都没得动静。小唐正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躲过去这个灾了?结果时间刚到十一点五十九分,就听到大门口“咚、咚、咚”,三声门响。
小唐心都提起来了,这个鬼还怪有礼貌,居然还敲门。
她躺到床上一动不敢动,接着就听到外头有声音传过来,不像是走路的脚步声,倒像是拍皮球。她赶紧把自己卧室门也关上了,果然,一会儿,声音停在了她卧室门口,接着又是传来三声叩门声——“咚——咚——咚——”
小唐呆不住了,她看了看床底下,整个人往床底钻了进去。
才躲好,就听卧室门悄悄儿地,“嘎——”一声,被推开了。
接着,就听到那个拍皮球的声音,一点、一点地,靠近了她。小唐死死地把嘴巴捂到,生怕自己叫出声。不一会儿,靠近她的声音停住了。
第二天,小唐就被发现死在了床底下。
“你猜女鬼是咋找到小唐的?”老蔡拿起啤酒罐痛饮一口,一脸调笑地看着坐在他旁边,聚精会神听故事的老婆裴朵。
裴朵正听得紧张,嘴角挂着花生壳碎,两只手捏成锭子,“咄咄”地捶着桌子,急道:“废话少说,有屁就放。”
“因为呀……那个女鬼是投江死的……”老蔡忽然把两只手卡在了裴朵的脖子上,大叫道,“脑壳是往下头爪起的!一下就把床底下的小唐盯到了!”
裴朵让他这突然的动作吓得“哇”一声惨叫,接着没头没脸地拍打着老蔡骂道:“你龟儿找死啊!”老蔡吃痛,却是一脸受用。
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多钟了,两人坐在阳台上,四下早没了声息,白天热闹的两江交汇,此刻是黑天照黑水,江对岸的灯火也早就熄灭,眼下水里倒映的星星点点就是光了。
邻居李姐从里屋冲出来,叉了腰站在自家阳台上,隔着栏杆朝这边两人嚷:“都几点钟了?怕还是讲点素质哦!”
裴朵马上站起身,毫不示弱道:“啥子素质?我在我各人屋头说话,要讲啥素质?”
老蔡一看扰民了,忙站起身,对着李姐抱着拳,又拉裴朵,道:“不好意思李姐,你去睡,我们小声点。”
李姐“哼”了一声,甩脸进了屋。
裴朵气道:“她闹的时候,我哪里说过她?我们这边滴点儿声音,她就哦豁连天了。锤子!”
老蔡搂了她,又拍胸脯又捏肩地,好容易安抚了下来。
裴朵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才作罢。
也不能怪李姐,一小时前,她就已经来打过一次招呼了。
当时老蔡还没回家,裴朵独自坐在客厅里,手上紧紧捏着遥控器。最近她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总是有点害怕,因此喜欢把家里所有灯都打开,搞得个灯火通明。
电视上正在重播白天的美食节目,年轻漂亮的女主持“薇薇安”正在叽叽喳喳地介绍某区某店某家馆子。
“啥子主持人嘛,说话喳翻翻地。”裴朵嘴上鄙薄地批判着,实则却觉得这个主持人一个顶仨的闹腾,让她的心情稍微平静了些,所以手上无意识地把音量越开越大,结果就听李姐跑到阳台上朝这边吼了一嗓子,裴朵那会儿没心思跟她计较,只是重重地拉上了敞开的阳台门。
直到晚上十一点,丈夫老蔡准时回了家,裴朵的心才安定了。
老蔡大名蔡成烨,因为比裴朵大着十岁,早在两人刚认识的时候,裴朵就按着他的自我介绍,一直“老蔡”“老蔡”地叫着他。从恋爱到结婚如今快一年了,“老蔡”俩字儿也没被更换成“老公”。
一进门,老蔡就招呼道:“来,整起。”说着将一个塑料袋递给裴朵。
裴朵接过来一看,口袋里是水煮毛豆和花生,每天晚上老蔡带回家什么杂拌儿,全看当天店里剩了些什么。
阳台上放了两把小马扎和一个小茶几,两人照常往阳台上一坐,看着江景就着毛豆,喝几罐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啤酒消暑。
屋子里风扇大开着,冲着阳台这边,呼呼地往外送风,这会儿阳台上也能吹着些夜风,但老蔡还是嫌热,只穿了件白背心,手里抓了一把大蒲扇拿着扇,活像个老头儿。裴朵坐在一边,剥了花生往嘴里扔,看着他这模样只觉得好笑。日子是枯水期的江水般缓流的。
裴朵问老蔡:“今天啷个样?”
老蔡呷了一大口啤酒,左右歪着脖子活动了几下,说:“还可以,一晚上翻了三台,累死人。”
裴朵拍拍手上的花生壳:“来我帮你按两下。”说着站起身走到老蔡身后,帮他推拿着肩颈。
老蔡半眯了眼享受着,过了一会儿,怕裴朵按久了手酸,就拍了拍裴朵放在他肩头的手示意她停下,嘴上心满意足地说:“所以说呀,少时夫妻老来伴。”
裴朵一推他,嗔道:“哪个跟你老来伴,你老你的,我年轻得很。”她重新坐回马扎上,喝了口啤酒,又说,“我觉得后厨还是该再请个人,你一个人哪里忙得过来。”
老蔡摇摇头,说:“开玩笑,你说前头多请个服务员还差不多,请个人进我的后厨还了得,啥子都给我学起走了,那不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裴朵没好气道:“请个帮厨,哪里就这么恼火了,学多学少还不是师傅说了算,你不晓得留一手?”
老蔡“嘿嘿”一笑:“所以我才跟你说嘛,我们走外面去开店。等做了夫妻店,你进后厨帮我,我不就啥子顾虑都没得了,绝不留一手。”
裴朵伸手就在老蔡前额上一拍:“凭啥子我服装店开得好好地要跟你去做夫妻店。想得美。”
老蔡笑了笑,也就不再多说,他从不勉强她做什么,又问:“今天在家不害怕?”
裴朵说:“怕有啥用?还不是只有忍到。”
老蔡来了兴致,说:“你不怕啊?不怕我就给你摆个故事。”
这不,故事一摆,又把李姐惹出来了。
邻里冲突了一场,老蔡看裴朵兀自还有些气呼呼地,就打着岔说:“刚刚那个故事我还没说完,是真人真事哦。”
裴朵白了他一眼:“胡说八道。”
老蔡正色道:“真的,以前我们厂头的人都晓得。”说着神秘道,“你晓得为啥子那个女鬼要找小唐?”
裴朵说:“这不是豌豆滚屁儿,遇了缘儿吗?”
老蔡露出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那个跳江的女的,就是因为小唐跟她男人搞到一起了,所以才想不开的。”
裴朵“哼”了一声:“那我就更不相信了,她老公在外头找人,她为啥不去找她老公算账?寡找这个女娃儿?”
老蔡不以为然地撇撇嘴:“女人嘛,肯定都是先抓狐狸精的撒。”
裴朵将手边的一罐啤酒一饮而尽,说:“哎,你错唠,外头的女人我管不到,自己的老公才应该管好。你看当初……”说到这里脸红了红,又不说话了。
啤酒都空了罐儿,汗津津的身子降了温,老蔡说:“你去嘛。”
这是他们家的习惯,喝完夜啤酒,老蔡收拾桌子,再去厨房里把裴朵第二天中午要吃的饭准备好,裴朵则去洗澡。
这个习惯还是两人结婚之前就养成的,老蔡每天中午饭点儿前就会去裴朵的店里,拎个保温饭盒给她——他怕裴朵忙着顾店不好好吃饭。其实也就是一些简单的家常菜,番茄炒蛋、青椒肉丝、回锅肉一类的,但是心意难得,裴朵也一直很受用。
洗完澡,裴朵的手攀上淋浴开关,摸索着往下一按,“哗哗啦啦”的水流声戛然而止。
她双手在脸上一拂,将脸上多余的水珠甩开,接着忙不迭地睁开眼睛。这是她从小的习惯,她总觉得洗澡的时候闭眼时间太久,就会有什么东西冒出来抓住她。更何况这段时间,家里本就让她害怕。
天太热了,才洗了表面的水,马上又被气温把身体里的水逼出来一层。
将毛巾挂回架子上,扭身面对镜子,裴朵从镜柜里拿出电吹风准备开始吹头。
迎面打开镜柜时没觉出什么不对劲,但将镜柜门关回去的时候,她怔了怔。镜子上薄薄地雾了一层,水雾上似乎被写了字,等她再想看清时,水雾已经迅速地散了。
裴朵心里发紧,赶忙把浴室门打开,听到厨房那头传来老蔡的动静,心里放心了一点。可是门一开,镜子里的画面又让她膈应起来。
他们家浴室的设计是这样的:洗脸台的镜子正对着浴室门,这头门一打开,镜子里就能径直看到浴室对面的次卧。
次卧此时门大敞着,黑洞洞地反映在浴室的镜子里,如果是冬天,镜子全被雾上了,倒也瞧不见什么,偏偏现在看得真切,那间开着门的次卧就像一个晦暗的洞穴。
裴朵审慎地从镜中盯着那个洞穴,心跳也跟着“突突”地加快了节奏,恍惚间,她看见洞里似乎有一个困兽般的身影正缓缓地靠近她。
她猛地一下转过身看向对面的卧室。
房间里一切如常,倒是她突如其来的动作显得有些可笑。
裴朵自己也觉得自己一惊一乍了,她转回头,自我解嘲地笑笑,接着按动电吹风的开关,把脑袋凑到镜子前开始吹头。人凑得近了,画面更清晰了,晦暗的洞穴也在镜中变得分明起来。
裴朵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实实在在裹挟着一阵寒意向她袭来,她能明确感受到自己后颈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脖颈处的肌肉僵得发硬,几乎是同时,一颗球“啵——啵——啵……”在地上弹跳的声音传来,正如先前故事里说的皮球弹跳,吓得她头皮都炸得发麻起来。
她这回没有猛回头,而是整个人板板直地,缓缓地把整个身体转过去往房间那头瞧,却看到是老蔡的篮球滚到了次卧门口,这玩意儿明明应该是放在柜子里收好的,不知怎么地出来了。
她正要开口叫骂老蔡,却留意到卧室窗户开着,干热的风往房间里刺拉拉地灌,把窗帘吹向了浴室的方向,从镜中看起来,的确像是什么怪物冲她而来,想来球也是被风吹动的。
裴朵放下了手中的吹风机,抬脚缓步走到卧室门口,又在门口站住了不敢进去。她迟疑着,明明记得这间房的窗户是关上的,怎么会突然打开。
谁?
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房子里除了她和老蔡,还有谁在活动着吗?
这个已经在她脑海中盘旋了好一阵子的想法再次出现,脑子里不自主回想才刚老蔡讲的鬼故事。她吓得站在门口半天不敢动弹,想叫老蔡,又怕打草惊蛇。
老蔡在厨房里做饭的声音“叮铃哐啷”,他似乎很愉快,嘴里唱着最近很红的歌,什么“你是我的玫瑰你是我的花”,一会儿调子一转,又变成什么“看那桃花开”之类的。
俗歌壮人胆,方才的恐怖氛围一扫而空,裴朵走进了房间里,想去把窗户关上。
说时迟那时快,外间忽地妖风大作,吹得一旁的窗帘朝前猛冲了一步,随着窗帘的突袭,一个黑压压的影子“忽悠”一下从中腾空而起,气势汹汹朝她面门上冲过来。
这动静吓得裴朵尖叫着双手朝那黑影挥舞着,一面甩头避让,长发也随着她的动作一甩,发梢上的水珠被甩上了一旁的白墙,深色的水印像是扑溅出了一壁血迹。
这动静惊动了厨房里的老蔡。他一叠声喊着“啷个了”“啷个了”一边冲了过来。
裴朵抬起头,发现老蔡正抱着自己,她惊魂未定地指着窗户边儿,说:“有东西……刚刚那里有东西!”
老蔡松开她,凑过去看了看,不觉好笑,他打开卧室的灯,指着墙壁笑嘻嘻地看着裴朵,说:“你过来看,是啥子东西。”
裴朵怕兮兮地往他身边走了两步,循着老蔡的手指看过去,见到一只硕大的飞蛾正扁在墙上不动了。想来是被裴朵刚才意外攻击到了。
老蔡笑着说:“你把别个打死了,还要贼喊捉贼。”
裴朵一脸疑虑,说:“我跟你说,屋头最近真的没对头,你就是不相信。”
老蔡见裴朵的头发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摇摇头,笑说:“才说不怕,又开始了。我看你现在属于神经敏感,头都没吹干,又来管其他闲事来了。”
裴朵不满道:“你就是不相信我,女人的直觉很准的。”
老蔡不愿恋战,拉她走出卧室,顺手把卧室门带上了,回到浴室重新拿起吹风机,说:“来嘛,我给你吹头,湿头发顶久了脑壳痛。”
随着风筒那“呜呜嗡嗡”的风声再次响起,裴朵身后才被老蔡关上的卧室门锁,又松了劲儿似地,轻轻开了。
门缝像是一只忽明忽暗露出的眼,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是狩猎的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