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6月12日，凌晨四点三十分。
林明远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睛。
远处传来的炮声像闷雷一样滚过汉口的上空，震得裕丰行仓库的玻璃窗嗡嗡作响。他掀开毛毯坐起身，借着月光看向怀表——距离他从万国医院回来才过去三个小时。
手指触到枕下的手枪，金属的冰凉让他彻底清醒。昨晚的记忆碎片般涌来：苏婉清病号服后背渗出的血迹、205病房门下的那摊鲜血、德国医生蓝眼睛里闪烁的泪光......
"少爷！"阿福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老爷让您马上去书房！"
林世昌的书房里烟雾缭绕。老掌柜披着外衣站在窗前，手中的烟斗明明灭灭。桌上摊着一张汉口地图，上面用红笔画了十几个圆圈。
"刚收到的消息。"林世昌没回头，"日军第6师团攻陷安庆，长江水道已经断了。"
林明远胸口发紧。安庆距离武汉只有两百多公里，这意味着......
"最迟一周，武汉就要开战。"林世昌转身，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已经安排好了，今天下午你带着账房老周和十个得力伙计，押送第一批货去重庆。"
"爹！"
"听我说完。"林世昌从抽屉取出个铁盒，"这是裕丰行各地分号的印鉴和密押，还有我在汇丰银行存的五万美金汇票。"他的手指摩挲着盒面上"裕丰通宝"四个字，"林家三代的心血，交给你了。"
林明远死死盯着父亲灰白的鬓角："您不走？"
"我得守着总号。"林世昌苦笑，"再说，那些跟了林家二十年的老伙计，总不能全扔下。"
窗外突然传来刺耳的刹车声。父子俩同时转头，看见两辆黑色轿车停在裕丰行门口，车上跳下来几个穿中山装的人。
"稽查处的？"林明远下意识摸向腰间。
林世昌却松了口气："是苏教授的朋友。"
来人出示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的证件。为首的方脸汉子开门见山："林老板，奉陈部长命令，征用贵商行所有运输车辆和船队。"
"全部？"林世昌皱眉，"那我的货......"
"汉阳兵工厂的机械今晚必须启运。"方脸汉子压低声音，"作为补偿，你们可以跟着政府车队一起走。"
林明远突然插话："能带多少人？"
"每辆车限乘五人。"汉子看了眼怀表，"六点在江汉码头集合，过时不候。"
等来人走后，林世昌立即敲响铜铃召集伙计。天还没亮，裕丰行后院就挤满了人。老账房带着伙计们清点货物，女眷们忙着打包细软。林明远站在台阶上，看见厨娘王妈正往板车上装咸菜缸子。
"少爷！"赵铁柱满头大汗地挤过来，"我刚从码头回来，日本人的飞机昨天炸沉了三条民生公司的船！"
林明远把他拉到角落："周老师那边有消息吗？"
"正要跟您说这个。"赵铁柱从裤腰摸出张皱巴巴的纸条，"苏小姐今早被转移去了圣米迦勒教堂，德国人说要送一批伤员去宜昌。"
纸条上是苏婉清工整的字迹："今晚八点，带小荷到教堂。"背面用铅笔淡淡画了朵桂花。
"小荷？"
"就是您救的那个丫头。"赵铁柱挠头，"现在养在周老师那儿。"
上午十点，裕丰行的六辆卡车装满棉纱准备出发。林世昌把儿子拉到库房，掀开一堆麻袋露出十个油布包。
"德国造的毛瑟步枪，配两千发子弹。"老人声音发颤，"本想着......万一乱起来护院用。"
林明远喉咙发紧。他终于明白父亲这些年为何总往汉阳兵工厂跑——那些所谓的"商业往来"，原来暗地里都在为这一天准备。
"您早料到会......"
"五十年前甲午战争，我爹带着全家从烟台逃难到汉口。"林世昌抚摸着枪管，"那会儿他就说，这世道，生意人手里没枪，就是待宰的肥羊。"
正午的日头毒辣，车队驶过中山大道时，林明远看见街边躺满了难民。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抱着孩子拦车，被卫兵一枪托砸倒。卡车碾过满地黄包车夫扔下的车铃，叮叮当当像送葬的哀乐。
江汉码头比想象中还混乱。十几艘货轮冒着黑烟，穿军装的和穿长衫的挤作一团。有个戴圆框眼镜的男人正站在箱子上演讲："同胞们！武汉是中国的芝加哥，我们必须誓死......"
"那是谁？"林明远问旁边的小兵。
"郭沫若先生。"小兵一脸崇敬，"政治部三厅的。"
突然响起尖锐的哨声。一队士兵开始驱散人群，给军车开道。林明远看见卡车正往一艘挂着英国旗的货轮上运木箱，箱缝里露出机床的棱角。
"林少爷！"熟悉的女声从身后传来。周雅安抱着小荷挤过人群，小女孩一看见他就伸出小手："林叔叔！"
"苏小姐呢？"
周雅安推了推眼镜："还在教堂。贝恩特医生弄到张特别通行证，但只能带二十个人。"她突然压低声音，"听说日本人收买了青帮的人，专门在码头抓女学生......"
话音未落，码头西侧突然骚动起来。几个黑衣汉子正拽着两个穿蓝布旗袍的姑娘往仓库拖，姑娘的哭喊声淹没在汽笛声里。
"畜生！"赵铁柱抄起扳手就要冲过去。
林明远一把拽住他，转头对周雅安说："带小荷去找我爹，就说是我侄女。"然后从腰间摸出手枪塞给赵铁柱，"绕到仓库后面，别用枪，除非万不得已。"
仓库铁门从外面锁着，里面传来撕扯衣服的声音。林明远踹了几脚没踹开，突然看见墙上的蒸汽阀门。他和赵铁柱对视一眼，同时扳动阀门。
高温蒸汽瞬间充满仓库，黑衣汉们咳嗽着往外跑。林明远抄起铁棍冲进去，看见两个姑娘缩在角落，旗袍袖子都被扯烂了。
"跟我走！"他刚扶起其中一个，脑后突然挨了重重一击。
模糊的视线里，一个刀疤脸举着铁链狞笑："小赤佬，敢坏青帮的好事？"铁链再次挥来时，赵铁柱从侧面扑上来，扳手狠狠砸在刀疤脸膝盖上。
"林少爷！船要开了！"周雅安的喊声从远处传来。
林明远踉跄着拉起两个姑娘往外跑。身后传来一声枪响，赵铁柱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刀疤脸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手枪。
"柱子！"
千钧一发之际，码头突然响起整齐的跑步声。一队英国水兵端着步枪冲过来，领头的军官用生硬的中文呵斥："放下武器！这是大英帝国租界！"
刀疤脸骂了句脏话，拖着伤腿钻进小巷。林明远扶起赵铁柱，发现子弹只是擦过肩膀，这才松了口气。
"快看！"一个姑娘突然指着江面。
那艘英国货轮已经起锚，甲板上站着个穿白大褂的身影。即使隔着百米远，林明远也能认出那是苏婉清。她手里挥舞着一条白色绷带，在阳光下像只振翅的鸽子。
他下意识摸出口袋里的桂花糕油纸，高高举起挥舞。货轮鸣着汽笛转向江心，绷带渐渐变成模糊的白点。
"林少爷！"周雅安抱着小荷挤过来，递给他一张船票，"这是最后一班去重庆的客轮。"
林明远望向裕丰行的卡车——父亲正站在车顶朝他挥手，身旁的小荷学着大人的样子，把小手摇得像风中的树叶。
"您快决定！"周雅安急得跺脚，"要么跟家人去重庆，要么......"
"要么？"
女教师从公文包里取出张皱巴巴的传单，上面印着"保卫大武汉"的粗黑标题。林明远突然注意到她虎口有墨迹——这些传单分明是刚印好的。
远处传来敌机的轰鸣。林明远把船票塞回周雅安手里，弯腰抱起小荷亲了亲，然后轻轻放进赵铁柱怀中。
"告诉苏小姐，"他整了整染血的衣领，"就说我改主意了。"