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等老吴的专车接送，顾思和蔡锷还不能立刻回军校，得先在指定地点等候。
从清风酒楼出来后，二人朝城东走去。蔡锷说，老吴指定的地点在平难意酒馆附近，办完事就来接人。
好巧不巧，他俩正正遇上了文山新。只见文大少手里拿着个牛皮文件袋，见到顾思有一点惊讶。
顾思忙上前打招呼，不过文山新似乎很忙，瞟一眼蔡锷，又对她点了点头，很快就坐车离开。
贺玉半笑不笑的倚在门口，视线从文山新身上移动到蔡锷身上，微微惊讶了一下，最后又看向顾思。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十分钟过去，老吴就开车出现在了他们眼前。
“谈完了？”他打开车门，面色不佳道：“先上车。”继尔问顾思，“你要不要也一起回去？”
“可以不回去？”顾思眼皮子猛跳，笑问。
老吴黑着脸：“滚上来！”
“……”
顾思乖乖上车，成为一只待宰羔羊。
这厢老吴把两人拉回军校，那厢文山新已然回家，下车进门，立马把自己锁在书房里。
正在楼下看报的文显见大儿子一大清早就从外头急冲冲回来，瞧一眼，忍不住跟上去关心道：“山新啊，吃过早点了吗？”
文山新把文件袋放到抽屉里锁上，打开门请父亲进来。
“爸，我在外面吃过了。您找我有事？”
“也没什么事，就是担心阿醒……”在这个大儿子面前，文显这个老爹显得局促不安。山新总能有一种超出同龄人的老成和精明，与阿醒的生涩一点也不同。
“您放心，阿醒这事可大可小。下午我抽时间去军校看看。爸，您不进来？”
“不了，你安心做事吧，爸不打扰你了。”文显看了看儿子整齐宽敞的书房，知道他向来不喜欢有人靠近办公的地方。
“抱歉，爸。”文山新还是能明显感受到父亲和自己说话里的小心语气。这个家只有阿醒在的时候，才稍微有点生气。
尽管都说文山新和文醒之性子相似，但阿醒比自己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
目送父亲下楼，文山新又重新关上门，打开抽屉拿出刚才放好的文件袋，却没有立刻打开，而是盯了一会儿，微微叹口气，才拿出里面的病历本。
“顾炤”。
署名处的两个字很是扎眼，文山新看着有些许愣神。他薄唇紧抿，目光也深邃起来。
记忆里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和文醒之站在一起，不断地冲着自己挥手。
始终要面对现实的，不是吗？他在心底叹息。
打开病历本，文山新目光迅速一扫，最后停留在“病情”一栏上：
“民国二年三月廿六，病人辗转多处，紧急送至广州市博济医院。”
“①腹部中弹（已取出），失血过多（已控制）。②全身多处骨折与严重擦伤，免疫力低下，伤口持续感染并加重。③头部受重击形成脑震荡，高烧并伴随呼吸紊乱。”
眸光暗了暗。
接着往下一栏读。
“病人已入院接受治疗，进入重症监护室。后续有待观察。主治医生：外科医生贺朝。”
已读至页尾，翻页，继续往下读。
“①枪伤已感染，免疫力低下引起长时间高烧。②右手骨折处有明显错位，手腕已变形。③头部受重击形成脑震荡，脑中淤血积块堵塞，呼吸紊乱。”
“已进行手术安排。病情严重，不容乐观。但病人拥有极强的求生欲，意志坚定不移，多次将自己从死亡手术台中拉回。主治医生：外科医生贺朝。”
再次翻页，往下读。
“①伤口感染发炎，持续出现发热、脓肿破溃等症状。②骨折已处理，手腕变形得到矫正，但可能留有后遗症。③脑中淤血已清理，不排除小块未得到清理的淤血。”
“已进行手术安排。病情严重，病人在住院治疗期间出现过两次心脏骤停，好在抢救及时，心跳已恢复。主治医生：脑科医生段明玉。”
文山新的手颤了一下，双眉紧拧。他没想到一个奄奄一息的人能承受住如此巨大的伤病折磨后，还能坚持活下来。
这令他肃然起敬，同时也有一丝心疼。
他接着往下翻，在冷冰冰的文字里寻找少年挣扎求生的欲望，感受扑面而来的抗争与不屈。
这个顽强的少年！
“①伤口感染严重，出现感染性休克、血压低等症状。②骨折处正在恢复，后期需要做康复治疗。③脑部可能出现记忆衰退等症状，目前还需观察。”
“已进行感染处理，病人还处于昏迷状态。主治医生：外科医生贺朝。”
翻页，再次翻页。一直翻到最后一页，文山新紧拧的双眉才微微舒展。
“民国二年九月三十日，病人第一次苏醒。民国二年十月七日，病情得到稳定，申请转入单人普通病房。民国二年十月十六日，病人身体素质良好，已进入正常的恢复期，由于昏迷长达九个月，出现精神问题，建议家属陪同康复治疗。主治医生：脑科医生段明玉。”
【出现精神问题】
文山新死死盯着这几个字。
文件袋倒了倒，一张照片飘落在书桌上。
空气冷了几分。
…
…
“你好，顾炤，我是你之前的主治医生贺朝。还记得我吗，昨天我还和你打过招呼。”
“……”
“昨天有些忙，遇上了不讲道理的老太太，因为儿子的伤把我们科折腾哟，院长亲自赔礼道歉才肯罢休。”
“……”
“今天医院给你配有豆浆和肉包，还有油条……吃过早点了吗？哦我看看……豆浆撒了一半，肉包和油条没了，看来你吃了呀！”
一连几天除了汤水什么都不剩，看来胃口不错。
“……”
“别闷着不说话。来你瞧，天气不错，我带你出去走走吧？有轮椅，我推你……呀，段医生来查房么？”
贺朝被门外的皮鞋踏地声吸引，偏头看过去，瞧见一个气质凌厉身材高挑的女医生正缓步走入病房。
段明玉冷冷扫一眼他，扬了扬手中的文件夹，做势要拍他脸上。贺朝下意识双手抱头，几秒后没感觉到预料之中的疼痛，尴尬的放下手讨好地对她一笑。
“贺医生，你是闲着没事干？”对方一记眼刀子丢过来，“现在我才是顾炤的主治医生，没事你别来这瞎晃悠！”
段明玉拿起听诊器塞耳朵里，她看向病床上呆愣愣坐着的少年，手执听头就要往他胸口上贴。
顾炤两眼无神，任由他人摆弄。仿佛除了能呼吸，他就是个可以被人肆意妄为的破皮娃娃。
心跳正常但强度偏弱，呼吸正常。
伸手探了探脑袋，体温感觉正常，不过一会儿还要拿体温计测一下。面色惨白，有浮肿出现，嘴唇干裂，眼部有黑紫淤青。
眼睛……段明玉小心翼翼撑开顾炤半睁半闭的眼睛，左右都瞧上一遍。有血丝，眼角眼屎激增，干涩。
她收回手放下听诊器，从口袋掏出水银体温计放进顾炤的胳肢窝，稍微用力让他去夹好。结果体温计没夹住，反而把呆坐在床上的人推倒。要不是贺朝接了一把，指不定生生磕在地上呢。
贺医生摇头，唉，好好的救回一个人，结果醒来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
“身体机能没什么问题。已经苏醒五天了，病人目前对外界的刺激无任何反应……不，应该是呈现消积反应。”段明玉在日志里写道。
“段医生，你确定他……”贺朝指指自己的脑袋，“这里的淤积都清理干净了？”
顾炤的病厉他本身就很了解。在长达九个月的治疗中，他是接手这桩病例时间最长的人。期间段明玉插手过，二人术业有专攻，治疗上配合得十分默契。
段明玉挑眉，抬头看他一眼：“你是在质疑我的专业性？”
“不敢不敢……”
人家段医生可是正经的留洋博士，贺朝这个小医院上来的大夫自然很相信她的能力。
“不，贺医生，质疑权威是一件好事。”段明玉一本正经往自己的脸上贴金。
贺朝被她逗笑。
“不过……顾炤这身体太虚了，这几天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
段明玉瞧见少年削瘦的双肩，忍不住心疼。顾炤天生面容英俊，即使现在处于病态，也有一种说不上的美感。要是这娃子身上的死气沉沉能少一些，再养养肉，壮实了身子，她相信一定能夺目耀眼。
“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护士。他太瘦啦，我看着也觉得虚。”贺朝点头。
当然，他并没有机会去问护士。
中午吃饭的时候，贺朝清楚了原因。
“快，傻佬餐又有好汤好菜食喇！”
“傻嘅娃子，快得，迟咗就剩系人哋嘅口水！”
“我哋噉样做系咪唔好？”
“傻拉八叽嘅，你唔食，人哋都会食！”
“我听讲嗰个茂尼系大富商野仔，你睇，就死咗个样都没人睇。”
“折堕呀，妖寿啊！”
……
贺朝在一旁漫不经心地听着，悄悄跟在说话的三个老妇人身后，看她们的样子应该是哪间屋里的病人家属。
那三人溜上单人间楼层，左右瞧瞧，见没人阻拦就急急冲入走廊尽头的那个单间。
这间……是顾炤的单人病房。
贺朝吓了一跳，皱眉快步上前，悄悄站在门口旁朝里头观察。只见房里出现六个高矮不一的人，有老妇人也有半大的小孩子，他们聚集到这里只为一件事——
抢食！
顾炤的一日三餐，不说是最好但也是极丰富的，相较于普通房的病人，这是相当的浪费了。奈何文山新坚持，给的钱也足够花，医院里的医生护士也不会多说什么。
只是贺朝没想到，居然有人会胆大到来抢饭吃！
这些个人你推我抢，手里要么抓上几把菜塞嘴里嚼，要么往小布袋里塞，食盒瞬间被瓜分完。
矮小子左右瞧瞧，对着两眼空洞的顾炤抹一把嘴，熟练的架起小桌子，把食盒里的空碟一一摆上，拿出汤盅“滋溜”贪婪喝上几口，剩下一点水和空碟摆在一起。
几人相互布置，打扫了一下狼藉，心满意足地溜出病房。
贺朝控制住自己的怒火躲开了这些人，等他们走后才进去。瞧一眼顾炤，发现他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傻样，心里不免酸涩。
事后，他跟段明玉反应这件事。段医生风风火火开了一瓶葡萄糖给顾炤挂上，后来听说顾炤差点没在大家的眼皮子底下饿死渴死。
院长听说这件事后训了段明玉一顿，段医生是个大忙人，面对顾炤这个存在疏忽也是正常，只能说吸取教训吧。
之后，段明玉又是当爹又是当妈的伺候哄骗强逼威胁顾炤进食，无所不用其极，就差请仙姑跳大神。可混小子还是米粒不沾，水也不主动喝，快愁死人了！
“不如，给他用流食吧！”
段医生在为顾炤挂葡萄糖的时候，一脸阴测测。
来窜门的贺朝一听，整个人哆嗦了一下。流食的滋味不好受，他还记得之前给顾炤喂过，差点没把食道给堵上。
不过仔细想想，顾炤这情况会不会是因为别的原因？
“段医生，我有个不成熟的想法。”
段明玉挂上葡萄糖输液瓶，抽空瞟一眼贺朝，问：“什么想法？”
“我猜测，顾炤是不是不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段明玉的动作稍滞。
“我的意思是，他该不会陷入了一种认知障碍？”
段明玉紧拧双眉。
“在理解、判断、语言等方面上，无论我们说什么做什么，一概不懂。就好像是个需要人教的……孩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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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看不懂的对话其实是粤语，翻译如下：
【“快，傻瓜这餐又有很汤好菜吃了！”
“傻的娃子，快一点，晚了就只剩人家的口水！”
“我们这样做是不是不好？”
“傻了八叽叽的，你不吃，人家都会吃！”
“我听说那个白痴是大富商私生子，你看，就死了一个样子也没人看。”
“缺德，妖寿啊！”】
…
另外，顾炤出场了。他终于出场了！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