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武汉的夏天来得格外早。
长江水裹挟着上游的泥沙,在炽热的阳光下泛着浑浊的金光,江面上船只往来如梭,汽笛声混着码头工人的号子,远远地飘进汉口租界的街巷。林明远站在裕丰行二楼的窗前,手里捏着一份刚送到的《大公报》,眉头紧锁。报纸上的头条触目惊心——“日军攻陷徐州,武汉震动”。
他深吸一口气,合上报纸,转身望向楼下熙攘的街道。汉正街上,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黄包车夫拉着客人穿梭其间,偶尔有穿着时髦的男女从洋行里进出,仿佛战争仍是遥远的事。但林明远知道,武汉的平静,恐怕维持不了多久了。
“少爷,老爷让您去一趟书房。”伙计阿福在门外低声说道。
林明远点点头,整理了一下长衫的袖口,迈步下楼。裕丰行是汉口数一数二的棉纱商行,林家三代经营,生意遍布长江流域。可如今,战火逼近,商路断绝,仓库里的存货堆积如山,却找不到买家。父亲林世昌这几日愁眉不展,连带着整个商行的气氛都沉闷起来。
书房里,林世昌正伏案写着什么,见儿子进来,抬头示意他坐下。林明远注意到父亲鬓边的白发又多了几根,眼角的皱纹更深了。
“明远,你看看这个。”林世昌推过来一张电报。
林明远接过,扫了一眼,脸色微变。电报是上海分行发来的,内容简短却沉重——“日军封锁长江航道,货物无法运出,建议尽快转移资金。”
“爹,我们……”
林世昌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我已经联系了几家相熟的商行,准备把一部分货物转运到重庆。但眼下最大的问题是,水路被日军封锁,陆路又到处都是溃兵和难民,运输风险太大。”
林明远沉默片刻,低声道:“要不……我们先把一部分货低价处理掉?”
“不行!”林世昌猛地拍了下桌子,随即又叹了口气,“裕丰行的招牌不能砸在我手里。这些货,是咱们林家几十年的心血,绝不能贱卖。”
林明远知道父亲的固执,便不再多言。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爹,我听说国民政府已经开始组织工厂和学校西迁了,我们是不是也该早做打算?”
林世昌盯着桌上的地图,手指在武汉三镇的位置点了点。“再等等看。武汉是长江中游的重镇,国军不会轻易放弃。况且……”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咱们林家祖祖辈辈都在汉口扎根,要是连我们都跑了,那些靠裕丰行吃饭的伙计、工人怎么办?”
林明远没再说话。他知道父亲心里装着的不只是生意,还有那份沉甸甸的责任。
离开书房后,林明远径直去了武昌。
苏婉清所在的教会医院坐落在武昌蛇山脚下,是一栋灰白色的三层洋楼,门口挂着“圣玛利亚医院”的铜牌。自从战事吃紧,这里便成了伤兵收治的重要地点。林明远刚踏进医院大门,就闻到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混合着血腥气,走廊上挤满了缠着绷带的伤兵,呻吟声、哭喊声不绝于耳。
他在一间病房门口停下,透过半开的门缝,看到苏婉清正俯身给一名伤兵换药。她穿着洁白的护士服,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她的动作很轻,可那伤兵还是疼得直抽气,手指死死攥着床单。
“再忍一下,马上就好。”苏婉清的声音温柔却坚定。
林明远静静地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他和苏婉清是半年前订婚的,两家门当户对,又是世交,婚事顺理成章。可自从战争爆发,苏婉清便一头扎进了医院,两人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林明远甚至觉得,比起自己这个未婚夫,她更关心那些素不相识的伤兵。
“明远?”苏婉清抬头看到他,脸上闪过一丝惊喜,但很快又被疲惫掩盖。“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林明远走进病房,递上手帕,“擦擦汗吧。”
苏婉清接过手帕,轻轻按了按额头,苦笑道:“这几天伤员太多了,根本忙不过来。”
林明远扫了一眼病房,低声问:“都是前线退下来的?”
“嗯。”苏婉清点点头,声音压得更低,“大部分是从徐州撤下来的,伤情很重。药品也不够用,很多伤员……”她没再说下去,但林明远明白她的意思。
“你爹那边有消息吗?”他换了个话题。
苏婉清的父亲苏鸿儒是武汉大学的教授,战前一直在参与国民政府的工业内迁计划。自从徐州失守,苏鸿儒便跟着学校先一步去了重庆,只留下女儿在武汉照顾年迈的外婆。
“昨天收到电报,说他们已经安全抵达重庆了。”苏婉清勉强笑了笑,“他让我尽快带着外婆过去,可是……”她看了一眼满屋子的伤兵,没再往下说。
林明远知道她的选择。他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指,轻声道:“我明白。”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苏婉清突然问道:“裕丰行那边怎么样?”
“不太好。”林明远苦笑,“货出不去,钱进不来,我爹愁得睡不着觉。”
“那你们……有计划吗?”
林明远摇摇头。“我爹不肯走,说不能丢下祖业和伙计们。”
苏婉清望着他,欲言又止。最终,她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手。“你自己小心。”
离开医院时,天色已近黄昏。林明远站在医院门口,望着远处被夕阳染红的江水,心里沉甸甸的。他知道,武汉的平静日子,恐怕真的不多了。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防空警报声骤然划破天际。
林明远浑身一僵,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天空中,几个黑点正迅速逼近。
是日军飞机!
街道上瞬间乱作一团,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林明远转身就往医院里冲,可还没跑几步,第一枚炸弹已经落下。
轰!
巨大的爆炸声震得地面都在颤抖,气浪掀翻了路边的摊贩,碎玻璃和木屑四处飞溅。林明远被冲击波掀倒在地,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挣扎着爬起来,看到医院的一角已经冒起了浓烟。
“婉清!”他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冲了进去。
医院走廊里弥漫着刺鼻的硝烟味,天花板上的电灯忽明忽暗。林明远跌跌撞撞地穿过混乱的人群,不时有碎石从头顶掉落。一个满脸是血的小护士拽住他的衣袖:"先生快出去!二楼着火了!"
"苏护士在哪?"他反手抓住对方的手腕,"就是苏婉清!"
"她......她刚才去三楼手术室了......"
林明远甩开护士就往楼上冲。楼梯在剧烈摇晃,扶手烫得惊人。转过二楼拐角时,他看见几个伤兵正拖着断腿往楼下爬,其中一个认出他:"林少爷......别上去......"
三楼走廊已经变成一片火海。浓烟中,林明远隐约看见手术室门口倒着几个穿白大褂的人影。他撕下衣袖捂住口鼻,弯腰冲了过去。
手术台旁,苏婉清正用身体护着一个小女孩。她的护士帽不知掉在哪里,长发被热浪燎得卷曲,白大褂上沾满了血迹和灰尘。
"婉清!"林明远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苏婉清猛地抬头,通红的眼睛里闪过惊喜,随即变成惊恐:"你怎么......快带这孩子走!张医生腿被压住了!"
林明远这才注意到手术台下方压着个中年男子。他刚要俯身,整栋楼突然剧烈震动,天花板轰然塌下一角,燃烧的木梁砸在手术器械台上,火花四溅。
"来不及了!"苏婉清把小女孩塞进林明远怀里,"从后楼梯走!快!"
"那你呢?"
"我得给张医生止血!"她转身抓起纱布,动作利落地缠在医生血流如注的小腿上。火光映照下,她沾满烟灰的侧脸坚毅得令人心惊。
林明远知道争不过她,一咬牙抱起孩子。小女孩在他怀里哭得撕心裂肺:"苏姐姐!我要苏姐姐!"
后楼梯已经扭曲变形,林明远用肩膀撞开变形的铁门。刚冲出医院,身后就传来惊天动地的坍塌声。他转身时,只见三楼的窗口喷出巨大的火舌,无数燃烧的碎屑像流星般坠落。
"婉清——"他的喊声淹没在接二连三的爆炸中。
街上乱得像末日。有人推着板车运送伤员,有人跪在废墟里徒手挖掘。林明远抱着抽噎的孩子站在浓烟里,突然被人狠狠撞了一下。
"林少爷?"满脸煤灰的赵铁柱抓住他的肩膀,"您怎么在这儿?"
林明远认出这是常给裕丰行送货的力工。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您家老爷正满城找您呢!"赵铁柱看了眼他怀里的孩子,突然压低声音,"听说刚炸的是日军情报部,不是误炸......"
又是一阵刺耳的防空警报。赵铁柱拽着林明远躲进附近的防空洞。黑暗潮湿的洞窟里挤满了人,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咳嗽声、女人的祈祷声混作一团。
"苏小姐没跟您一起?"赵铁柱递过来半壶水。
林明远机械地摇头,水壶碰到嘴唇时才发觉自己双手抖得厉害。怀里的小女孩已经哭累了,正揪着他的衣领抽噎。
"汉阳兵工厂昨天也挨炸了。"赵铁柱凑到他耳边说,"狗日的小鬼子专挑要紧地方炸......"他突然噤声,因为洞外传来整齐的皮靴声。
林明远透过洞口的缝隙看见一队日本兵端着刺刀跑过,钢盔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人群瞬间安静下来,连孩子都屏住了呼吸。
直到脚步声远去,才有胆大的男人小声咒骂:"畜生!早晚天打雷劈!"
后半夜,林明远抱着熟睡的孩子回到裕丰行。商行门口,林世昌正举着煤油灯焦急张望。看到儿子,老人踉跄着冲下台阶:"明远!你......"
"爹,我没事。"林明远声音嘶哑,"医院被炸了,婉清她......"
林世昌看了眼孩子,脸色变得煞白。他转身对伙计吼道:"阿福!快去圣米迦勒教堂打听消息!"
林明远把孩子交给女佣,突然抓住父亲的胳膊:"爹,我们得走。"
"什么?"
"武汉守不住的。"林明远手上还带着干涸的血迹,"我今天亲眼看见日本特务在测绘江防......"
林世昌猛地甩开他的手:"胡闹!裕丰行百年基业......"
"基业重要还是人命重要?"林明远突然提高嗓门,吓得女佣怀里的孩子一哆嗦。他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今天要不是婉清,这孩子就......"
话没说完,大门被撞开。阿福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老爷!苏小姐找到了!在万国医院!"
林明远转身就往外跑,却被父亲一把拉住:"深更半夜的,等天亮......"
"我等不了!"林明远挣开父亲的手,"您知道她救了多少人吗?那些伤兵,这个孩子......"他的声音哽住了,"要是没有她......"
林世昌望着儿子通红的眼睛,沉默片刻,突然转身从柜台取出一把手枪塞给他:"带着防身。"
林明远愣住了。他从来不知道父亲私藏了枪械。
"路上当心日本人的巡逻队。"林世昌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告诉苏小姐......"他顿了顿,"就说我说的,林家欠她一条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