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邻舍
任远宁2024-03-04 20:583,643

  天门码头地处凌江与黄江的交汇处,汉水南入的凌江,碧波撞上黄江的赤浑,互不相让又彼此汇流。从裴朵家的阳台望出去,正好可以俯瞰这浩汤汤来又滚滚东去的胜景。

  陆地上是山路十八弯,江面远望却似一马平川。都说渝川的江景不值钱,是一沓在哪头都能见山看水的地方,可唯有这汇流的景色是稀缺资源。

  沿着江岸线的其他房子,要么不是正对汇流,要么就尚处于基建阶段。作为渝川第一批精装成品房,江岸花园是目前唯一能看汇流的小区,也算是个明星小区了。

   

  去年十二月跟老蔡结婚后,裴朵搬进了老蔡的这套房子,也是第一次,她在渝川有了自己的家。

  头回站上这处阳台,从这个角度望向她已熟知多年的码头江流时,裴朵心中感慨万千,很想说点什么,但她形容词不多的嘴里最终只吐出了两个字:“牙刷……”

  好像非这个带着强烈情绪的脏字眼无以言表。

  老蔡这套房也是买得早,要不以他和裴朵现在的经济实力,肯定没法住这儿。何况他们住的这一栋这一户,是全小区视野最好的一面。

   

  整栋房子拢共二十六层楼,他家所在的十四楼不高不低,阳台阔落,唯一让裴朵觉得美中不足的,就是户与户之间的阳台没个遮挡,两家阳台之间就隔了各自两边阳台栏杆,距离又近,几乎等于是联通的,胆子大点一下就能翻过去。

  现在的楼房不存在从前街坊邻居的关系,一层楼虽说是八户,电梯把整层楼一分为二,一边四户,顶破天也就能跟自己一半边的邻居,因为抬头不见低头见而混个脸熟,不过搬进来的头几个月,裴朵连这样的熟脸儿邻居都没有。

  因为小区新,入住率并不高,尤其是他们住的十四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楼层意头不好,裴朵刚入住时,整层楼就老蔡家和电梯另外一头的一户人家。直到几个月前,他们隔壁才搬了人进来,也就是和他们家阳台在同一面的邻居——1401的李姐。

  李姐刚搬进来的时候,裴朵跟她曾经也有过一段睦邻友好的日子。

   

  除了每周拿货那天起得早些,一般来说裴朵都是每天八点起床,收拾收拾九点钟出门开店。不过结婚之后,她一周总会有几天提前一个小时,起床洗洗衣服,拖个地抹个灰,收下屋头再出门,算是尽人妇应有的职责。

  有一天清早,她刚洗好衣服拿出来阳台来晾,就听见隔壁阳台上忽然传出了悠扬的歌声——“夜半三更哟——盼天明——”

  接着“嚯啦”一声,隔壁阳台的推拉门被拉开,一个裹着一袭红裙的身影大扑棱蛾子一样从房里扑闪出来,随着音乐开始翩翩起舞。

  裴朵被这动静震得半天合不上嘴,一件衣服捏在手头愣是都忘了晾。还是那人感觉到旁边有人,一扭头见到裴朵在旁边看着她,才相当优雅地欠了欠身算是招呼了,接着坚持跳完了整曲。舞罢,见裴朵还在看,就用带了椒盐味道的普通话说了句:“谢谢捧场~”

  “场”发二声。

  裴朵一边动作迟滞地晾着衣服一边观看,已经看傻了,听那边跟她说话了,这才觉得出于礼貌应该鼓鼓掌:“跳得好跳得好。”

   

  对方看上去约莫五十多岁,原本应该称得上是保养得很好,可是脸儿涂得太白了,和脖子分了岔,脸上那两条不知什么时候纹的过时眉型太粗了,像两条毛毛虫趴在额头上,一做表情就扭动得异常亢奋,成了整张脸最吸睛的所在。

  得了裴朵的夸奖,她的两条眉毛高高扬起来,对裴朵笑着:“邻居你好,我姓李,你叫我李姐就好了,你啷个称呼?”

  裴朵觉得她怪有意思,笑说:“叫我小裴嘛。”

   

  几天后裴朵就摸清楚了:每天早上八点,李姐就会开始用她阳台上的环绕音箱放音乐,配合着音乐,脸上画着全妆,身上着了盛装的她出现在阳台上开始舞蹈。

  舞蹈内容就是把广场集体舞变成个人独舞。自己先在家好好练习一番,晚上到了广场上才能大放异彩。

  因此,她也是这一片广场舞界的明星领军人物,好多老头争着抢着想跟她当舞伴。

  只是她这音乐声响得太早,没过多久就被投诉了,她坚决不肯调整自己的生活步调,最后妥协到把阳台上的环绕音箱关了,只开家里的。

   

  李姐独居,平时日常生活安排得极为丰富,加上大家生活作息也不同,因此跟裴朵打照面的时间顶多也不过就是偶尔早晨的阳台相见。

  第二次聊天时,李姐就觉出裴朵不是本地人了,问她:“你哪点儿的哦?”

  裴朵知道渝川本地人最爱揪着口音做文章。

  渝川人不排外,只排内。别说她这样下辖区县来的,就说渝川本地分江南江北,两区的人都还要为哪边的口音更正宗而争执不休。

  刚到渝川的时候,裴朵口音非常重,常常被人嘲笑,她因此花了大力气去纠正,到现在已经很少被人质疑这个问题了,也不知道这个李姐怎么就这么敏感,一下就听出来了。

  她也没有不高兴,就是好奇,于是问:“你啷个听出来哩?”

  李姐一拍掌,说:“你看,就你这个‘哩’!就不对,一般不说这么重。”

  裴朵忍不住皱起眉头细品了一下,嘴里反复念了两次,:“是不是哦,我啷个晓不得有区别……”

  “哎哎哎!”李姐又是一拍掌,“你看你这个晓不得,就是土话!我们土生土长的江南人都是说不晓得。”

  裴朵大笑起来:“李姐你这个抓口音的劲头,硬是比抓特务还凶。”

   

  老蔡做餐饮早出晚归地,李姐从来没见过他,所以一开始以为裴朵也是一个人住。却听裴朵有些自豪地说自己有老公,这房子就是老公买的。

  李姐就有点不高兴,说:“这些卖房子的,嘴里一句实话都没得。我当时还专门跟卖房的小妹打听过左邻右舍,说都是女娃儿些。”

  裴朵觉得好笑:“你买房打听这个干啥?”

  李姐觉得答案明摆着:“那我也是女娃儿呀,一个人住,旁边都是女娃儿我也安心撒。”

   

  李姐是有些好打听在身上的,平时邻里的八卦都是她告诉裴朵的,自然也会拉着裴朵盘问些她家的情况,什么房子啥时候买的呀,买成多少钱呀,两口子什么时候结婚,结婚多长时间,各自做什么的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

  裴朵虽然年纪轻,因为从事行当的原因,面子却不薄,想说的就说,不想说的一两句就堵回去了。奈何李姐耐性好,总爱追问,她也不得不多敷衍几句。

   

  有回老蔡店里休息,裴朵也提前收铺,小两口终于有机会在七八点这样的正常钟数出去散步。两人想往滨江路走走,刚到小区前门,就看见正大门的空地上,已经聚满了跳舞的大爷大妈。

  走近一看,李姐果然在领舞呢,裴朵就笑着给老蔡指:“诶,你看,就是那个嬢嬢,住在我们家隔壁那个。”说着忍不住抱怨起来李姐话多,平时老是问这问那。

  老蔡觉得邻里关系该处好,就帮腔说:“人家大姐也是喜欢你才多跟你说几句。你平时卖衣服,这样的大姐还见得少了?你还不会应付?”

  裴朵一撇嘴:“她又不是我的客人,我凭啥应酬她。我看她也就是没得老公,闲的。”

  虽然嘴上这么说,裴朵其实并不讨厌李姐,她从前总是在不同出租屋搬来搬去,从来没有过这样稳定的邻里关系,对她来说有些新鲜。“住家邻居”这种社会关系对她来说很有一些“扎根”的实在感,甚至连这种抱怨都带了点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得意。

   

  不过不久后与李姐的一次会晤,却把她惹着了。

  她这天正在换阳台上的电灯泡,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把惊抓抓的喊声:“哎呀!这种活路等你男人回来做嘛!”

  裴朵本来做得轻轻松松,让李姐这样一喊,反倒是唬了一跳,从梯子上下来的时候就有点不高兴,说:“我说李姐,你喊啥子嘛,生怕摔不到我。”

  李姐笑着说:“是撒,啷个不等你们老公晚上回来弄嘛。”

  裴朵收着梯子,说:“这点小事,分分钟就做了。”

  李姐说:“嗐呀,我就晓得,你之前还说你老公是啥子耙耳朵,我还不晓得。男人在外头说自己是耙耳朵的,那都是想在外头给人看的,哪家屋头真正做活路的不是女人嘛。”

  这话说得裴朵有点不爱听了,当着外人自然要维护自己老公,就说:“那也不是,我老公在家的时候都是他做,心痛人也是相互的呀。”

  李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心不心痛都是一时的,说起这个,你之前说这个房子是你们老公买的,加你名字没有哦?”

  裴朵虽然之前从没想过这事儿,就说:“又不离婚,没得必要吧。”

  李姐大惊小怪起来:“妹妹!你真的是年纪小,离不离婚是后话,你老公比你大恁个多,你手上肯定要有点抓拿才得行哦。”

  裴朵面子上搁不住了,忙说:“我要喊他加名字,分分钟的事情,不用你操心!”说完就搬着梯子进屋了。

   

  晚上裴朵还没咽下这口气,等老蔡一回家,她就跟老蔡直说道:“李姐问,你房子啷个不加我名字?”

  老蔡听了这话,一点犹豫都没有,马上说:“你要不要加嘛?我是觉得这个房子也说不定住好久,等以后卖了,我们重新一起买个房子,那不是更合适。”

  见老蔡这个态度,裴朵心里已经满意了,便笑说:“说得我真谋上你的房子了一样。”

  老蔡忙说:“不敢不敢,你也晓得,之前那个事情,本来就是我亏欠了你的,你谋我啥子都应该。”

  裴朵听他说那事儿,更不多说什么了。

  那件事儿他们两夫妻一直心照不宣,谁也不去提,过了就翻篇儿了。

  裴朵虽然在婚姻上是个新手,但也知道婚姻中有些事儿不过如此,真要拧着不放,从哪方面来说都是坏事儿。

   

  这回之后,裴朵就有点不喜欢跟李姐说话了,她也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李姐下一回再打听什么,她就正起脸色,也没再客气:“李姐,这是我们两口子的家事,你就不管了嘛。你想管就各人找个老公自己管。”说完也不管李姐脸上挂得住挂不住,扭脸儿就走。至此,两个人就开始避免打照面了。

   

  好在后来李姐似乎报了社区的老年大学,有几次她出门的时候,看见李姐也已经在收拾准备出门,看来曼妙的舞姿都留在老年大学的练舞室了。

   然而就在那之后不久,裴朵的生活就开始出现了故障。

  

继续阅读:三、扯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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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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