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琰被关了三天禁闭。
走进小黑屋前,他那幽怨的眼神一直在顾思脑子里挥之不去。
顾思原本就打算一直在外面陪着谢琰三天,毕竟谢琰上次为了把她从牢里捞出来,不惜落入日本人“借刀杀人”的陷阱里。
还有,她也担心他的幽闭恐惧症。
好在谢琰的幽闭恐惧症病发是有条件的,见他进了小黑屋后还活蹦乱跳的和看守扯家常,顾思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只是,谢琰幽怨的眼神好像在她的脑子里生了根,挥之不去。
顾思烦躁。
她叹了口气,算了,晚上去陪陪他吧。
这几天顾思的文化课和训练比较满,据说是因为老吴和成书三天后要外出一趟,所以把课和助教官们的调整了一下。
顾思忽而想起前几天顺子和她说要逃跑的事。老吴和成书三天后走人,想来顺子的计划也是在这几天开始了。
虽然没怎么在意,但是她还是好奇顺子的计划。
不过,逃去南方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
顾家的势力在北方,南方如今有革。 命党兴起,和北方关系微妙,顾家再怎么胆大扯到南方的事也要小心翼翼。
况且顾思记得,历史上南北方日后会有战争打响,任顾家的势力再怎么大,也无法大到搅动战争的局。
只是这是几年后的事了,眼下的重点还是要摆脱“顾炤”这个身份。
顾思在想,自己没钱没势力,如果孤身一人又能到哪里去呢?
逃,固然不是一种好选择。但不逃,肯定不是一种好选择!
顾思曾经在书上看到过这么一句话: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顾思不是一个随意说放弃生命就放弃的人。可若是被束缚了自由,她宁愿不要生命。
虽然,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但是她认同这句话。
一旦“顾炤”的身份和自己绑定,那么按以后的历史走向,除非“顾炤”不继承顾宗继的军职与权势,否则“顾思”永远不会光明正大的出现。
顾思又是一阵烦躁,她挠头,不小心抓下一小撮头发。
看着手里的脱发,顾某人更加郁闷了。
果然,这些事想多了就没好处。
关键是,会秃!
……
天暗得很快。月明星稀,凉风习习。
顾思捧着一小盒私藏的点心,提着一小罐子的东西去了禁闭室。
跟看守的警卫兵打点好关系后,她走到铁门边坐了下来,靠在铁门上,用石子敲了几下门。
谢琰百无聊赖的躺在席子上看月亮,数星星。今天晚上天气正好,万里无云,天上的星星月亮看得很清楚。
今晚的星星不多,数来数去就十几个。月亮倒是很耀眼,几乎遮住了星星的光茫。
铁门被敲响,很有节奏的响了几下。
谢琰数着星星,没空理会门外的人。
“谢琰,你睡了吗?”
顾思的声音从门外传了进来,小心翼翼的,又带着些许关切。
“睡了。”数星星的谢三少回答。
门外传出顾思的惋惜。
“可惜了可惜了……”顾思笑笑,打开糕点盒子,“这可是我藏了好久的点心,还想让谢琰尝尝呢。既然他睡了,那就算了。”
说罢起身,弄出准备离开的响声。
“等等,我醒了!”谢三少急急挪到门边,靠着铁门坐下,“什么点心?”
顾思笑笑,拿起一块点心咬一口,“是凤梨酥。”
“快,递过来!”谢琰敲敲铁门,“这几天本少爷嘴里都淡出鸟了!”
“食堂不是让成教官彻底整治了一顿了吗,怎么,你还嫌呀?”顾思把糕点盒从门底的一个送饭口里塞进去。
但盒子有点大,卡住了。
谢琰从里面把盒子推出来,把手从口子里伸出,朝门边的顾思招了几下。
“放我手里吧。”他说。
手脏兮兮的。
顾思看着有点洁癖,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包上几个点心,放到他的手里。
“你几天没洗手了?”
是嫌弃的语调。
收到包好的点心谢琰就狼吞虎咽起来,边咽边道:“禁闭室脏,没太注意。”
“你居然能忍下去?”
依谢琰的作风,他能舍得自己金贵的身子受委屈?
谢琰还在狼吞虎咽,“有错必罚,忍不下去也要忍。”
帕子从小口子里递了出来。
顾思又拿几快点心放上。
“石头说,你的报告是我帮你写的……”她自己也拿起一块糕点咬上,抬头,看着月亮,“这件事不是我干的,谢琰。”
“我知道。”谢琰笑答,语气淡淡,很平静。
“石头和林子榆找我,让我替你求情。我没有答应。”顾思咬一口点心,又道。
“我知道。”谢琰的回答依旧平静,“他们俩事多,别理。”
“不管有意无意,你必须要对抄袭负责。”
“我知道。”
“如果我想给你教训,我会直接揍你。”
“我知道。”
顾思顿了顿。
帕子又从小口子里递出。
她看一眼带有点点碎屑的帕子,叹口气,嘟囔:“怎么吃得这么快?”
“老吴可狠了,饭都没让我吃就把我从食堂押来了。”谢琰抱怨,“还有没有,快,我还饿。”
“不是有晚饭嘛!”顾思心疼的数数糕点,这可是她半个月的小快乐,这家伙怎么吃得这么快……
谢琰靠在门上,叹气:“就一小碗,油水也没多少。”
顾思打开小罐子,从兜里掏出两个小杯。
淡淡的像酒一样的味道从小口子飘入禁闭室,勾起了谢三少的注意。
“你还藏酒了!”他惊呼,兴奋的扒拉上铁门,“快快快,给我尝尝!”
顾思笑笑,解释着这不是酒,而是之前在北平调的果汁汽水,之所以散发出酒的味道,可能是她用原果汁调的时候不知道加了什么,封闭了半个多月不小心酿出来的。
她让谢琰安静,偷偷摸摸倒上一小杯递了进去。
谢琰小口抿,皱眉,又苦又涩又甜的,只有一点点酒味,滋味一言难尽。
顾思自己也喝了一杯,嫌弃:“调失败了,难喝。”
难喝是难喝,但有一点酒味,也算是解了谢琰的酒馋。
二人靠在铁门上,背对着背,一点点喝起了顾思的失败品。
抬头望月,明月难得。
小黑屋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光亮只有透过天窗倾洒而下的一束月光了。
谢琰看着那束光,微微失神。
“顾炤……”他突然开口,没头没尾,“那天晚上,你都知道了吧……”
“嗯?”顾思有些愣,但也不过几秒就知道他在问什么。
“知道,我都知道。”她答。
谢琰说的,是那一次顾思恶作剧导致他病犯的事。
“其实,我好久没有犯病了。”谢琰的声音沉沉,带有些许沙哑,“我差点就信了,以为自己忘记了那些事。”
顾思盯着月亮,安安静静。
“我爹请过江湖郎中,还有各地名医,他们都说我这是心病,药方子只能治标不治本。”
那束月光很淡,很淡,有些清冷。
“每次,我一进了一个密闭的地方,身体就恶心,浑身发烫,烧得力害。有时候烧一整夜,有时候连续烧好几天。”
“我记得最严重的是,我连卧室都不敢睡。我爹心疼我,在客厅铺了张软垫,叫上仆人,把客厅弄得很亮。我爹就这么抱着我,用他的身体为我挡光,哄我睡觉。姐姐们在一边哼曲儿,像极了娘的声音。”
“那一段日子发烧是常事,混沌的过着一两年。爹请了很多人,也包括洋人。那洋人也说我这是心病,吃药不管用。他说可以帮我催眠,让我忘记那件事。”
“洋人的催眠还不错,用了不到一年我就能自己睡卧室了,开着灯睡。又用了几个月,我终于可以像个没事的人一样自己呆在一个密闭的地方了。”
谢琰笑笑。他伸手,想要捧住那束光。
光束离他有些远,要挪几步才行。可他犹豫了。
隔着厚厚的铁门,他能感受到顾思穿过铁门传来的早已凉透的体温。
顾思靠在门上,他也靠在门上。隔着铁门,他们相互倚靠。
“洋人说,我已经忘记了那件事。我爹很开心,又赏了几百块大洋。可我不忍心告诉我爹,他被骗了。关于那件事我还记得清清楚楚,甚至是每一滴血落下的地方。”
“但也不能说洋人骗人吧。他修的是心理学,说这就是我的’心药‘。吃了‘药’,我就不害怕了。”
“可是啊……”
谢琰扯出一抹苦笑,最终缩回手,贪婪的感受门外传来的冰冷的“温暖”。
“不怕。”顾思的声音很温柔,很好听。
“我不怕的。”谢琰深吸一口气,沉默。
顾思为他倒上果汁,又递了几块糕点给他。他拿了果汁,留下糕点。
“洋人和我爹谁也没想到,我的病还是会复发的,只是不轻易复发而已。”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是我的药方。郎中说我的心放得太多东西了,像杯子里的水一样,满了就要溢出来。所以我疯狂的惹事,只是想倒了那杯溢满的水。我爹只是叹气,到最后不再理过我。”
顾思安静极了。
他是谢家三少爷,谢庭的独子,将来是要继承父亲的权势的。世人皆以为他有傲人的资本给他放纵,让他玩世不恭,可不想让人羡慕的谢三少其实就是个脆弱的孩子。
“对不住……”
顾思承认,她心疼了谢琰,因为愧疚。
“顾炤……”谢琰敲敲铁门,“你那个时候的小伎俩并不能让我犯病。”
他知道顾思又在乱想了,“我犯病是因为我突然害怕了。”
“害怕什么?”顾思问。
“你。”谢琰认真回答。
顾思想笑,这答案太随便了吧……
她拿起最后一块糕点,轻轻咬一口,等着谢三少的下一句话。
隔着铁门,谢琰闭上了眼。
沉沉的呼吸传出,他听到自己这么说:
“我害怕你,丢下我不管不顾。”
顾思怔住。
最后一块糕点掉到了地上。
有风吹来。
谢琰的声音穿透沉沉的铁门,随着风飘向远处:
“这是我娘亲死后,第二次害怕被人丢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